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了，翠绿坐在白塔下，静静地看着夕阳下烤成桃花的薄云。
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个不息。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下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黄昏照样是温柔、美丽和平静的，所有的一切都似往常一样。这让翠翠正在成熟中的生命，总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太平凡的生活，让翠翠过于无聊，于是胡思乱想。她想着她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点了灯笼火把去找她，翠翠放肆地想着，好似这样能让平凡的生活增添一抹别样的色彩。翠翠放肆幻想着自己消失了，只剩祖父一人满世界地寻找她，甚至幻想祖父因为她的离开甚至想要杀了她。翠翠被这吓人的幻想惊醒，起身跑向溪边的渡口，叫祖父回来，祖父以为翠翠要接替他，似平常一样回复翠翠。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被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渡口时，见翠翠痴痴地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做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告诉翠翠他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吃饭。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感觉很悲伤。
平时忙活了一天的祖父，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身影。但今日情形却不同，祖父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有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经哭了许久。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同时，祖父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翠翠不做声。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说道她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述说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饭后祖父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的月光下说故事。祖父向翠翠说起了她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也说到翠翠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意。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法把那东西挪开。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问：“后来怎么样？”祖父说：“后来的事当然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故事讲完，祖孙二人回屋睡去。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在梦中灵魂化为一种美妙歌声浮了起来，仿佛轻轻飘着，在白塔上，菜园里，渡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摘虎耳草！一切全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地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
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心想这大老先是走车路，请媒人来说了，为何又走马路，唱歌博取翠翠的青睐，又忧愁又快乐地听下去。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时，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睡得很好，且做有趣的梦。在梦里翠翠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像跟了这声音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祖父温和悲悯地笑着，并不告诉翠翠昨晚上的事实。
祖父还以为昨晚唱歌的是天保大老，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药，探探情形。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就说大老唱得很好，是他们地方唱歌的第一号。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地说：“算了吧，你把宝贝孙女儿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
这句话使祖父完全弄不明白大老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祖父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到一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在河岸边。水手正用茅草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坐在河边石头上，用脂油擦抹桨板。祖父问那个水手，这船什么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祖父搓着手说：“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份的！”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老船夫抬头望见正在窗口整理渔网的二老，这才明白自己张冠李戴，将夜晚为翠翠唱歌的人误认为大老了。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翠翠问：“爷爷，你同谁吵了架，面色那样难看！”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并未向翠翠提起一个字。
实际上，大老和二老两弟兄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作哥哥的大老因为此前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二老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所以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离开茶峒这个地方，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发生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