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刊登在《三联生活周刊》 2020年第49期,原文题目《马拉多纳在中国》严禁秘密转载,侵权必须调查
回顾马拉多纳与中国的接触,有着开拓历史的热烈回声,有着不愉快而分散的混乱结局。
在他过世前,“马拉多纳”这四个字,在足球界和商业领域,长久地被谈论、被消费。实习记者/李晓洁
1996年7月25日,马拉多纳(右二)代表博卡青年队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对阵北京国安队
一个随身翻译的视角
在首都国际机场的贵宾厅里,马拉多纳穿着T恤衫、短裤和运动鞋,一身随意的打扮。和他一起的,还有阿根廷博卡青年队的22名队员,加上教练、队务、经纪人等,差不多30人。1996年7月21日上午,这30来人刚结束在韩国的商业比赛,飞抵北京。这是马拉多纳第一次来中国,他和队员们在随后8天的时间里,要参加两场商业比赛。在机场贵宾厅等待他们的是中国的接待人员、媒体记者,还有三个翻译。赵睿是其中之一,他将是马拉多纳未来几天的随身翻译。另外两位,主要负责和球队教练、领队等人交涉整体性的工作。
赵睿当时21岁,在北京一所语言类学校读西班牙语,大三刚结束。当时国内学西班牙语的人不多,赵睿在班里成绩好,又是资深足球迷,给《足球世界》写过一些与西班牙足球、拉美足球有关的文章。前一年,哥伦比亚国家队来华时,他当过球队的翻译,因此,马拉多纳来华,足协的人又找到了他。
和很多人一样,赵睿喜欢上马拉多纳缘于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当时他11岁,中国第一次较为全面地转播、直播了那年的比赛。“刚好处于那个年龄,一下子就被比赛吸引住了,如果再小点,可能就感觉不到了。”赵睿记得,他夜里3点起床看了决赛,电视解说中隐约能听到西班牙语。后来,他喜欢的大多数球队都说西班牙语,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大学专业选择。10年之后,当他有机会站在一个最具个人魅力的球星身边时,“作为一个足球爱好者,那是我极大的梦想”。1996年已经是马拉多纳职业生涯的尾声,在两年前的美国世界杯,他因尿检呈阳性被禁赛15个月,但这没有影响马拉多纳在赵睿心中的地位,“他仍是最伟大的球星之一”。
“马拉多纳的声音很粗,有时候发音不清楚,”赵睿对本刊记者回忆,再加上一些俚语,给马拉多纳当翻译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还好,多年的看球经验让赵睿掌握了不少拉美足球文化和术语,基本能顺利翻译。总体而言,兴奋的心情抵消了工作的压力。
1996年7月24日,马拉多纳在中国进行为期一周的访问。图为他为酒店接待员签名
一行人入住北京昆仑饭店。当天下午,球队开始整体训练,马拉多纳没有跟着队员集训,而是和自己的私人体能训练师在酒店健身房的跑步机上锻炼体能。跑步机的屏幕上播放着当年欧洲杯的进球集锦,马拉多纳边跑边和身边的训练师、赵睿谈论他觉得精彩的进球。赵睿记得,训练结束后,马拉多纳脱下身上的T恤,拧出了一摊水。这让他意识到,即使是天才球星,成功的背后也离不开日常刻苦的训练。
与私人训练类似,马拉多纳也喜欢与他的经纪人,及一位小个子私人摄影师三人行,偶尔加入一两个队员,小团体自由出行,不受中方安排的限制。这种自由,有时候带着一种无视规则的孩子气。工作人员安排他去长城、故宫游玩,马拉多纳以训练为由拒绝,但下一秒,他又可能随时出现在故宫、天安门广场,引发一阵混乱。马拉多纳临时起意去故宫那次,赵睿也跟着去了,几人打出租车到了故宫正门,车后是紧跟着的酒店警卫人员。马拉多纳想直接让出租车开进门去,后来经过商量,车还是开了一段路,他们才下车走进去。
到了晚上,马拉多纳会去滚石迪厅,跳舞、喝酒。“拉美人跳舞都很棒,他在迪厅里特别欢乐,有时候会把T恤衫脱下来,在手里挥舞着,别的队员也都是这样。”赵睿发现,无论在球场,还是其他场合,马拉多纳总是对话的中心,是做决定的那个人,他似乎需要在聚光灯下生活,需要周围的人以自己为中心。但有时候,他说过的话,又轻易被自己忘记。有一次,一位保健师给马拉多纳按摩,马拉多纳很满意,让保健师跟自己回阿根廷做私人按摩师。保健师当了真,问赵睿这是不是真的,自己能拿多少工资,马拉多纳能不能帮他在阿根廷办理居留。等到赵睿再去问马拉多纳的时候,他已经忘了这回事。
“马拉多纳痴迷症”,这是博卡青年队的队务和赵睿聊天时提到的名词。队务告诉赵睿,在阿根廷,“人们不管马拉多纳做的是对是错,他的行为可以高过法律。同样是错事,不管马拉多纳做了什么,人们都会原谅他,都会喜欢他,因为他是民族英雄”。
赵睿也感受过这种矛盾。球场外,马拉多纳任性,想要的东西立马要买到,晚上喝醉了才回酒店,不像其他年轻球员作息规律;但球场内,他的英雄气质很难被忽视。7月25日是博卡青年队与北京国安队比赛的日子,球队正式入场前,先在更衣室里开会、热身。这时,工作人员让赵睿告诉马拉多纳,赛后请他去场边领奖。“当时队员们已经排好队要入场了,我站在马拉多纳旁边跟他说这件事,我感觉他已经什么东西都听不见了,像出场前的战士一样专注,仿佛‘入定’了,那种气场很清晰。”
北京的活动结束后,赵睿随马拉多纳一行人飞去成都,那里还有一场与四川全兴队的商业比赛。头等舱里,机组工作人员找马拉多纳签名、合影,他都没有拒绝。而几个西装革履,看着像商人的乘客也来要签名时,马拉多纳拒绝了。他的理由是,“我只给服务我的工作人员签”。赵睿后来觉得,这也许跟马拉多纳的出身有关,他出身贫民窟,把自己看作穷人的代表,那也是他身上阶级选择的体现。
2010年11月5日,马拉多纳在济南参加“温暖中国行”活动,其间亮相慈善义赛
商业往来
根据公开资料,从1996年到2012年,马拉多纳至少来中国6次,除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马拉多纳为了现场观看阿根廷男足比赛,没有接受商业活动邀请外,1996年7月、2003年11月、2010年11月、2012年1月、2012年8月,每一次都或多或少与商业邀请有关。
1996年,赵睿作为随身翻译的那次,是马拉多纳第一次来中国。曾获得中国首届十佳制片人的杜禹亲自策划、组织了当时的活动。杜禹是情景喜剧《我爱我家》的总制片人,1994年《我爱我家》播出成功之后,他想做一个更大型的情景喜剧《球迷大院》,讲述一个院子内不同球迷之间发生的故事。杜禹告诉本刊记者,当时《球迷大院》有个开机仪式,想请马拉多纳来参加,但是请马拉多纳的成本很高,博卡青年队踢两场商业比赛的费用是200万美元,马拉多纳一行人在国内几天的活动,也另外需要1000多万元人民币。在昆仑饭店门口,“每天好几百人等着看他”。北京工体和成都体育中心比赛的球票,当年最贵的座位是600元一张,几乎座无虚席。杜禹与几个合作方通过国家体育总局的名义向博卡青年队发出邀请,自行付费。
《球迷大院》的开机仪式放在7月22日晚,在北京电视台的演播室举行。杜禹记得,开机仪式上的马拉多纳非常随和,“工作人员即兴给他扔球,他就在场上颠球。他的表演力也很强,在舞台上还自己跳舞、唱歌”。开机仪式上工作人员为马拉多纳准备了一个全身雕像,马拉多纳看到后,围着雕像转了一圈,有人问雕像做得像不像他本人,马拉多纳回答,“是我像雕像”。这种略带玩笑的回答,在杜禹看来足够智慧与得体。
杜禹和马拉多纳在昆仑饭店吃了几次饭,回忆起寥寥几次相处,杜禹印象中的马拉多纳“非常有职业道德”,“给面子”,“没有架子”。无论在饭店,还是在北京电视台参加开机仪式,如果有人要求签字、合影,他“饭没吃完就站起来给人家签字”。《球迷大院》在之后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真正开拍。
相比于1996年的大张旗鼓,2003年马拉多纳的中国之行更私人化,过程也更波折。《体坛周报》在2003年10月16日曾报道,温州商人陈宏雷购买了意大利帕尔梅塞俱乐部后,邀请马拉多纳担任俱乐部名誉顾问。不久后,马拉多纳与陈宏雷签下一份期限50年的商业合约,并成立上海大姆(DAM,D迭戈,A阿曼多,M马拉多纳)运动用品有限公司,陈宏雷任公司董事长,但这份合约最终并没有执行。2003年11月13日,马拉多纳飞抵北京,原本计划由陈宏雷陪同,三天后去上海、温州、海南等地进行商业活动,却被报道因为合同事宜,马拉多纳与陈宏雷产生分歧,推迟出发,在北京多停留了一周后才去上海。而在上海,马拉多纳同样推迟了电视节目的采访与后续活动。这次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商业之旅结束后,未竟的50年商业合同终止了,那家公司如今已被吊销。
北京奥运会期间,马拉多纳第三次来中国。第四次是2010年9月,他刚刚卸任阿根廷国家队主教练两个月,就确定了11月来中国参加活动。据当年的媒体报道,马拉多纳与中国红十字基金会签约,10天内,他去了北京、济南、深圳、东莞四个城市。活动中,马拉多纳与赵本山一起转手绢,还参加了几场公益球赛。主办方给这次活动取名“2010马拉多纳温暖中国行”,承诺所有球赛筹得的善款,全部用于慈善事业。
尾声
2012年1月、8月,是马拉多纳最后两次来中国,这两次活动的策划都与同一家公司有关——马拉多纳国际品牌管理有限公司。据公开资料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于2011年底,董事长唐清慧是阿根廷华侨,被称为“马拉多纳全球50年的权益代表”。这个头衔也得到马拉多纳本人的认可,在一则公开视频中,马拉多纳身着黑色西装,与唐清慧共同拿了一面五星红旗,对着镜头说:“请你们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只相信她(唐清慧)。”
体育媒体人王奇是唐清慧的朋友,2012年马拉多纳两次来中国,王奇都作为嘉宾出场,短暂地见到了马拉多纳。第一次是1月马拉多纳来中国代言某抗衰管理机构的护肤产品,代言期限三年;第二次是8月马拉多纳在北京推广青少年足球项目。
而最近的一次马拉多纳与中国的接触,发生在网络上。2017年3月,马拉多纳在社交账号上用三种语言发文感谢唐清慧女士给了他在中国工作的机会。王奇告诉本刊记者,那是深圳红钻足球队想请马拉多纳去当主教练,但到6月,因为报酬等原因,“工作”没有落实。马拉多纳取消了中国行,并在社交账号上称唐清慧欺骗了他,声明中国大量的“马拉多纳足球学校”都与他无关。随后,马拉多纳国际品牌管理有限公司也发表声明,称国内没有“马拉多纳足球学校”。双方各执一词,再也没有下文。而有关这家公司的新闻信息,也停留在2017年。之后,一直到2020年11月25日,马拉多纳在家中去世,纷扰的商业争执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开媒介上。
如今,赵睿回忆起1996年为马拉多纳做随身翻译,把那次经历看作一个转折点。在那之前,他是狂热的足球迷,之后,他慢慢远离足球圈。“马拉多纳职业生涯的衰落期,恰好是我这一代人的成长期。我们崇拜他,是因为与他有关的记忆,也是自己成长的一部分。”而现在,赵睿觉得,对球王最好的纪念方式,不是关注他被过度消费的私人形象,“回归足球本身,那才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赵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