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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词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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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寻觅觅的浓愁
独抱浓愁无好梦 为谁憔悴损芳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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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八月,在国家形势波橘云诡、乱象丛生的情况下,赵明诚被诏急赴建康朝圣,而后去湖州履任,却不幸病逝于建康城。
葬毕,李清照因过度悲伤和劳倦,猝然病倒。这时,朝廷已开始遣散六宫粉黛,并准备封锁长江、全面禁渡,以抵御群聚于江北、觊觎江南的金兵。李清照考虑到家里还藏有书籍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可以待客百人的器皿和茵褥,以及数量与此差不多的其它物品,于是,想到赵明诚有一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他当时正率部作为后宫的护卫驻防洪州(今江西南昌)。随即,她就差遣两个老管家溯江而上,先将行李分批送往他那里去。令人遗憾的是,当年冬天,洪州与健康先后沦入敌手,其结果,这些东西悉数尽失。李清照自青州一船接一船运到江南的东西,就这样转瞬之间烟消云散了。及至此时,她身边只剩下了少部分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和书帖,以及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李清照把它们搬到卧室内,偶而病中欣赏。这些可谓“岿然独存”之物了。更为可悲的是,同年九月,金兵的虎狼之师大举南犯,扬州和建康首当其冲,李清照由此开始了携带着沉重的书籍和文物而独自逃难的艰辛历程。正如她在《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一诗中所描述的“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
由于长江上游地区不能再去了,加之金兵的动态难以预料,李清照又想到了自己的弟弟李迒,他那时在朝中任勅局删定官,便打算前去投靠。可是,当她历经千辛万苦赶到台州(今浙江台州)时,台州太守已仓皇逃命。她匆忙折身北上赶往剡县(今浙江嵊州),出睦州(今浙江建德),途中丢掉了随身所携带的衣被等物,继而急奔黄岩,随即雇船入海,追随从杭州入海、漂泊于海上的南宋朝廷。李清照历尽千难万险、疲于奔命的行程,基本上是追随着宋高宗的逃亡路线。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朝廷代表着大宋,皇帝代表着国家。于是,她朝着宋王室狼奔豕突的方向而去,一路上投亲靠友、求人雇船、下海上岸、费尽周折,而且还携带着她和赵明诚耗费半生心血所搜求的书籍文物,赵明诚生前有托,最后的这些文物要与之共存亡。对于一个乱世流转、失魂落魄的孤身女子而言,其中的艰辛、无奈与悲苦可想而知。
与此同时,李清照又遇到了事关夫妻名誉和个人命运的大问题。赵明诚在病重期间,有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前来探望,而且还随身携带一把精美的“玉壶”,恭请赵明诚予以鉴定。其实这只是一把貌似美玉的石雕品,并且随即又带走了。不曾想祸端自此而始,赵明诚谢世后不久,外面就有谣传说:赵明诚在临死之前还把一把价值连城的玉壶献给金国,“馈璧北朝”、取媚于贼人,以留后路。紧接着,又有传言纷至沓来,说有人已经暗中上表,进行检举和弹劾。这在两国激战正酣、殊死较量之际,关涉通敌之嫌,何况还涉及到中国文人历来最为重视的人格尊严与民族气节问题。闻听此言,李清照惶恐不安,不敢言语,更不敢就此作罢。于是,善良柔弱又不乏耿介性情的李清照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把所有的青铜等古物拿出来上交国家。她想以此证明自己的拳拳爱国之心,洗刷夫妻遭遇的难辩之诬、不白之冤。
当李清照得知宋高宗驻跸台州的章安镇时,她又立即跟随御舟从海道驰往温州,接着又急奔越州(今浙江绍兴)。建炎四年(1130年)十二月,宋高宗为便于自身逃命,便下诏轻车简从,把郎官以下的官吏全部遣散。这时,身心疲惫的李清照辗转流落到衢州(今浙江衢州)。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年)三月,李清照又返回越州。第二年,她又奔命于杭州。在这一期间,她曾把身边携带的东西,连同珍贵的写本书寄放在剡县。后来官兵搜捕叛逃士兵时被一起搜走。事过许久,才听说这些东西都归入了前李将军的府中。以前所谓“岿然独存”的书籍文物,至此又失去一多半。唯有书画砚墨,尚剩留五、六筐。李清照再也不舍得寄存它处,将它们藏于床榻之下亲自照管。在她寓居越州时,借住在当地一户钟姓家里。一天深夜,有人掘洞而入,盗走了五筐。伤心之余,李清照决定重金悬赏收赎回来。两天之后,邻居钟复皓拿十八轴书画来求赏。李清照心里十分清楚,盗贼不是远人,自认为其它东西也可以一并赎回,就千方百计地央求他,但终而未果。后来她才得知,这些东西皆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廉价购走。先前所谓“岿然独存”的书籍文物,又失去十之七八,惟剩下一两件残余零碎而已。
面对着山河破碎、身如飘絮、报国无门的悲惨境遇,李清照在这个时期写下了气势雄浑、音调豪迈、激情澎湃的浪漫主义名篇《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波涛汹涌、天海相接、晓雾迷蒙;天河欲转、千帆竞渡、浩浩荡荡;恍惚之间、灵魂飘升、梦入天国;仁慈天帝、殷勤探问、人欲何往;我即叹曰:长路漫漫、又逢日暮;赋诗填词、才情惊人、何用之有?水击三千、扶摇九万、大鹏正举;风送蓬舟、何其快哉、飞向蓬瀛。
上阕首起二句即给我们展开一幅怒涛滚滚、天海一色、晓雾弥漫的壮阔画卷。词人把天空、云涛、晓雾、星河、千帆等景物多重而有序地叠加在一起,笔落惊风、汪洋恣肆、酣畅淋漓。从置景上看,上下联动、左右呼应、前后簇拥,给人一种画面恢弘、景深阔远、浓墨泼洒、境界壮美之感觉,尤其是“接”、“连”、“转”、“舞”这些动词穿连其间,更突出了强烈的动态感和激越的节奏感,也可见李清照当时在海上所遇到的风浪概莫如此。
“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三句,词人开始由眼前的真情实感转入浪漫的畅想。很明显,她所塑造的“天帝”怀有一颗仁爱之心,话语温和、笑容慈祥、悲天悯人。这都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词人在这里似乎有意影射那个大敌当前、不顾臣民、抱头鼠窜的宋高宗。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二句,紧承上片意脉,不再宕开,激流直下,一气呵成;答语无忌,直抒胸臆。长路漫漫,上下求索,光阴催逼,时不我待。空有满腹才华,而又身遭不幸,报国无门,枉自嗟叹。在这里,一个“谩”字,便流露出词人对社会现状的强烈不满,俨然一位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发出的切肤感慨。
“九万里风鹏正举”,词人在此宕开一笔,巧妙地化用了《庄子·逍遥游》里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运用恰切而瑰丽的想象,进一步虚化了客观环境,拓展了想象空间,增大了诗化因素,加强了形象壮阔而摄人心魂的艺术效果。“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可谓尽情宣泄,势不可遏。词人以豪迈的气概,以喝令三山五岳的气势大吼一声: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蓬舟”,状舟如蓬草、轻快无比。“三山”指渤海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正如《长恨歌》中所言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相传“三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词人却要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长风,吹到三山去,足见其想象之奇前所未有,胆气之豪甚于须眉,境界之高盖过唐宋。
在这一阶段,李清照的颠沛流离之苦、眷念故土之思、忧时伤世之痛也通过《添字采桑子》一词而流露出来: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词人因见南方庭院常有的芭蕉树而起兴,触景生情,情而伤怀,抒发了自己乱世流徙、孤苦伶仃、眷念乡土的愁思。
上片以“窗前谁种芭蕉树?”起句,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思和视角,对窗前芭蕉进行了细致地描绘。首起一句,以设问的形式出现,似为惊讶、询问,而实际上是将笔触定格在芭蕉上,并由此引出下文。首韵“阴满中庭”,勾勒出了芭蕉的概貌,抬眼望去:流烟滴翠、绿荫匝地、满院清凉。按照《添字采桑子》的词谱,接下去重复首韵,不过词人在这里并没有死搬硬套地重复,而是作出了进一步渲染,使得“中庭”更加清荫四溢、幽静无比。“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一句,使用了两对叠字,意在加强视觉印象,用工笔细描的手法,把芭蕉的“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的情致一层层地剥离出来,而且在舒卷之间,还赋予了绵绵柔情,这与词人的情怀应该是一致的。芭蕉是“芳心犹卷怯春寒”,嫩黄的蕉心,紧裹着迷人的情思。词的上片,诉诸视觉,重在写景,描摹了日间所见,而词人的情绪还算是抑而未发,不过已为下片的“雨滴芭蕉”设下伏笔。
过片之处,词人宕开一笔,但词脉依旧不断,只不过是由白天到夜晚,由晴日到雨夜,由情绪恬淡到愁思顿起而已。“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每至夜间,万籁俱寂之时,正是词人心绪不宁、反侧不眠之时。人云:“乡愁怕听三更雨”,而此时此刻,窗外偏偏又是一阵疏雨、滴响蕉叶。词至此处,又叠一句,更见其滴滴答答、稀稀疏疏、不堪耳闻。那“点滴霖霪”的夜雨不仅滴落在蕉叶上,也叩响了词人脆弱而敏感的心扉。南国的雨打芭蕉,勾起了“北人”的伤心回忆。此情此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万般愁绪又上心头。“北人”乃何人也?就是亡国之民、无家可归之人、无依无靠之人。在中国历史上,异族的入侵多是由北而南,因而“北人”南徙就成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和文学概念,其中包含着不言而喻的深重苦难。下片的意境与温飞卿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以及万俟咏的“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有同工之妙。词的下片,诉诸听觉,重在写情,是上片的蓄势而发。总观而言,全词构思精巧、章法严谨、上扬下抑、顺理成章。
在《满庭芳》一词里,李清照也同样倾诉了她寂寞冷清、香消雪减的伤感情绪。这首词,与其说是咏梅词,还不如说是她的自我写照: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杨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
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首起三句“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词人使用了“藏”与“锁”两个动词,明写淡荡的春光和晴暖的白昼都被深藏在小阁闲窗里面,而实际上暗喻出词人孤寂独处、百般无聊,幽闭于深深庭院,就这样黯黯地独自伤怀、消磨时光。外出赏春的兴致早已淡远,寻梅赋诗的雅趣也不复存在。而“画堂无限深幽”一句,更能衬托出这种清淡、幽黯与阒寂的氛围。不过,词人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因为日复一日如此,年复一年依旧如此,她性情中灵动巧致的一面已被打磨殆尽。次韵两句:“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篆香”,属于古代的一种高级盘香。此二句都在说明时光流逝、天光向晚、冥色渐阖。又是一天过去了,依然是悄无声息、独守空帏。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词至此处,意脉始转,方才进入本题,就是咏梅。词人在庭院里植有江梅,而且江梅含苞待放、日见风韵。这对于词人而言,不啻于一种难得的精神慰藉,也算是愁闷之时的一道风景了,因而感觉也没有必要再去临水登楼。其实,此时的词人也未必敢再去临水登楼,因为登楼远眺,看山河之破败、望故乡之邈远、想斯人之死别,还会勾起她潜在的情愁与乡愁。上阕的歇拍之处,词人由独赏江梅而联想到南朝诗人、自己的老乡何逊痴迷梅花的故事,使词意的走向开始向借物抒情方面延伸,并渐近主旨。何逊,南朝梁代著名诗人。他的诗情辞婉转,诗意隽美,在当时曾与刘孝绰齐名,人称“何刘”。其诗深为杜甫和黄庭坚等人赏识。梁代天监六年(507年),他曾为建安王萧伟的水曹行参军兼任记室,深得萧伟信任。于第二年春写了《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诗。后因杜甫在《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中有“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之句,何逊的那首诗遂引人注目,广为流传。李清照在此是想借以表达自己与何逊一样寂寥、一样爱梅的心情。
过片“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三句,抒发了词人对梅花的赞美和怜惜。她一向赞赏梅花的风骨与神韵,但又不忍风雨对梅花的肆意蹂躏。尽管词人心里十分明白:花红易衰、红颜易褪,这是梅花和自己的宿命,因而总是对梅花怀有一种相惜之感。“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汉乐府中有横吹曲名叫《梅花落》,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说:“《梅花落》本笛中曲也”,因而,词人在这里由笛声而联想到梅花的零落,并由此而产生浓浓的伤感情绪。随即,词人又试图进行自我排解,于是词情从“浓愁”转至“情留”。不要怨恨香消雪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即使是疏影扫尽、暗香难觅,深深的情意依然长留人间。词人使用“莫恨”、“须信道”这样不容置辩的语句,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坚定信念与美好愿望。收束之处的“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三句则进一步补足了“情留”的未尽之意。当语言无法表述或者心迹难以表白的时候,淡淡的月色里,依然有疏影横斜的丽姿与暗香浮动的清韵。于此,词人赞美了一种饱受苦难、历经折磨之后,依然孤高自傲、卓然而立、忠贞不渝、信心坚定的高尚品格。结拍三句,应该是词人的自况。
她的另一首咏梅词,不仅抒发了探梅、赏梅、惜梅的独特心情,而且蕴含了对自身的惋惜和对国运的忧虑: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红酥一样的花瓣胭抹脂凝,琼苞一般的花蕾璨若碎玉。我望着虬枝盘结的梅枝,此时的梅花,还没有竞芳争艳、展萼怒放。鲜嫩的梅蕊上,蕴藉着一缕幽香,而花苞里面,深藏着绵长的情意。慵依春窗,我已是万般憔悴,愁闷的心情再也不想倚栏望远。欲意对梅小酌,就趁此机会吧,看这天色,明朝也许风起雨至。
李清照精工细描的手法是高超而娴熟的,她能以独特的视角体察到事物的灵魂所在,并以传神的笔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显得蹊径另辟、清丽卓然,这就是易安词的奇警之处。首句对梅花和梅蕾的描绘都是紧紧抓住了梅花的特征,准确而细微。这在浩如繁星的咏梅词中实为罕见,堪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齐肩媲美。
“探著南枝开遍未”一句,“南枝”,是说梅花首先在朝阳的枝梢上开放,故而在唐宋词里常以“南枝”言及梅花,并逐渐成为梅花的代指和象征。词人在此发出“开遍未”之疑问,意在说明花少蕾多、含苞待放,还没有到梅花盛开的时候。次韵两句使用了对偶句,由实写转为虚写,由外形到内神,以求形神兼备、灵动感人。梅香,是客观存在,而“无限意”则是词人的主观想象和精神寄托,赋予梅花以无限情意,就会因拟人而鲜活逼真。
下片由探梅、赏梅自然过渡到抒情和自喻,而且隐含了词人的忧思与惋惜。“道人”,指词人自己,意为学道之人。易安常以居士自称,这虽是流行于古代文人雅士中的风尚,但从另一个侧面看,也不乏一心向佛修道之意。“憔悴”一语,描摩了词人当时的外貌,而“愁闷”则是对自己的心理刻画。“春窗”与“阑干”,既描述了词人所处的环境,也用常见的意象表达了词人思春怀远的情绪。结末两句:“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词意深含忧思与自怜。明说梅花的“难堪雨藉,不耐风揉”,风吹雨打之下,难免飘零,同时也暗喻自己在落魄流离、身心憔悴之中也将红颜凋谢、花落人亡。再者,我们还可以从中品味出:不堪重负的南宋小朝廷,在敌强我弱、内外交迫、屈膝乞怜的形势下,国运维艰、命悬一线,若再遇风刀霜剑,就有可能彻底败亡。这与她的“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具有类似的境况和含义。
李清照在越中来往奔波、到处避难的过程中,无时不刻在思念故国家乡,而且愈是人到老年,这种乡关之愁思愈发浓厚。从她的《菩萨蛮》一词中,就能明显看出这一点: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首起二韵,以冬去春来、风柔日薄、夹衫乍著来设置一个色彩煦暖而明丽的意境,以此来衬托她心情轻松而畅快的感觉,基调是暖色的、平和的、上扬的。接下来的两个平韵句:“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因为刚刚睡醒起身,故而有微寒的感觉,这也照应了“春犹早”的铺衬。毕竟是初春时节,即便身在南方,天气也是“西风留旧寒”,乍暖还寒、阴晴不定。至此,词的基调略显黯淡,由“心情好”,过渡到身寒、花残。并由“身寒”联想到形单影只、无人呵护;从“花残”而联想到春去春来、时光匆匆、人生苦短。女人一生,不过是花开几日,随即就是红颜衰褪、人老珠黄。
过片之处,笔锋陡转,从南国的春色,想到北国的故乡。此时此刻,江南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了,尽管人在寄篱、身上微寒,但毕竟还能领略到风和日暖、柳暗花明的春天景象啊。北方的家乡呢,在金人的践踏之下是不是仍然冰封雪飘、寒冬未尽?遥望故乡、泪眼迷蒙;难以相见、归思难收,只有酒醉的时候,才能暂时忘却,而“未消之酒”除了让人愁思更浓之外,何醉之有,又何忘之有啊?!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是说睡卧之时点燃的熏香(沉水)已经烟消香断,而朦胧的醉意还没有完全清醒。由此可见,愈感回归无望,愈是思乡心切,愈想借酒浇愁,而思乡的愁绪,没有因酒而淡薄,反而因酒而难消。结句的未尽之意应该是香消酒消而愁难消。也许词人根本没有想到,江南的春色只能让人一时“心情好”,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永远的乡愁。
李清照还有一首与之主题相同的《鹧鸪天》,同样抒发了思乡之愁,只不过时间不同,具体内容和表现手法也不尽相同: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萧索而寒凉的秋日,已经照射在雕有连琐图案的窗棂上;庭院里的梧桐,不耐霜欺,望秋先凋,似有无限的幽恨。酒阑之时,更喜欢团茶的苦涩;梦醒时分,更能细品瑞脑的芳香。秋意已近阑珊,而白天的时间似乎还很漫长,此时此刻,我与王粲的怀乡思归情怀完全相同。乡愁难解的日子里,倒不如在东篱下与菊对坐,美酒盈觞、把酒痛饮、以酒遣愁。
对于心情抑郁而苦闷的人而言,萧肃的秋天更容易牵动愁怀。自从战国时期的宋玉在《九辩》里给秋日涂抹上寂寥萧瑟的色彩开始,秋天被赋予惆怅、忧戚、寥落、清寂一类的特别含义,成为一种格调凄凉的情感符号与文学现象,“悲秋”,也随之成为后世文学作品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首起两句,词人就利用“寒日”、“琐窗”、“梧桐”、“夜霜”这类具有秋天特征而又蕴含凄苦之意的物象,营造了一个秋光漠漠、梧桐凋零、愁人迟起、恨意难平的暗淡氛围。以“寒日萧萧”言心情落寞,以“梧桐恨霜”喻词人恨意,可谓以景写情、情景交融。而“上琐窗”则描述了词人日高迟起、心凉意懒、百无聊赖的情状。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两个对句,用“更喜”反衬了孤苦无奈;用“偏宜”暗喻了寂寞冷清。酒醉的时候,喜欢喝苦味重的茶,反而说明饮酒过多,而饮酒过多又是因为愁思太浓。欲梦不成的时刻,闺房里格外岑寂,而宁谧冷清的环境里,就能感觉到瑞脑香格外芬芳。此二句皆用反衬的笔法,从另一个侧面描写了词人的寂寥与悲凉。“团茶”,即茶饼。北宋时期,有专为进贡而特制的茶饼,名曰:龙团、凤团,其上印有龙凤纹,格外名贵。“瑞脑”,一种熏香名,又名龙脑,易安词中颇为常用。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仲宣”,名王粲,山东邹城人,东汉末年的著名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由于其文采斐然,被称之为“七子之冠冕”。王粲曾依附于荆州牧刘表,在荆州流寓十余年,终不为老乡刘表所重用,怀才不遇,郁郁寡欢。他的《登楼赋》和《七哀诗之二》皆在抒发自己的政治苦闷与寄居异地、怀乡思归的寂寞忧伤之情。如《七哀诗之二》里就有:“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登楼赋》里也有:“……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易安此时的心境当与王粲相同,故引而自况。于词句中著一“犹”字,表明一种主观感觉,人云寂寞怨夜长,词人在此是愁苦嫌日长,而一个“更”字,则加重了思乡的凄凉感,真可谓是虚词不虚,反而浓厚了词意。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词到收束之处,兀然宕开一笔,显得极为超脱悠然,一如晋陶公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闲情野趣。“随分”,可以理解为随便、聊以,但词人的达观胸襟并非真意,只不过是无奈之举而已。即便身处东篱菊前,也不外乎是买醉解愁、消弭乡思。
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南渡以后,李清照的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她历经了国破家亡、仓惶南渡、夫君病亡、乱世流荡。命运多变而悲苦,经历曲折而坎坷,生活沉重而凄清,情感孤单而落寞。灾难,接踵而至;打击,愈来愈重。所有这些,早已使李清照疲惫不堪、身心憔悴。此时,她的生活,更需要照顾;她的情感,更需要慰藉。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也就是赵明诚辞世的第三年,时年四十九岁的李清照再次走入婚姻围城。
当时,身在杭州的李清照遇到了时任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的张汝舟。张汝舟能说会道、巧舌如簧,极尽假意奉承之能事。他乘人之危、投机取巧,向身染重病的李清照频频示好,而李清照也被他的殷勤款曲、怜香惜玉之假象所迷惑,终而大胆地冲破封建礼教的桎梏,委身于一个心怀不良的伪君子。结婚不久,张汝舟可憎的本来面目便暴露无遗,他只不过是想占有李清照身边的书籍文物。当他发现一直觊觎的书籍文物所剩无几而且李清照视若生命、不愿拿出时,便对她恶语相向,继而拳脚相加。“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李清照心存高洁、才华横溢,对此不堪忍受,决心“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于是,她以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之罪诉至公堂。原来,新婚不久的张汝州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在得意忘形之下,将自己在科考场上如何作弊、如何蒙混过关、如何得以擢升等详细内情拿来向李清照一一夸耀,这在封建时代绝对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但依照宋代条律,妻子告发丈夫,无论对错,都有两年的牢狱之苦。最终,尽管解除了婚约,张汝舟也被远徙柳州,但李清照也随之入狱。不过,在亲朋好友多方面的疏通帮助下,九天之后,李清照即被释放。至此,不足百天的第二次婚姻旋告终结,但它在李清照心头留下的伤痕与阴影再难弥合与消除。事过之后,她在给翰林院学士綦崇礼的信中简要地说明了误嫁的过程:“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由此看来,这次婚姻之中杂糅了太多的欺骗、误解和痛苦,因为李清照是在身处困境、出于无奈、优柔寡断的情况下“强以同归”的。她在致朋友的信中对此追悔莫及,“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李清照何其纯洁、何其高雅、何其刚烈,宁愿身陷囹圄,也不肯与“驵侩之下材”为伴!但此后,李清照一直忧心不安,担心自己的名誉因此而被世人所污。她在写给一位亲戚的信中说:“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就这样,身负国破之仇、家毁之恨、人亡之悲、颠簸之苦、诟谤之忧,李清照默然地投身于《金石录》的编纂之中,同时也凄然地走入了她的晚景。
从她的《摊破浣溪沙》一词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李清照孤苦悲凉、多灾多病的后期生活,尽管她表现出的是一种恬淡怡然的心境: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身染沉疴、抱病在床、为时已久,病中的词人已是面容清癯、两鬓斑白,但再多的苦恼和悲伤都已于事无补,与其长吁短叹、自怨自艾,倒不如静卧在床,闲看月影写窗纱。这样既可以修身养性、利于医病,也可以平复心绪、消磨时光。首起两句,尽管词人“病起萧萧两鬓华”,但没有就此继续展开,去写枯槁的病容或抒发惆怅,而是笔锋一转,由沉郁之境跃至超然之境,“卧看残月上窗纱”。此时此地,可见词人在无奈的折磨中,已经学会了达观与淡定。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豆蔻”,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多产岭南,秋季结实,扁球形,可入药,有香味,性辛温,可用于化湿消痞、行气温中、开胃消食。这种植物连枝生,故而古人谈及“豆蔻”时常用“豆蔻连梢”一语,如:“江南豆蔻生连枝”(梁简文帝诗),“豆蔻梢头二月初”(唐杜牧诗),“蛮江豆蔻影连梢”(宋张良臣词)。“熟水”,乃宋人常用的饮料之一,其中就有豆蔻水,这里指的就是豆蔻熟水。“莫分茶”,意为不饮茶,茶性凉,与豆蔻性正相反,故忌之。当是时,词人斜卧在床、静中望月、以药代茶、独享宁谧,也可谓险象环生、纷扰迭至的社会里一方清净的天地了。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两个对句,表现了词人恬静而乐观的心态。闲暇时,于书中求乐;落雨时,向景中觅趣。读书与赏景,皆是词人一生的喜好。在宋金刀兵相见的战事稍有稳定之时,在一波三折、熬神累心的婚变之后,李清照找到了暂时的平静,因此在这首词中也表现出了她少有的舒畅与闲雅。
结句中的“木犀”即是桂花。众所周知,李清照一生钟爱梅花,但她对桂花也是喜爱有加、欣羡不已,在她的《鹧鸪天》和另一首《摊破浣溪沙》中曾给予桂花高度的褒扬和赞美,并引以自喻。她不惜笔墨地描写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而且将桂花冠之以“花中第一流”。词中的“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则把木犀花完全拟人化,成为与之终日相伴的闺中好友。原本是病中孤单寂寞、无以为伴、整日看花,却说成是桂花失偶、对人依恋、“终日向人”。这种新颖奇巧的比拟,给人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别样意境。桂花细弱、暗淡青黄、幽香暗送,著以“蕴藉”二字,更显得柔性如水、花香沁人。
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年),金兵与伪齐军大举南下、联合攻宋,宋高宗赵构再次弃都而逃,李清照也自临安南下避祸,又一次仓惶踏上逃难之途。那年,她卜居浙江金华。正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日子里,有人邀她去附近的风景名胜地——双溪去赏游,李清照长叹一声,写下了《武陵春》一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风住尘香花已尽”,词人起拍就避开了正面描写风狂雨横、落红成阵、门掩黄昏的暮春景象,而是选取另一个截面来运笔:狂风已住、残红满地;花落泥水、香入尘土。春意阑珊之时,唯留下一抹浅淡的尘香。正如几经丧乱、艰辛备尝的词人一般,此时也是青丝雪染、玉容渐消、形体羸弱,已经到了“难堪雨藉,不耐风揉”的悲凉境地。“风住尘香”四个字,极其凝炼而含蓄,也正是因为含蓄委婉,反而扩展了想象空间,能使人从中品味出更加丰富的情感蕴藉。
“日晚倦梳头”一句,是以外在的表象来体现内心情感的波动,说明词人心中极为苦闷、心灰意冷,因而表现出倦怠慵懒的外化神态。词人以首起二句,勾画了一个风谢春红、零落成泥、尘掩余香、日晚迟起、身懒神倦的情境,为接下来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两句进行必要的铺陈。她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感到人生如斯,了然无趣,心如槁木,万事皆休。如果说前两句含蓄的话,后两句则颇为真率。含蓄,是因为此情无处可诉;真率,是因为明知无处相诉,也不得不诉。看似相悖,实则相成。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听人说金华郊外的双溪春意尚好,词人也不禁游兴顿起,打算去春溪泛舟、游赏玩乐,忘情于山水之间。从“闻说”到“也拟”,表现出词人的情绪略微高扬,情感色彩也随之而素朗,然而词意也到了蓄势待发的地步。随即,一如缓流之水忽至断崖,飞流直下、势不可遏:“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急转而下又格外沉重的情绪,犹如泉水激石,泠泠余音,久久回绕。整个下片,词人使用“闻说”、“也拟”、“只恐”三组虚词,使词意前后穿连起来,且一波三折、起伏有致、渐趋深入。词人在避难途中触目所见,流民如潮、怨声载道;景象破败、物是人非,这种国愁、家愁、情愁交织在一起,恐怕是一只小舟难以承载的。
李清照在金华避难期间,还写过一篇《打马赋》。“打马”,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而她却借题发挥,在文中大量引用了历史上名臣良将之典故,描写了金戈铁马、气吞如虎、驰骋疆场的英武气概,借此讽刺南宋小朝廷的摇尾乞怜、昏庸无能、偏安江左。她在文中直抒自己烈士暮年的雄心壮志:“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在此之前,她还写过《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一诗,在这首诗的结末,她写道:“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由此可见,在李清照的心愁中,也含有深深的黍离之悲、民族之痛!
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暂避金华的李清照返回临安定居。
又是一年的上元佳节,正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良辰美景。临安城里依旧是火树银花、凤箫声动、张灯结彩,然而李清照的思绪却早已飞回三十多年前的故都汴梁。她想到了待字闺中的情趣,想到了初为人妇的甜蜜,想到了夫妻之间的恩爱,想到了归来堂的谈笑风生,想到了中州盛日的锦绣繁华……而今,十年生死两茫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 明月夜,短松冈。于是,一襟泪痕的李清照提笔写下了《永遇乐》一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落日的余晖,像熔化的金子一般澄黄璀璨;彩云飘浮,围绕着那轮璧玉一样的皎月。恍惚之间,我顿感迷惘,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渐浓的暮霭笼罩着垂柳,柳色朦胧如染;谁家横笛吹响凄恻的《梅花落》,哀怨如诉;早开的梅花似乎已经凋零,不知这眼前的春色还留几许?虽然是元宵佳节、天气融和,但谁能说转瞬之间没有凄风苦雨?那些酒朋诗友,乘着宝马香车邀我参加诗酒盛会,但我也只能婉言辞谢。记得盛世年代的汴京,身在闺门中的我,有不少闲暇游乐的时间,那时最偏重上元佳节。我与闺中同伴戴上嵌插着翠色羽毛的帽子和金线彩纸捻成的雪柳,打扮得整整齐齐、花枝招展,欢笑簇拥着外出游乐。可如今呢?我已是一个病容憔悴、鬓发斑白、头发蓬乱的老妇人,更怕夜间出去。倒不如倚在帘儿后面,听听人家的欢声笑语吧。
首起两句,对仗工整、辞采瑰丽、生动形象、气势浑穆。词人以如椽之笔,龙飞凤舞般勾勒出一幅元夕的壮丽美景。不过,词人并没有就此尽情泼墨,而是撩开一笔,卷起波澜,发出一声低沉的悲叹:人在何处?对于词人而言,此情此景,似曾相见;迷惘之中,亦真亦幻。面对着人非物亦非的环境,她倍感痛苦与凄凉,千般滋味,又上心头。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词人从茫然而痛楚的状态中转过神来,又回到眼前的实景之中。但她使用了“烟浓”和“笛怨”两组冷色调的词,依然给初春的景色涂抹上淡淡的寒意,因为此时春意尚浅。这样的描写,既符合词人当时的心理感觉也符合上元时节的孟春特点。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词人看似说出了一条自然规律和天气现象:初春时节、乍暖还寒、阴晴不定、风雨难料,但更多地包含了她“饱经风雨之苦”的后顾之忧。长期的颠沛流离、风霜雪雨、阴晴乍变,已经在词人的心里留下了太多的暗影,以至于形成了她敏感的“忧风愁雨”的特殊心境。正是基于这一点,下文的辞谢酒朋诗侣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由于词人心绪不佳、兴味索然,因而婉辞了诗朋酒友的相邀,可以想见,此时此刻的她,还一直沉浸在触景生情的伤感中,一直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里。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中州”,指中原地区,不过这里特指汴梁城。“三五”,农历十五,这里指正月十五元宵节。北宋时期,每逢元夕,“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鞠,踏索上竿”,“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东京梦华录》)故而,词人所说“记得偏重三五”是言之不虚的。与李清照同时期的词人赵鼎在他的《鹧鸪天·建康上元作》一词里也有类似的描述和感喟:“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三句,注重描写了当年的穿着打扮与少女风韵。就装束而言,体现了青春时尚、斑斓多彩、华贵富丽的特色;就年龄而言,体现了豆蔻芳华、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天性;就姿态而言,体现了轻盈灵妙、阴柔娇媚、楚楚动人的特点;就背景而言,体现了世道安宁、物阜民丰、繁荣昌盛的特征。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盛世难再逢、往事如云烟。昔日的温馨与欢乐只能长留于记忆之中。词人历经了国破家倾、夫亡亲逝、流徙漂泊之伤痛,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妙龄少女变为“风鬟雾鬓”的老妪,而且性格也沉郁了,激情也淡薄了,心灵也枯衰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有一种漠然的疏离感,更懒得夜间出去。今昔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都打有深深的时代烙印。“盛日”之乐与“乱世”之苦,造就了李清照心理上的巨大变化与反差。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结拍之语,尤为哀婉悲凉,令人为之酸楚、为之唏嘘、为之洒泪。每每读至此处,我都有一种摧肝裂肺的伤痛感。在“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的元夕佳节里,她只能独自一人,依在窗帘之后,双腮垂泪,听人笑语!此时此地的李清照,处在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时代,处在一个红尘熙攘而又孤独无助的社会,处在一个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幸福欢乐、儿女情长、诗情画意,都不再属于她了。她的心头,唯一残留的是——昔日的温暖。一代词宗李清照,在历尽人世间的荣华富贵、悲欢离合、恩恩怨怨、国仇家恨之后,于寂寞而悲戚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的愁苦一生,而她,再也没能回到日思夜念的家乡和恋恋不舍的汴梁!
渐入晚年的李清照,膝下无子、无人相伴、寂寥度日,她早已不再灵动的眼神,只能默默地流连于尚未杀青的《金石录》上,回游于空寂落寞的庭院,飘忽于风中旋舞的残红或落叶。偶尔,有一两位亲朋老友登门探望,这才给她带来些许暖意。
一天,一位姓孙的朋友带着年方十岁的千金前来造访。这个女孩乖巧伶俐、天性聪颖。李清照十分怜爱地对她说,趁着年少光景,你也该读书习文了,我愿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谁知道这个女孩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听罢,无言以对,呆滞的眼神顿时又暗淡了许多。是啊,自己才情斐然、学富五车、文名惊世,可到头来又该如何呢?而今落得报国无门、情无所托、学无所传、心无人懂。想到这里,一种寒冷彻骨的寂寞与孤独袭上心头。于是,在一个秋风萧瑟、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她写下了堪称千古绝唱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声声慢》,并没有过分地彰显慢调的特点:辞采丰丽,肆意铺叙,而是借用了水墨画的白描手法,注重了线条的勾勒,突出了疏笔写意、点画浓淡、渲染神韵的特色。
首起三句,词人一连使用了七组叠字,浓墨如泼,色调悲凉,勾画出了一个清寂而凄紧的情境,描写了词人内心深处怅然若失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看似不经雕琢、信手拈来,却是璞玉浑成、不假修饰,这在浩如烟海的古代诗词中是绝无仅有的。这首词的上下两阕并无转宕,而是语不断意,一气呵成,然而每一个意象都是精挑细选、别具深意的。“淡酒”,言其索然无味;“鸿雁”,言其情无所寄;“黄花”,言其身心俱衰;“窗儿”,言其孤独寂寞;而“梧桐更兼细雨”,则言其失魂落魄、愁绪不断。从这首词的语言上看,质朴自然、通顺晓畅、平白如话。
西风飒飒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熟稔的乡音,还是故都的欢笑?寒烟如织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夫妻的相知,还是家庭的温馨?冷雨淅沥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天边的归鸿,还是东篱的暗香?冥色渐阖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婚姻的缺憾,还是人生的追悔?孤寂难耐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自己的才华,还是世人的理解?她,到底遗失了什么?
这杯淡酒,李清照品味了一生,但始终没有醉倒她刻骨铭心的思念;这只孤雁,无数次飞过李清照的诗篇,却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慰藉;这丛菊花,曾经浸染过李清照的衣袖,却没有磨洗掉斑斑泪痕;这扇小窗,不知道留下她多少望远的身影,而她长久守候的,只不过是一片烟云;这场秋雨,在李清照的心头,时而绵绵不绝,时而点滴霖霪,时而滂沱如注,但从来没有停歇过,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在此,我没有任何心思去对这首《声声慢》进行说明介绍、条分缕析,因为它早已为人们所熟知,但我只想说一句:《声声慢》这个词牌,原来是平韵格,自李清照开始,改为仄韵格,而且多使用入声韵,因为惟有如此,她才能尽情地诉说自己的彻骨凄冷、旷世孤寂与无尽的悲苦!
转首回望时,透过历史的漠漠烟尘,我总是看到一位东方美神,在满地黄花堆积的日子里,在梧桐更兼细雨的背景里,独自寻觅、寻觅、寻觅……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四月十日(1155年5月12日),李清照卒于浙江临安,享年七十二岁。
作者简介崔长平,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词研究会会员,曾任《时代报告》杂志执行主编,省报告文学学会秘书长,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散文随笔、现代诗歌、古体诗词、报告文学、杂文时评、文学评论四百余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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