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叫我每棵,盆栽餐,北方人叫“茄子妹”。格鲁哥不大,有三四种,弯着腰转圈,纵横倔强。
枝条瘦硬,苍灰中洇着烙铁般的红;花,红色,胭脂红,不多,疏疏落落,倒是更彰显出一份孑然而立的傲然清姿。坐在办公桌前,我常常凝视着它,凝视它的孑然的情态,嗅闻它发出的淡淡的冷香。
凡事,我不喜欢热闹;凡景,我不喜欢黏稠、浓重,也不喜欢那种一望无际的广阔和汪洋恣肆的浩瀚。那样的景象,我觉得“不着边际”,它属于天,属于地,唯独不属于我。所以,我更喜欢简单、疏落的景致,我更喜欢小巧、精致的风景,我觉得,这样的景致或者风景,才是属于我的。
有些时候,风景独享,才能更强烈地感受其中的美。
于梅,我亦如此。苏州邓尉多梅,“弥漫三十余里,一眼望去,如海荡漾,若雪满地”,后来清初江苏巡抚宋荦触景生情,题下千古艳名“香雪海”。“香雪海”,邓尉之梅,白似雪,汪洋似海,很多人畅游其中,也沉醉其中,以为尽得赏梅之乐;可我却认为,这到底是人赏梅,还是梅“淹”人?当被欣赏的对象,成为主宰者的时候,欣赏者也就“丧失”了自我。
所以,我更喜欢摆在我案头的那盆“干枝梅”,我喜欢它的疏落,喜欢它的孑然独立,我觉得,是我在赏梅,而不是梅在“淹”我。
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尽管从全文来看,龚自珍是讽刺,甚至批判古代士大夫那种病态的审美观,但我还是赞赏其中龚自珍不以为然的几句话:“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尤其是“以疏为美”四字,尽得我心。
所以说,赏梅,最好是一枝,两枝,或者是,一株,两株。
梅,天生就是一种孤寒之物,一枝,两枝,茕茕独立,孤绝而存。
先前,我在乡下居住时,西窗下栽有一株腊梅,尽管我知道,腊梅不是“梅”,范成大《梅谱》曰:“腊梅,本非梅,以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脾,故名腊梅。”可我仍然喜欢得不得了,只因,北方少“梅”,权以代之,也算是“梅饼”一张吧。
腊梅的枝杈,真难看,直、僵、硬,可也正是如此,才让我更加喜欢。它瘦,它硬,它疏,疏疏落落中,透着一份骨气,是梅寒之气,是生命之骨。荒寒清绝,疏痩有韵,让人想到狷介特立的文士,让人想到不入俗流的高士。再说,腊梅花也好,纯然一黄,金玉之质,那么干净,那么纯洁,仿佛集天地之正色于一身;腊梅,真香,冷香入骨,飘然,淡然,悠然,郁然,漫然,怎么说,都不过分,怎么说,都恰如其分。
“幽香淡淡影疏疏”,以之形容我家西窗前的那株腊梅,诚不为过也。
王安石诗曰:“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那“数枝梅”,真好。正因为“枝少”,才更能书写“凌寒”的傲气,才更能书写“凌寒”的那份骨气。人世间,正直之士,从来都是以其昂藏之身,孤绝地面对尘世风云,昂然地面对俗世污浊的,可尽管,孤独、寂寞,甚至于“自绝于世”,可他仍然是“暗香”犹存,因为存一份“暗香”,他也就流芳百世了。为了这一点,孤绝又何妨?这份“孤绝”,或许,在未来的历史长空中,就成为一种永恒。
赏梅,最好有雪。梅雪相映,可谓绝配。宋·卢梅坡诗曰:“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诗虽好,卢梅坡却有点俗,难道一定要作诗吗?朋友微信中传我一张照片,恰是“雪中之梅”(当然是腊梅),梅不多,只有几枝,雪白,皑皑;花黄,灿灿,相互映衬,美艳可人。如此,何必再诗?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就是一首最美的诗。
摘自:2021年01月26日《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