桌子上放着一包QQ糖果、一块葱板,还有一盒桶里酸橙味的快乐薯片。
色泽鲜丽的包装袋在白炽灯下熠熠反光,晚自习的课间,教室里人声鼎沸怪叫连连。好事的男生扯嗓子扯红了脖子,指住我桌面怪腔怪调:“另维,看人家追你追得多疯狂多细心!”。女生们则多带着了然于心的笑意,用写了“另维,我们知道了哦~ ”的笑谑目光反复打量我。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桌子上被众人叫做“他在追你的证据”的零食,脸烫烫的,却奇怪的没有心跳加速。脑内空茫一片,我仿佛一下子被隔绝在了教室里的喧嚣和斑斓之外,整个世界只剩下三包零食,和隐隐被它们与我连接起来了的,你。
杜净一,这些,这些竟然都是你送我的。
我才是那个最想、最应该尖叫的人。
01.
你也许不记得了。
高一那次周末晚会,我为倒数第六个节目报幕的时候,忽有雨滴滴在了睫毛膏上,毛毛雨贯穿了整曲独唱也没能影响同学们的高昂兴致,气氛不减反烈,毛毛雨不甘心,一场小品间便变身成为瓢泼大雨,砸得演员们话都说不成。
音乐老师一掌推我上台,“去说晚会不开了,都回教室!”,我趔趄两步,连忙站定:“各位同学,非常抱歉和遗憾,由于大雨突如其来,周末晚会无法继续,请各班班长带领同学速回教室!”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大雨倾盆,避雨的四处奔跑,意犹未尽的高声嘘我,来不及思考如何应对,音乐老师已经一跃上台抢走话筒,对准聚集在舞台侧面的主持人、演员、看热闹的、路过的同学一阵连珠炮:“你们全都留下来把所有设备搬到器材室,要尽最大努力不让它们沾水!”
手忙脚乱将塑料布盖在音箱上,男生们不约而同把稀缺的伞塞给我们女生,扯着变声期末尾特有的沙哑嗓子,在一句“女的闪开男的搬东西,搞起!”的倡议中,一边叫好一边七手八脚地抬起笨重的大音响系列,歪歪斜斜但很是迅速地前进起来。
举着伞,我站在原地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正在踌躇的时候,忽见音箱上的塑料不知何时缺了一角,大雨恶狠狠地砸上温热的箱顶,我高声提醒了两下,又想起他们似乎没有余力顾及到此,便急忙冲上去,把伞举到塑料纸缺损的音箱上方。
杜净一,你听说过破光而来吗?
你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
周末晚会以年级为单位,因此高二的你并不是参与者,你或许刚巧路过或许不是,无论如何,你都不幸的被爱音箱如命的音乐老师揪住了。
“杜净一,你也过去帮忙!”声音在雨里会异常模糊我却隐约听到了。
我还听到,听到你匆忙“哦”了一声,两步追上我们后,你很快发现似乎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个子很高,作为行军群众中唯一一个打伞的,你很不好意思,于是你想了想,然后微微横挪手臂,把伞举上了刚巧走在你身边的我的头顶。
我们已经渐渐走出被舞台灯光照成白昼的区域,夜很黑,踏着雨迈着大步子,我条件反射侧过脸仰起头看你,对上你目光的时候,你冲我局促地笑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心跳就忽然比伞外的雨更响起来。
你几乎是在到达器材室的瞬间转身离去的,你步履匆忙得像在赶命,我只好把我酝酿了一路的“谢谢”吞回肚里。
接下来,我们依旧是陌生人,连校园里偶然碰见时的点头示意都不曾有过。
所以,所以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九个月之后的高二的春天,你竟然会出现在晚自习课间时的我们班教室门口,在我出去上厕所的空挡,点着名托我的同学把怀抱里的零食送给我。
这一切真是太诡异太惊悚太难以置信了。
我踢开被子翻了个身,凌晨三点了,我还是很清醒,不激动不兴奋不想入非非,就是清醒,脑海里并不熟稔的你的身影格外清晰。
——如果我们之间有100步的距离,只要你向我迈出1步,我便会朝你走完那剩下的99步。
许久以前被广大网民放在QQ签名放烂了的句子,变作了一条漫长柔软的丝带,在我清醒异常的脑海里华丽地转着圈,无休无止。
02.
杜净一,我从小脑细胞就不好使,刻苦努力却从来没有出类拔萃过,我披着所谓艺术特长生的外衣,怀抱着谁也不懂的自卑挣扎在这所重点高中里。可是,在我十七岁的春天里发生了一个瞬间,这个瞬间让我当即相信我就是传说中上天的宠儿。
11:55放学铃声的余韵里,我顺着庞大的人流前行,男生女生们三三两两边笑边闹,阳光很好,我忽然看到了正蹲在我面前,低头专注系鞋带的你的背影。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书包里我舍不得启封的零食是你已然跨出的第一步,我捏了捏握在手中的书包带,心跳在骤停之后迅速变快。
如果能知道你的QQ号我就圆满了。想到这儿,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重重拍了你一下。
你回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我仿佛看到全世界都在你认出是我之后迅速绽出的笑容里沦陷殆尽。
可是杜净一,一切美好竟然只持续了一秒。
下一秒,你的笑容忽而夸张放大,你激动地大跳一步,飞速转过身,怪腔怪调的,大声叫起一个类似“林胥”的陌生名字。
一个男生从一群人中间被推了过来,趔趄两步站定,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声音有点干涩有点突兀:“另维,呃,我叫林胥,QQ糖好吃吗?”
“……”
耳膜里轰隆作响,思绪仿佛突然生了锈,我又一次紧了紧握着书包带的手,杜净一,原来你不过是个送递员。
“另维?”
“嗯?”我终于回过神。
林胥很是僵硬地笑了一下,拿出放在牛仔裤兜里的手摸摸鼻翼又放回去,“呃,周六放假去吃烧烤吧?”
“让我想想。”我说。
可是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该想什么。
03.
我想要你的QQ号。
不一定非要加上好友,把你单独放进一个组然后取上个类似“嶉⑴.︿”的酸涩名字,日夜企盼头像亮起来,佯装偶遇大肆聊天增进友谊。
我想看看你的空间,你哪怕是从别处转来日志,装满你四处留下的印记和许多朋友的脸的相册,标明了什么人离你最近的留言板,再关注一下你的签名以及个人资料,以此参观参观你的心情变化,就会觉得自己离你很近很近了。
我停下把玩手机的手,开盖翻出上次放学路上林胥留下的号码,飞速发起短信:“林胥,周六放假我们去吃烧烤吧。”
杜净一,这是我第一次,连最爱的脆骨串都食不知味。
离开烧烤店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林胥在我旁边欲言又止,一副想说“我送你回家吧”却不敢说的样子。
可我一点也不想回家,杜净一,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尚未开口。
所以我转过脸,朝着林胥“喂”地打破了沉寂。
“我突然想去上网,你去不去?”
林胥愣了一下,然后一连点了很多头。
网吧的双人包很暗很暧昧,加长沙发上,我和林胥把各自的键盘敲得啪啪直响,我专注地一一打开QQMSN以及邮箱,心里则不断演练着“林胥,把你Q号说一下”这句话,力争达到偶然想起随口一问的效果。
“对了另维,说下你的QQ号。”
我转头,林胥的目光还在屏幕上,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刚刚讲出的话。
我转回脑袋,报出一串数字。
“咦?你空间我进不去呀。”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再慢慢研究的,却在不小心点开之后,发现林胥的空间只对指定的人开放,功亏一篑的恐惧让我顾不上辛苦塑造的“不在意”脱口便问。
“哦,你等一下,我来调。”
命中注定也莫过于此了吧。看着林胥空间里数额庞大的访问与留言,我知道一切都手到擒来了。
04.
康奈尔学者的六度分隔论声称世界上任何两个人,都可以透过彼此的六个朋友相互牵连而产生相关性。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最多最多只隔了六个人的距离。
杜净一,康奈尔学者当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定是因为他们没有被给予玩转QQ号的机会。
从QQ群到QQ空间,陌生人与人间的距离被拉近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从初四暑假,我无意间点开我的访客的空间,点开我访客的访客的空间,串点几个空间便进到我失散了十几年的幼儿园玩伴的空间时起,我已经深悉网络的查找能力。
所以杜净一,就算你没给林胥留过言,甚至不在他的“来访记录”、“我关注的人”、“你可能认识的人”里,我也能通过一层层点开与你相关的人的相关的人的空间,最终进入你的QQ空间,获悉你的QQ号码。
我忙碌得很是开心和紧张。
月假,清早起床我便伏在电脑前,QQ空间的网页开了一张又一张,我还在不断研究这些从相册,留言板和日志回复中透出的关于该空间主人及其生活圈的信息,线索越来越明确而密集,我的心跳急速加快又忽而无限下坠,伴随着“杜净一”三个字被人以任何形式写在空间的任何地方。
却原来是一场空欢喜。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QQ空间成了一块半私人领地,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几个像是你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这些网页数据下载完成了,转眼,所有的企盼和窃喜便尽数湮没在了“对不起,改空间只对好友开放。”、”“对不起,改空间只对指定的人开放。”、“请输入密码”、“请回答问题”这些不可躲避的门神里。
杜净一,我披荆斩棘,精心策划了这么多天,终于还是功亏一篑了。
05.
故事跌宕到这里,似乎该是高潮了,我们的交集会因为林胥而开始迅速频繁,一切会因为我喜欢你而错综复杂。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假期里我因为倾尽全部精力翻找你的QQ空间,忽略了林胥的诸多问好与留言,再回学校时,他便不再来找我了。
其实全世界每一所高中都存在着这样的人,坚信有特长为出路护航便可以不学习,于是集结着同类人整日无所事事,无聊了就追追女生解闷,在校园里格外显眼地活。
杜净一你却不一样。
你看起来沉稳而内敛,在那一群个子很高,声音洪亮,造型夸张,日日招摇而过的人中间,我从没见过你大声说话,你连眉目间的笑容都永远淡淡的,虽然也时常和一些女生站在一起说说笑笑,但看起来终归是一个宁静得不容靠近的人。
你还温柔和善讲礼貌。
我有一次在食堂排队打黄豆面的时候遇见你,你站在队伍顶前,食堂里人满为患吵杂一片,你一边排队一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掠过我的时候,你顿了一下,随后友好地轻笑开来。
我大着胆子上前把手里的饭卡递给你,仰起面:“同学,队还好长,你行行好帮我打一两黄豆面吧。”
你听后轻轻退了一步,在身前让出一个小空间,答:“你直接站我前面吧。”
原本移动缓慢的队伍忽然就变得很快。
我站在离你很近的前面,同你一起细细碎碎地挪步,喧哗刺激着耳膜,小窗口里老大娘叫喊“要啥子?”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想了好多种无关痛痒有点无聊的开场白,准备深呼吸然后开口说话,可直到我的面被甩上窗台,我不得不端起他对你说再见的时候,也没敢张嘴。
杜净一,我后来常常想,如果我再大胆一点,当场就与你相聊甚欢然后结识你,或者如果我直接张口问你的QQ号,我们的故事,会不会就会变得比现在长。
在我的心脏里,你是一个圆心,吸附了我听来的看来的想来的与你有关的一切然后迅速膨胀,胀满了我的思想、我迈出的每一个步伐,满到我只要一想起你,就有一种痉挛般的酸甜的疼。
杜净一啊,我的日子就这样仓促的,在指间里淌泻而过了。
你们高三下学期,体育生的最后一轮考试——体院单招姗姗迟来,据说这种考试包含了文化课专业课甚至体检,因而持续的时间很长。学校对体育生硬性要求的缘故,你们倾巢而出,我们整座校园都好像因此少了许多生气。
我开始不那么喜欢呆在学校了,每天都绞尽脑汁向我的播音老师申请添加我从前逃都来不及的专业课,从最初两星期一节到一星期三节,我频繁外出得连课桌都开始落灰了。
杜净一,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彻底离开学校,去念将来监考老师办的考前冲刺班,过了年艺考一开始再四处奔波近两个月,忙完一切回去,高考的倒计时牌就俨然只剩下两位数。
而那个时候,你早就不知道在哪里,遇见哪些新的男孩女孩,过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了。
没有别的结局。
06.
二零零八的高考如期而至。
杜净一,你敢相信吗,就在我们最后一天的交集里,上天赐来了结局。
6月6日中午,我们提前放学大动桌椅布置高考教室,三十张桌子选定后,老师发下印有考生信息的白纸条,从前传后,由桌子的主人将它贴在桌角。
没错,杜净一,我直到松开捏着你的名字和照片手小心翼翼把它贴好,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简直不敢呼吸。
放学了,我趴在你即将到来的我的课桌上不起身,我想留给你什么,可我如果有能力在高考考场留下什么,我就不费才费力地学艺术了。
杜净一,恭喜你坐上我的桌子,我祝你高考顺利!
小学妹一枚~
我思索再三,最终捏着钢笔在桌面中心写这行字的时候,因为太过用力,木屑都堆了一小撮。有一粒飞到眼睛里,不适、恐慌什么都没能浇灭我的紧张和窃喜。
我放假两天回来,你们整个高三已经人去楼空。
事实也真如我一直祈祷的,你没有撕走你的白纸条,我连忙取下它,那橡皮擦擦沾了灰的你照得有点憨的脸,又赶紧偷偷摸摸塞进笔袋。
杜净一,数学课我发现桌上多了一行字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上,我辨清内容后,更加不敢相信眼睛。
谢谢你哈,是美女叭?是美女的话加我哈~
我杜净一,QQ61957386
07. QQ号。
是我在许久以前处心积虑使尽小心思也没能拿到的你的QQ号,长久以来我认定了它太过神圣而不可得,现在却这样被你随随意意写在我桌上,我真的不知道该欢呼还是难过。
就像你这个人。
因为年级不同,我完全没有机会接触与了解你,又因为同校,我总是能隔着刚刚好的距离看到你。因此,你在我眼里,就是食堂里讲礼貌的谦和少年,就是平均身高不低于188的一群人里表情最淡最安静笑容最好看的少年,就是篮球场上飞扬着刘海与衣摆的少年,就是安静、淡然、沉稳但极能勾人心魂的少年。
你由无数幅勾画精细的平面图组成,每一幅都是我极近完美的想象。
不是真实。
PS:多年前发表的文章,那时候还是QQ盛行,“空间体”满天飞的时光。一个少年破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