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徐冰看到了正在进化为人类早期阅读状态的“回潮”现象。
作者 | 石 灿
编辑 | 赵思强 Tim
见到艺术家徐冰之前,我在一个叫“emoji mosaic”的网站做了几张图。打开网站链接,上传一张旧图,一张新图就能自动生成。
王一博、肖战、杨超越都成了我的“绘画对象”,除了他们,杨幂和魏大勋的同框照也出来了。勾勒他们的不是日常水墨或者油脂石膏,而是emoji符号。
图片来自“emoji mosaic”网站
这些emoji符号已经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每个场景了,当你沮丧时,可以用悲伤的表情包;当你开心时,可以用大笑的表情包;当你不想聊天了想睡觉时,可以给对方发送月亮的表情。
一切都这么顺其自然,emoji以它具体、生动且写实的方式,在网络上传递情感,快速传播。
2011年,用表情包符号描绘挤公交的场景,在微博盛行一时,有微博主理人用严肃的语言调侃说:
挤公交是我国第一项全民体育运动,且涵盖单杆、吊环、平衡木等运动。不仅贯穿我国六十年发展史,且坚持不移贯彻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指导思想。
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站在公交的车门里,却挤不上去。
图片来自微博郭小见
在限定时空里的一组表情包,把挤公交的行动、场景、心理活动全部展现出来了。表情包自带的萌化效果,在视觉上没有攻击性,人们在网络上大量转发,自嘲、自娱、自乐。
它已经成为一种新的文本语言。
“人类产品标准化”的趋势观察
艺术家徐冰很早就开始研究表情符号了。
在过去的20多年里,他游历各国,曾在美国生活多年,不少时间都是在机场和飞机上度过的。机场和飞机是全球国际化的缩影。
每次起飞前,乘务员都会做安全演示,他发现每家航空公司的《乘机须知》说明书上的符号区别不大,都以“识图”为主要目的,通过“识图”去了解某一种含义,力求用最低限度的文字,去阐释一个含义。
2003年的一天,吃完口香糖后,包装纸上的五个符号引起了他的注意:嘴巴、手拿住嚼完的口香糖放在包装纸上、扔进垃圾桶。这几个符号想表达的意思是:“请将用过的胶状物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徐冰立即萌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只用这几个标识就可以说明一个简单的事情,那么用多个标识,一定可以讲出一个长篇故事。
徐冰 图片来自徐冰工作室
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识地通过各种渠道收集、整理世界各地的标识。然后花了十年时间,收集、整理、“书写”出一本叫《地书》的符号书。
主人翁是一个黑色人体符号,可以叫他“黑先生”。黑先生是一个朝九晚五上下班的公司白领,他工作的一天,种种情节,都是通过通用符号和表情符号来展现的,整本书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文字。
这本书对生活在现代网络世界的人来说,没有门槛,只要读懂这些通用符号,就能看得懂《地书》。
徐冰认定现代都市人能读懂《地书》的自信,源自他对“人类产品标准化”的趋势观察。看似普通的故事设定,背后却隐藏着徐冰的诸多哲学思考。
地书复印本
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是工业产品标准化时代,一个苏打水杯子要多高、是什么颜色、要装多少水,都有一个标准可衡量。
现在,符号发展也趋于标准化。在全球,人们都知道伸出大拇指,是“点赞”的含义;人们也都知道,嘴唇和眼眶上扬是“开心”的意思。
“黑先生”的工作和生活就在这个标准化系统中运行着。
在规定的时间起床、上班、刷卡、交材料、下班,与标准化的人用一套默认的语言沟通,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情绪,一样的行为。
“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标准化了。”徐冰的每一个作品,都与时代有关,他善于和喜欢用宏观的时代构图去描绘自己的作品。他说,即便是黑先生的遭遇,也和当代整体的社会经济结构有关。
传统文字已不再是最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表达方式
当初做《地书》时,很多人认为他不可能用表情符号写出一本书来。时至今日,这本书越来越多被公众提及,它的前瞻性在表情符号大爆炸的时代被认可并被深度研究。
很早,徐冰就意识到,传统文字已不再是最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表达方式了。很多人开始大规模地放弃传统文字叙述方式,选择用图片来表达和阐释自己的内心意图。
人们进入了数字化读图时代。
当前,我们正处在一个信息大爆炸时期,每天都有新工具、新技术诞生。我们原本熟悉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定位,它挑战着每一个人对新世界的理解和认知,快速自我迭代成了大多数人的时代选择,学习大量新的知识成了必备技能,相对于文字的抽象化理解,图像符号的理解门槛更低,直接、具体、写实的工具特征让它快速传播。
微信生态里的条漫之所以能火,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此,即便要讲述一个复杂的命题,也能通过大众化符号把故事讲清楚。
徐冰在选择符号“书写”《地书》时,有一个标准:必须是那些已具备共识基础的文字性质符号。他不会去创造新符号。
在《我的真文字》一书中,他解释说,“一般来说,由人为设计的符号系统是主观的结果,它缺少自然形成的逻辑和被普遍认可的基础。”
简而言之,自创符号没有群众基础,被广泛流传的符号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它们起码是被大浪淘沙后留存下来的时代符号。
微信是国内最大的社交软件。2019年1月,微信公布了一组关于表情符号数据,00后最喜欢“捂脸”,他们晚睡早起,喜欢在夜里10点后开始活跃;90后最爱用“笑中带泪”,关注生活情感内容,20多岁的人生,总是边哭边笑;80后最爱“大笑”,日间精力主要来自工作,始终关注国家大事;70后则偏爱“偷笑”,可能是没事儿偷着乐的乐观主义者;55岁的人最爱“点赞”,一不小心,大拇指就刷屏了。
有学者把这些表情符号看成是对传统文字体系的挑战,认为它们扰乱了文字表达方式携带的严肃性和思想性,一出生就带有极强的挑战性。
徐冰 图片来自徐冰工作室
徐冰认为:“它们是人群社会自然形成的一个东西,它没有一个明确的文化挑战意识。图像符号的发展不是一个文化判断的结果,不是为了挑战传统而生,它们自下而上自行演变,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2007年,徐冰在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简称MoMA)参加一个主题为“自动更新”的艺术展,参展艺术家们把目光聚焦在互联网技术大爆炸后,引发的新艺术现象上。
“视频艺术”也进入艺术家们讨论的视野,艺术家们想方设法把自己融入到新技术时代中,通过或怪诞或幽默或娱乐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思考。
《地书》有一个组成部分叫“地书字库”软件。这个软件集纳了各种世界通用符号,只要你在上面输入中文或者英文,就能出现相对应的符号排列语言。拥有“emoji mosaic”网站一样的能力。
关于这个系统的最新动作是,徐冰团队正在把它嵌入到微信里,完成后,人们就可以在微信里使用这套符号系统了。
新生代抵抗滞后的传统语言
徐冰的所有作品都有一个特点:超前关注当下,内在都透露着“标准化”气质,拥有“复数”特性。
我在徐冰的过往记载中,找到了源头。
在徐冰写给一位年轻艺术家的信里,他阐释了自己的艺术观:
身为一个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是干什么的,你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你与社会构成一种怎么样的交换关系。想成为一个以艺术为生的人,必须搞清楚你可以交给社会什么,社会才能回报予你。
1955年,徐冰出生。自打小时候,他就喜欢画画。他父母亲都在北京大学工作,每次学校清理办公室,父亲就从各类回收的报刊上收集美术作品页带回家,徐冰将它们剪贴成册。母亲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工作,徐冰经常泡在里面,各类书籍史、印刷史、字体研究等书籍包围着他。
插队期间,他的艺术天分在制作黑板报中显现出来,在北京延庆“传颂”了好一阵。后来坎坷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后,他开始了对世界更为本质的思考之路。
版画是徐冰萌生“标准化”意识的第一个触发物,版画画面范围明确、规范有序,刻印出来的画面平、薄、均匀,有一种整齐、干净、清晰的美,此外,被虚化的感情能够具体展现出来。
这套规范像是一套模式,可以被调动,也可以被固化。徐冰在研究生论文里专门讨论了“对复数性绘画的新探索与再认识”。
在一篇论文里,他举了个例子,古代人们会根据每个人的特性去制作椅子,现在不会了,人们会根据人的共性去制作椅子。这种重复的标准化规则,可被狭义理解为徐冰口中的“复数”。
这成为他日后创作和对世界思考的底层逻辑。小时候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受到的文字熏陶,也在日后的版画、印刷和字体符号领域找到出口。
徐冰(左)获美国国务院AlE艺术勋章 图片来自网站“xubing.com”
现在,“复数现象”愈加明显,从手机外观、App外形,到视频格式、表情包大小,都逃不出固定的标准化基因。
人们也来越“讨厌”文字,因为它的门槛太高了,中国有87%的人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他们需要更为专业的能力去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容易。
新技术迭代,视频文本成为现在的表达主流工具。视频作为内容介质,它的编码和解码均由视频设备完成,更复杂的工作不再由内容创作者费心,他们只要对内容质量负责就行了。
换句话说,短视频的普及,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固有的传播技能的鸿沟,为更多人提供了平等创作的机会。
这让内容产生了更大范围的降维普及,视频中出现的表情包、字体符号和音效,正在丰富视频文本自身的复杂程度。
这些新符号、新语言是新生代创造的。“我以为:语言、文字发展和演变的唯一理由就是便捷、有效和易掌握。”徐冰从这种现象中看到了另一种情绪:新生代抵抗滞后的传统语言。
换句话说,传统语言发展的脚步,已经跟不上新生代的发展了。而原有的艺术表现形式也承载不了徐冰了,他正在探索属于自己的新艺术表现形式。
不过,强烈的读图习惯,也让徐冰看到了一种“返祖”现象,人们正在往人类初期的读图状态中演进。
不是说这种情况不好,而是说,通识共义的字符,能让更多人晓义,“在全球一体化的需求下,图形文字系统与其他文字系统比较,显示出更大的优势。”
徐冰在他的书《我的真文字》中说了一个故事:美国做完核试验后,废料需要一万年后才能被解除警报。怎么把这一信息告诉一万年以后的人呢?起初,科学家想用文字做说明。有人提出质疑:一万年后,我们的文字还存在吗?
最后,科学家用符号化的图形语言,制作了说明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