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钱江晚报
杭州人俞默(化名),35岁,她的妈妈65岁。今年5月份,俞默的妈妈突然被确诊肺癌,晚期。“妈妈生病后,我 一个人承担了很多选择,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俞默结识了很多癌症患者的家属,她需要和他们抱团取暖。
“经历了才知道,家里有人患了癌症,家属更崩溃。就像我,我觉得我可能比我妈更痛苦。”
晴天霹雳,妈妈肺癌晚期
俞默是独生女,家境尚可。在今年5月份前,她的生活很安逸,按部就班的上班,父母身体健康,每隔一两周,她和老公会陪爸妈吃顿饭。结婚多年,他们一直没有要孩子,今年,小俩口准备备孕。
今年因为疫情,过完春节后,俞默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回爸妈那里。
去年年底,俞妈妈曾对俞默说,她右侧肩膀有些痛,但不太明显。那个时候,俞妈妈以为是颈椎病,买了很多药膏去贴,症状似乎有缓解。过了一段时间,疼痛又延展到脖子,似乎更像颈椎病了。加上疫情影响,一家人没想到去医院。
“5月份,有个周末,她说让我给她买个颈椎康复机,因为觉得脖子疼得越来越厉害。”俞默隐隐觉得不太对,她平时会看一些医疗科普的知识,知道有些地方反复疼痛,不是件好事情。
当天,她就带妈妈去了医院。
“我有段时间没见她,那天一见,觉得她消瘦了很多。一问体重,大概瘦了有10斤。”俞默当时没表露出什么,但心突突地跳。
肺癌晚期,肿瘤已转移到骨头。看到这个诊断结果,俞默觉得“晴天霹雳”。那天,下着大雨,她的心情像那场雨,乱糟糟,湿漉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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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情绪变得暴躁
俞妈妈很快住院,俞默的生活变得兵荒马乱。
“我妈不能手术,也没做放化疗,做了基因检测,开始匹配靶向药。”
俞默的爸爸在医院陪护,她早中晚各去一趟医院,送日用品,送吃的。起床时间从以前的7点提前到5点,看完妈妈,再赶去上班。
有一天早上,妈妈去做检查,她站在电梯外送妈妈,妈妈在里面对着她说:“不要治了,免得人财两空。”
俞默背过身去,她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的眼泪,“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她是有很强求生欲的。癌痛很痛,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又担心止痛药用太多,上瘾。她会偷偷地询问同病房的病友。所以,她说这种话,只是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
妈妈生病后,俞默一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还整晚整晚睡不着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里像一团乱麻,没办法再入睡。”
她开始在网上翻看各种病友的发帖:肺癌有哪些分期?晚期的患者会遭受什么痛苦?会因为什么原因离开?要怎么给他们做心理建设。
她看到那些关于癌痛的描述,“有人因为癌痛跳楼、折断自己的手指……我怕妈妈承受这一切。”
俞默的情绪变得暴躁。之前,她每天下班,会和老公一起刷剧、看电视,妈妈生病后,这些娱乐活动都没有了。有时候看到老公打游戏,她忍不住朝他发火,“我知道这样不对。我老公已经做得很好,他每天给我妈做饭,还常常安慰我妈:不要担心钱,安心治病。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这种暴躁有时还会蔓延到妈妈身上:妈妈对治疗拒绝、抗拒的时候,俞默的无力感达到顶点,转成愤怒,爆发。“我努力克制自己,但还是朝她发过两次脾气。”
爸爸哭了,她却没时间掉眼泪
7月初的时候,俞妈妈匹配到了靶向药,药物治疗后,她的情况缓解了许多,癌痛也没那么强烈。
“我记得有一天,她对我说:终于可以过两天像正常人的日子了。”
但是一个星期不到,俞妈妈的情况急剧恶化:转移的肿瘤压迫到颈椎,她抬不起头,下肢无法动弹。
“她的颈椎已经被
压到很薄很薄,随时可能被压断。”俞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考验:接下去,要怎么给妈妈做治疗。
“医生说,这种情况要做手术,把肿瘤切除,解除压迫。不然,人很快就会瘫痪。”
瘫痪意味着什么?
“她头部以下都可能动不了,以后的日子只能躺在床上,随之而来会有很多的并发症”。俞默向医生询问,手术有风险吗?“风险也很大。因为肿瘤的位置很不好,极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在和医生谈完的那天下午,俞默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发呆。
“我爸当时就哭了。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掉眼泪。他对我说:让我做决定。”俞默感到了爸爸的慌张和绝望,她也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成了父母的依靠,“那个时候,我想,要是有个兄弟姐妹该多好。我也可以和我老公商量,但是你要知道,自己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总是不太一样。”
爸爸在哭,俞默却没有时间掉眼泪。
她四处给朋友打电话,询问学医的同学。这是一个怎么选,都有风险的选择,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最佳的建议。
俞默去问主治医生,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能说,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我宁愿选择手术,去搏一把。”
医生的一句话让俞默心理的天平有了倾斜,“医生说,如果真的瘫痪了,好不容易找到的靶向治疗也就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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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命被交到我手上
俞默流露出手术倾向时, 亲戚们都不太理解,他们说:人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折腾了。
她没有说什么,但觉得自己快要被内心的压力压垮。
“做这个决定太沉重了。等于是把妈妈的命交在了我的手上,一旦出了意外,我就是千古罪人。我会愧疚,也没办法放过自己。”
俞默把治疗方案告诉了妈妈,“她有选择权。”
俞默承认,她在向妈妈解释的时候,是有倾向性的,“我没有把手术风险说得那么可怕。”
俞妈妈最开始逃避做选择,她说要想想,一个下午后,她说同意手术。
妈妈手术成功很久之后,俞默才知道,妈妈在做决定前,曾找女婿谈过。“我妈不让老公告诉我。她说:谢谢你们这几天给我做吃的,虽然我吃不下去,辛苦你们了。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吃到。我知道,小默希望我做手术。”
俞默听到妈妈对亲戚朋友说:我想做手术。“她不想真有意外,我被人指责。”
做完决定后,俞默更煎熬。手术前的几天,她一次次推翻自己,是不是错了?她想,要不就不做了,真的瘫痪了,自己就伺候妈妈,总强过下不了手术台;她甚至希望,妈妈突然改变主意,“这样我也就顺势同意了。”
俞默加入了一些患者家属的微信群。
有人在群里说:爸爸生病后,兄妹之间在花多少钱治疗上,反目;有人说,得知外婆得癌,一周瘦4斤,每天凌晨3点多就醒了;有人说,上班的时候,想起妈妈生病就掉泪,怎么也忍不住。
“原来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她稍稍感到了安慰。
手术室的电子屏,她盯着看了6个小时
做出决定后的妈妈表现出了斗志,她努力吃饭,说要为手术养好身体。俞默给妈妈买了很贵的增加营养的蛋白粉,服用说明是一天最多五包。妈妈就吃到上限。
手术前的一天,爸爸又哭了,俞默拍拍他的肩膀说:“如果真的……妈妈起码不用受苦了……”
送妈妈进手术室前,她对妈妈说,手术结束后,你可能麻药没过,没力气说话,你就抬下手,让医生知道你醒了。
这是俞默从病友的发帖里看到,她做了充足的功课,细致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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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默向妈妈
交待这些,就好像这是一台普通的手术。
看似镇定、安抚着父母的她,内心其实恐惧、不安。
在手术室外,早上8点到下午2点的手术,6个小时的时间,她眼睛一直盯着手术室的电子屏,没有看手机消磨时间,没有四处走动。
“屏幕上是一个个病人的手术进展,我一直看到我妈的名字出现。”
妈妈被从手术室推出来时,俞默伏在床边,开始大哭,边哭边叫:妈!妈!
“旁边的护士说,你别这么激动,手术很成功,你这么激动,小心引得你妈血压升高。”
她说,不想要孩子了
妈妈术后住院的那段时间,俞默请假了。
她每天带一个小马扎,早上7点多到医院,在病房外侧的走廊上,坐到晚上五六点。
“我爸在病房里陪护,我怕里面随时有事情,我可以随叫随到。而且我一直待在这里,我妈进出做检查,我就能看到她。”
妈妈出院后,俞默在医院附近给父母租了一套房子,“他们原来的房子要爬楼梯,我妈的身体肯定不行。我自己的房子距离医院又太远。”
如今的俞默,一周五天和爸妈住在一起。她已经10多年没有和他们朝夕相处。
“没有不适应和陌生感,我觉得很幸福,能这样陪着他们。我不知道,还能陪妈妈多久,总是陪一天少一天。”
有了这样的经历,俞默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父母在,自己永远有孩子的心态吧。”
这一次,她要扛起家,为父母遮风挡雨,接受这种心理的蜕变,并不容易。
本来在备孕的她,暂时打消了要孩子的念头。她对疾病带来的风险,还心有余悸。她很想让爸爸去做个全身检查,可又不敢开口。“就绷在那里。”
俞默会时常在那个患者家属的微信群里分享自己的经历,“也许能帮到别人。”
家属们总是有各种问题:给家人吃什么能增加营养?哪种食物不能吃?化疗出现了什么样的副作用?……焦虑、纠结,扑面而来。
俞默会在群里说:稍稍学会苦中作乐,看看书、听听音乐,吃块巧克力,别把自己压抑坏了。
这些话她是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
“我现在的心态释然了一些吧,这个阶段其实也是给自己了一个心理准备期,如果再出现意外,可能好接受点。毕竟,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慢慢明白,生命总是会出意外,总是有回天乏术的时候。”
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记者 吴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