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摄

文 | 刘彦玲

人生万象，虚实难分。8月13日晚，一场名为“‘如戏人生’——林大叶、聂佳鹏、庄然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绎陈其钢、格里格与理查·施特劳斯”的音乐会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上演。曲目的选择可说是匠心独运：三部作品的作曲家皆以“想像”或“幻想”作为催化剂，通过个人对生命的体验为滤镜来传递深刻隽永的哲学观与世界观。面对这场高难度的曲目，由以细腻、严谨的音乐处理著称的指挥家林大叶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来挑大梁，给我们带来有情智结合的快意，有动人心魄的情感，还有官能上无拘束的狂喜。

陈其钢晚年作品《如戏人生》中的“戏”是人生的游戏，其意在于鼓励我们将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玩到酣畅淋漓。康德笔下那追求愉悦而创造“游戏幻象”的作曲家就是陈其钢本人，他藉由“游戏” 质问在跌宕起伏外表下的人生奥义。作为奇幻写实主义的作品，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第一组曲与理查·施特劳斯的《堂吉诃德》之“骑士主题的幻想变奏”所描摹的，就是那些已经玩到走火入魔的主人公们，他们要不就是丧失道德的边界，要不就是丧失现实与幻想之边界。

三部作品的声音表层，皆充斥着大量甚至有时让人感到紊乱、支离破碎或是失去方向的细节。在林大叶的执棒之下，乐团一方面能大胆精准地打磨出音乐中的繁枝末节，让我们能近距离地玩味，一方面却又堆出时间上的层次感，让我们能在远观中悟出大义。

在林大叶宛若层峦叠嶂般的力度处理下，乐团将《如戏人生》中那静若处子、动如狡兔的人生游戏演绎得鲜明生动。陈其钢曾用“阴与阳”来形容该作品的两个部分：第一部的“阴”宛若无时间性的冥想。与全球首演版本相比，乐曲一开始的小号独奏除了带出一种静谧感，更有一种纯粹性，逐渐进入各种持续音与小模快旋律的交替与叠加之中。由于乐团在力度渐变层次上的极纤细处理，各种叠加出来的音色产生了频繁的淡进淡出之效，营造出虚实相生的层次感。第二部分的“阳”由钢琴以类似美国简约主义的律动启动，此刻音乐要表达的是“行动”。在律动的推进下，各个乐器以简单的顽固音型为基础，却时不时地让其他不同的旋律模块渗透进来，每一位演奏家在执行那精密又复杂的对位时宛若击剑时的你来我往。所有的演奏家们游刃有余地掌握了每个紧凑的节奏，让我们体会了一把人生就是要在每天重复的结构中尽量玩出不同的细节。

受到大文豪易卜生的委托，号称“北欧肖邦”的格里格为充满讽刺、具超现实意义的《培尔·金特》做戏剧插乐。在首演后，格里格于1888年对其重新编写，这就是一直在观众心目中历久弥新的作品——《培尔·金特》第一组曲。改编后的组曲在叙事上更具有强烈的异化感与断裂感：林大叶将每一首曲子中瑰丽、忧郁、怪诞与辉煌等品质毫发毕现地表现出来，深刻地体现了主体持续移位的错位感，但另一方面乐团通过一贯温暖的音色稀释了这样的断裂感，制造了整体性。林大叶给“晨景”下了一个比较快但却不急燥的速度，反而带出了日出的闲适与明亮感。

如果说格里格以场景与心境来暗示主人公的各种经历，施特劳斯在单乐章的交响音诗中则不再依赖暗示，而是直接描述事件并建立各种心理图景。取自塞万提斯同名小说的交响音诗《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有多疯狂，音乐就有多铺张。施特劳斯试图用音乐描绘主人公面对各种事物的状况与心理反应，在画意主义甚至“表现癖”的主导下，原用来体现叔本华与瓦格纳世界的音乐语汇，例如新颖大胆的配器、骤然的半音滑动、虚张声势的旋律弧线、触动神经的复调以及颠簸的调性等，转而变成嘲弄相信旧世界救赎观的媒介。施特劳斯的特点之一就是那壮观璀璨的声响有时几乎濒临骚嚷狂暴，在演奏的历史上，这部作品的某些效果让人敬谢不敏，但鉴于林大叶的丰富经验，乐团对某些特殊 音效的处理可说是激越而不逾矩，通过声响的平衡为我们守住了最后的审美底线。

采取当代的表演惯例，林大叶将大提琴作为类似独奏协奏曲中的独奏乐器来看待。面对几乎所有20世纪重要的大提琴家皆欲挑战的作品，青年大提琴家聂佳鹏那深厚的功底让他驾轻就熟地通过各种主题转换将堂吉诃德的优雅、如丧家之犬、各种战斗以及守护爱人的心意等情况表达得惟妙惟肖。例如在第五变奏中，大提琴在高音域奏出女主角杜尔希内娅的主题，但是随后又将自己的主题与之无缝衔接，那流畅且诚挚的表达，演绎了女主角同时作为一个幻象以及实体的存在。原来，聂佳鹏诠释了一个能说腹语的堂吉诃德。当老骑士决定卸甲归田，聂佳鹏在高音的处理上保持了一贯的贵气与尊严，但这次却是有温度的，反而衬托出堂吉诃德那九死不悔的骑士精神。作为服侍骑士的桑丘可说相当称职，次中音大号、低音单簧管与中提琴天衣无缝的合作将这个角色的土气、诙谐但却邪气的多面性格都毫不保留地呈现出来。中提琴演奏家庄然随心所欲地掌控各种技巧，成功地捕捉了桑丘那丰满的性格。

音乐能否做出具象的叙事？通过别出心裁的演绎与精湛的技巧，乐团貌似给了我们“是”的答案，但是13日晚上的演绎同时也唤起了我在聆听其他版本时所没有的想像——音乐是诗，终究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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