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冷,你的个子
林振宇
到了萧寒,太阳就快到了。天气很冷。
玻璃上天天冻冰花。有的像院落下了雪,有的像凤尾竹。想来云南这会儿,不会冷得让人筛糠吧。我仍旧记得,母亲每次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门外,拍掉身上的灰尘,如果下雪,就是拍雪,还要跺掉脚上的。县城里到处都是烟囱,一到黄昏,雾得厉害。当然不是真雾,真雾一般在早晨,那时候的雾是真大,对面不见人。人得跟着感觉走。走着走着,顶头出现个骡脑袋,打着喷儿,一幅不屑与你相遇的表情。那会儿,见牲口是顶正常的事。班村人家几乎都养着至少一头。外边也有赶着进城的马车。不过冬上,马车上一般都是炭。什么炭?无烧煤。哪拉的?化肥厂。那行,砍砍价。合适了,就在街门外倒下。一家人动员,一箩头,一桶,一簸箕,抬回院。也有焦煤、烟煤。烟煤多是山上的,哪的?红池的、焦家梁的。一个个地名,就这么记到脑子里。然后呢,人到中年,也没去过。当然,这很正常,有的人一辈子连生活的地方都没转遍呢。烧煤就有煤灰,有煤灰,就会落下来。空气里到处都是煤灰味,有也土味。到小寒,没有一天不刮风的。有什么好刮?刮地皮。就像传说中的地主。我们自己也经常玩刮地皮的游戏。拿小刀或尖铁片,把对方的土地占过来。当然,这只能在春夏秋玩。大冬儿,冻手冻脚,连小刀也拿不稳,更别说,地冻三尺那么寒,还趴那儿玩呢?怪哉。刮起了灰,刮起了土,到时候就都落人身上。不拍掉难不成带进家?我和妹妹也学着母亲样,回家先跟土地爷较较劲儿,跺脚跺脚。然后拍身上。挑门帘进,让屋里的暖气一冲,不自觉,抖擞成一团。
母亲有句口头禅,就是“外头冻得筛糠,你一人站院做什?”我见过筛糠,不是用细筛,而是用大筛,能让米粒通过,光把糠留着。糠也不倒掉,拌起来喂鸡。鸡能下个蛋,咕咕叫不停。母亲春天经常养一窝鸡,到冬还下。有一年,只剩一只母鸡,还不时下。这只母鸡到来年,卧了一窝小鸡,每天院里只要有动静,大鸡小鸡就一窝风跟过来要吃的。这母鸡很护仔,往往小鸡在吃,它站着看,偶尔去啄食。等小鸡长到中不溜,它自己却又瘦又小,栽栽歪歪,突然没了。我记忆中,有许多身边人,也是这么突然没了的。糠还用做糠窝窝。上小学时,母亲做过几次。吃没了,一个个屙不下。没办法,撅着屁股,让母亲拿棍子抠。我们有院子后,柴棚里也放着一麻袋麦糠。母亲让存下的,只说,“哪天用着了,到哪里去寻?”后来真用着了。重修了南房。母亲让匠人翻出来糊外墙皮。翻着翻着不翻了,说,“都沤一块了,怎么用。”那麻袋皮都禁不住了,一动一块块掉。我拿锹一锹一锹铲桶里,倒外边垃圾堆上。像这样存了很久不用的事物,其实还很多,竹门帘、手风箱、父亲当工宣队时带回来的书。好多书,有年,我想起了它们,翻出来,多数也沤了。剩一本还能翻的,西游记,竖排繁体,能当古董了。我二年级时,就读它,胡乱认了许多字。可惜,后来又没了。母亲说我们在外边贪玩。其实,她自己也不是经常冻得筛糠。冬天,筛灰的时候,她一人在院里筛半天,一进门,很自然就哆嗦成一团。有时下班早,屋里火若是没自己起来,也会冷得冰窖似的,不筛糠才怪。有时,火还会着过,或让炭压灭。还得重生,到外边取柴,端炭,倒灰,这进进出出。不筛糠才怪。
但我们还是贪玩。把手套当流星锤,扔来扔去。扔到后来,找不到了,冻坏了手,肿成了馒头,有了裂口,生了黄疮。左一道右一道。又痛又痒,不时挠挠。初中时候,有个姓常的英语老师给我一个总结,“此人好挠心。”就这么着,挠习惯了。母亲却担心得不得了。满世界寻偏方,让我烫手。最后寻着茄子苗,就是茄子秆,拿剪刀截断了,放水里煮沸了,让我烫了几年。好了。除了扔手套,还扔帽子。那会儿都戴棉帽子,一般是军帽,也有戴兔皮、狐皮的,都是家里在东北有亲戚的。那会儿,不知道东北,感觉很远很冷。有一年,班里来个东北女生,讲起话来,没个能听懂。老师有些不高兴,说,“你赶紧学习普通话。”这个女生后来考北京,也留北京,在颐和园搞园林,一水儿京腔京韵。若她自己不说起,我早想不起,她曾经在冰天雪地那圪塔战斗过。但仍旧没感觉到东北有多冷。女人的堂弟弟,毕业后分配到东北,造飞机。死活不干了,说能把人冻死。宁愿四处打工,漂着。最后漂回了山西。这下能感觉到了,能把人冻死!冻死人的事,县城里好像每年也有。多讨吃子。那会儿的冬天应该不亚于东北吧。有些棉帽好难看啊,弄下帽耳,活脱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这娃从此就该难过了,玩的时候,总是让人当土匪。走着站着,也被讥笑。这帽子,多少年没脱下。不过,也有个好处,就是不管是挨说的还是说人的,后来都学会了,给人戴帽。那会儿,有些孩子喜欢把别人的帽子从头上忽地一下摘掉,丢着玩。丢来丢去,就滚到了地上。若只沾点土,到没啥,沾泥可就坏了。冬天雪后,天若晴好,还是会消成泥水的。这帽子就该糟了。我经常回去挨母亲骂,洗帽子,在炉边烤干。若烤不干,第二天,就光着脑袋出门。冻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鼻子也红了,耳朵也红了。其实眼也红了,心里实实地想骂:小寒寒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