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被智能时代遗忘的老人

“年老”成为年轻人的话题。

在豆瓣近几个月最活跃的小组之一——「适老化改造」促进会中，2万多个组员自称“未来的老人”。

与过去的讨论不同，这些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们正行动起来，试图以自己的能力来介入养老现状。有人从带放大镜的指甲钳开始，分享自己家的适老化改造，有人讲述做养老护理员的亲身经历，还有人讨论老年便秘、老年再就业。

一位叫“Eyon”的网友让人印象深刻，他真的为自己不识字的母亲开发了一个小程序。这是来自四川南充小镇的邱大川，他今年36岁，在镇上开了个建材店。今年3月，远在浙江打工的母亲打来电话求助，说自己找不到药店，他因此决定依靠业余学习的程序开发，为母亲这样的老人开发了一个微信小程序，帮助他们找路。

在邱大川身上，我们能看到一种动人的感受力。他的建材店开在乡镇，总有路过的老人前来问路；母亲不识字的心病，也让他持续关注现代社会给老人的限制，这些观察都体现在他对小程序的设计中。借他的眼睛，我们得以瞥见老去的一角，也许能借此思考，我们能为“衰老”——这个所有人的未来做什么。

以下是他的自述。

一

“搜附近地点”

今年三月底的一天，我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急需买药，但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药店，想让我帮帮她。

母亲不识字，把孙子带大后就跟着继父在浙江嘉兴打工，住的地方周围都是未开发的工地。因为疫情停工，到处都没什么人。她找不到人问路，急得不行，只能求助我。我让她在微信上把定位发给我，再点开定位，对着地图慢慢拖动、缩放，各种操作......找到了一个 200 米外的药店。

找到之后，我给她打回电话，试着给她远程指路——我妈不知道方位，也不认识路牌，我只能通过问她周围有没有“一栋大楼”之类的标志物，来判断她现在面朝什么方向，再引导她“往前走”“左拐”“右拐”。

一番极其困难的描述后，我妈终于买上了药。挂断电话，我告诉我老婆，我想做个小程序，帮妈找路。

邱大川建材店外的伏虎镇

我是四川南充伏虎镇人，高中辍学后去北京的中关村闯荡过九年。2013年，我回到家乡，在镇上开了一家建材店，卖镇上没人卖的品牌厨卫。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店里没什么客流，我就一边看店一边自学了程序开发。

决定做这个小程序之初，我就确定了它的原则：越简单越好。

我要解决的主要需求很简单——帮助老年人找到附近的公共场所：也许是公交车站，也许是公共厕所，也许是老年中心、五金店、药店，或者是卖种子农药的商家。

简单来说，这个小程序把地图那种展现形式变成了一个文字的列表，只显示店名、距离、相对位置和电话这四个信息，对老人来说，免去了拖动和缩放之苦，反而比地图更加直观。

“搜附近地点”界面

我妈妈不识字，我要做到所有的文字都可以点击朗读。所以，我在常用的地点旁边都放了一个小喇叭，点击就可以阅读。甚至“我想找”，“附近的”，搜索结果的每一行……只要是出现在界面上的文字，都可以点击进行语音朗读。

这个小程序支持直接用语音搜索。长按搜索框右侧的麦克风按钮，对着手机讲话，就可以将关键词输入到搜索框中。

找到附近的商家后，一个很大的需求就是给商家打电话。我调用了腾讯地图的 API，将商家的电话号码集成到了一个电话形状的按钮里，用橙黄色的颜色标粗。我想象的使用场景是，我妈坐在家里，想问一下卖种子的有没有新到的“苞谷种”，可以直接给商家打电话咨询。

但是我知道，即便我的程序做得再简单，也不能完全避免老人第一次使用的恐惧感。所以我在页面下方设计了一个“请别人帮我找”的功能，老人只需点击这个按钮，就可以将小程序分享给自己的亲友，对方打开后会自动定位到老人所在的位置，之后的搜索和打电话都可以由年轻人来完成。

花了一个礼拜，我把小程序的原始版本做了出来，考虑到年轻人可能也有搜索附近的需求，我增加了年轻人模式——下拉小程序就能切换。

取名也尽量简单明了，就叫“搜附近地点”。

四月份，小程序上线了。我先发给了我妈，她觉得挺好用，我又分享给了身边其他年龄比较大的人，都说好用。我就想着让更多人知道，能帮更多老人解决找路的问题，就先发到了一个程序员聚集的网站V2EX，又发到了豆瓣上。

二

“野生程序员”

我妈妈今年55岁，其实还算年轻，但不识字已经成了她的心病。

七年前，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因为平时我们夫妻俩都需要看店，就由我妈待在家里帮我们带孩子。

差不多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妈很强烈地感觉到一种不便。

和女儿的合照

看电视开始变得复杂。我家是网络电视，一个电视机配两个机顶盒，打开电视，首先就得切换页面。频道也是不固定的，还总是要求你下载各种APP。我妈熟悉的是那种老式的电视机，一拧一个台，她想看的也只是电视台的直播。面对现在的电视，她总是卡在第一步——怎么也切换不到那个看直播的机顶盒上去，一打开就是网络电视，要么是广告，要么弹出二维码要求购买会员。

电视看不了，也差不多是在那时候，市面上基本买不到好用的功能机了。现在的大人要带孩子，没有手机给孩子玩是根本搞不定的。我妈没有选择，只能买智能机，学着用微信、抖音、快手。

渐渐地，我们也有了家族群，“相亲相爱一家人”，大家在群里聊天是常有的事。虽然我妈不说，但我能够感受到她不能阅读文字消息的那种焦虑和自卑。群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在谈笑风生，但她什么都看不懂、回复不了。她也没有别的娱乐，连电视都看不了，每天就是刷抖音刷快手，一个接一个地看视频。

我看着我妈，很心疼，觉得必须要改变一下。

我出生在四川的农村，我们县一直是国家级贫困县，近两年才摘掉这个帽子。父亲在40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我上了两年高中就因为种种原因辍学。我是独生子，父亲去世后，最亲的人就是妈妈。这个社会走得太快，像我妈妈这种没上过学的老年人，精神压力很大，她会感觉与这个社会完全脱节。

让妈妈现在重新学识字是不现实的，为了缓解她的压力，我做了很多研究。大概三年前，我通过技术手段把自己的微信变成了一个机器人。妈妈和别人在线聊天，她只要把文字消息转发给我，我的微信就会自动给她发一段语音，对这些文字进行朗读。

严格来说，这种“外挂”操作是微信不允许的，但这是缓解我妈心病最方便的方式。直到今年4月7号，微信终于推出了“关怀模式”，可以直接朗读文字消息，我才停用了这个程序。

在店里的“工作台”

写代码是我在五年前开始的爱好。我们小地方，每天看店也无聊，我又不喜欢打牌打游戏，就从网上买了教材，搬了个电脑放店里，看店的时候自己学学python啥的。

我猜想做程序员的人可能都挺懒的——遇到一些重复性的工作，就想通过自动化来解决；看到别人的产品做得不好，就有强烈的动机来让它变得更好。就像我觉得微信做得不够，对不识字的老年人不友好，虽然我不能改变微信，但我哪怕通过外挂的方式，也要让我妈可以对文字不恐惧。

最近这三年，我开始做微信小程序。最早，我做过一个识别商标的。我们建材行业，有很多山寨三无产品打擦边球。打个比方，一个山寨adidas的产品，给自己取名adibas，或者adida。

从北京回来后，我发现镇上没有正规的厨卫店，就自己开了一家。我卖合格产品，就想让顾客能够认识到什么是合格合规的，而不是被街边上那些三无产品骗。打开这个小程序，只要对着商标拍照，就能够识别出商标的细节——只有它的字体、字母、排版等等细节都没有变化，才能识别出这个品牌。识别不出来就是假货。

“这是啥牌子”界面

这个小程序做出来了，我试着给店里的客户演示，但其实也没多少人用，哈哈。我无所谓，自己能练手就很开心了。

我很认可程序员的精神，过去在北京没时间，现在闲下来了终于能自学。我每天坐在店里鼓捣电脑，路过的人都以为我在玩游戏呢。

三

为了父亲母亲，为了我们自己

我们镇是劳务输出大镇，年轻人都在外打工，留下来的都是老人。整个镇现在的总人口只有2万多人，还不如五道口的十分之一。

我的店开在镇上比较繁华的地方，总有老人来问路。

他们有时候是想买东西，知道老板叫什么名字，但是找不到那家店，就会走进店里问，谁谁谁的店在哪里。要不就是来问，水费在哪里交，气费在哪里交，电费在哪里交。我们平时交水电气费就在手机上交了，对吧？老年人不一样，他们不会，只能去排队。

一般来说，年轻人过年回来都会帮家里的老人一次买够一年的水电气，但有时候用完了，他们实在没办法，只能趁着进城赶集找人求助。

还有老人进店里说手机坏了——其实手机往往没坏，就是内存满了，玩不了了，得找年轻人看一看。我就把手机拿过来，帮他清理一下。

伏虎镇“逢场”

在乡镇上开店，每天打交道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我们店微信支付的占比可能都不到80%，也就是说，有超过20%的客户都会取现金支付，他们连移动支付都不太会用，并且认为钱放在微信上是不安全的。

在镇上看到的这些状况，也是我做“搜附近地点”这个小程序的原因之一。

我想象过自己是一个老年人——即使识字，打开地图APP，搜索“药店”，周围会出现很多图标。它们散落在“我”这个圆点周围，有的离得很远，有的靠得很近，甚至互相重叠在一起，我必须用手指放大页面、反复拖动，才能看清楚它们和我的位置关系。这对年轻人都不容易，更不要说是老人。

老年人玩手机，是很容易被骗的。抖音、快手、拼多多，都有极速版，通过看视频来领现金。针对我妈妈这种不识字的人，它还有语音提醒，什么“拼多多发钱”“零钱到账”。这种视频是看不完的，看完一个，马上又弹出来一个，我都操作不过来。但是老人们乐此不疲，他们很享受这种在网上看一点视频，就能赚几毛钱的感觉。

在这个过程中，老人们的手机总会莫名其妙地安装上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能无意之中就会暴露自己的隐私，被诈骗分子盯上。

因为我妈的缘故，我经常在微信里搜索“老年人”这个关键词。你可以试一下，你会发现前面几十个小程序，基本全都被同一家公司控制了，点开都是垃圾视频，一个接一个的广告，完全没法看。我还因此向腾讯投诉过，但腾讯说他们这个操作本身没有违规，只是做的东西太烂了。

打开微信中以“老年人”做标题的小程序，广告无处不在

在豆瓣发帖后，很多网友都给了我认可和鼓励，还说自己已经分享给了父母，我很感动。我在后台能看到，使用年龄排名第一位的是30到39岁，占比30%，50岁以上占了26.72%，估计是很多是年轻人先打开，再分享给自己的亲友。访问的第二大来源是通过“最近使用的小程序”，说明不少人在重复使用。

大家也给了我很多建议，呼声最高的就是希望能加入地图导航的功能。其实我一直都有这个计划，但真正开始尝试的时候，发现在几百米甚至几十米的范围内，导航会让整件事变得复杂。

比如一个老年人需要找一个公共厕所，这个公共厕所就在马路对面的巷子里。如果是问路人，路人会直接说就在对面那个巷子里。但如果问导航，导航会说沿着xx街往东走174米——调头——沿着xx路往西走140米——右拐进入xx巷——前行30米——目的地在你的右手边。

老年人会觉得非常困惑，因为他可能连自己所在的这条路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目前还不知道该如何加入导航功能的原因。

很多网友对我做的文字语音朗读以及语音搜索功能给出了正面评价，但我觉得还不够，我想要实现的是能够朗读/识别各种方言、口音。如果把这个做成设置项，对老年人来说又复杂了，所以我在尝试实现老年人第一次打开程序，程序就会问老年人来自哪里，老人语音回复之后，程序自动帮他设置方言。

邱大川的小程序开发页面

我常常想起八九十年代，我们镇上的老年人还有娱乐生活。乡镇上有戏台，老年人可以去听戏，街上有老年人做小生意，修鞋补锅，赚不到什么钱，但可以吸引别的老年人过来聊天。而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手机玩不转，电视不能看，露天电影也没有。就算过年的时候，年轻人回来都是各打各的牌，各耍各的手机。老年人唠叨几句，还会被年轻人说话多。

我现在坐在店里，每天打交道的也是中老年人。很多人家里盖房子装修都是老年人在操心，孩子在外面只是负责挣钱。我几乎会建议所有的客人在马桶旁边装个扶手，这样不管是坐下还是起身时，都可以用得到。在淋浴间也要装一个高度在一米五左右的扶手，老人洗累了可以抓住扶手休息一下。

我一直看着妈妈的生活，我觉得社会发展再快，也不能把老人边缘化，因为那就是我们自己的未来。

作者 马克吐司 | 微信编辑 Jessica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