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贵州的镇远古镇玩,那里感觉干净悠闲,幽幽的街道,路边店铺懒惰的店主,难得的游人。从忙碌的城市进入这样悠闲的世界,真的像是一种气势。
漫步在街道上,从一家店铺里传出一陈轻漫的手鼓伴奏乐:“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的埋在泥土之中,千年以后繁华落幕,我还在风雨之中为你等候……”听着听着我就醉了,我感觉随着歌声穿梭到了从前,我坐在老家的小木屋廊前,爹爹一早就出去做事了,姆妈在厨房里忙早饭,炊烟刚刚从房顶的烟筒上懒懒散散地钻出来,消散在干净的空气中。偌大的山坡田川里,除了门前的河水悄悄淌过,就是早起的鸟儿们在林间相互招唤,显得那么地清静。
吃早饭时,爹爹搞得一身泥从田里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块石头,上面裹着一些泥巴,呈一头尖一头圆的不规则椭圆形,一面是平的,一面略带龟背状。看着爹爹吃力的样子,姆妈带着埋怨的口吻有点好奇地问:“你没事做扛块石头回来做么个?”
爹爹径直扛着石头穿过厨房走到屋檐下,憋着一口气把石头从肩上卸下来放在阳沟旁的水池边,才缓过气来回复姆妈:“早上在田头挖水口放田水,挖到这块岩石,一锄头下去铛地一声像挖在铁上面,把我手都快要震断了,锄头也挖卷了。我想看看到底挖到么个了,刨了半天才把它刨出来,好硬的一块岩石,用柴刀敲了几下都敲不烂,正好放在灶门口垫着劈柴!”
姆妈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继续回厨房忙碌去了。
我在一边看着爹爹打开水龙头,放水把石头上裹着的泥巴仔细洗干净。一块黝黑发亮的石头现出了原形,就像被仍进火山熔岩里高温煅烧过的一样,面上还有熔化后的琉璃色和气泡孔,被水洗过后,身上隐隐泛着铁青色的幽光。
爹爹把石头洗干净后,翻来覆去地端祥了一番,再将它搬进厨房里的灶门口,拿来几根长木柴抵在上面腰成长短一致的短木棍,整齐地码成在一垛,才像完成了一件称心的工艺品样满意地吃饭去了。
就这样,这块石头安静地在我家厨房里呆了几十年。它每天的工作就是我们把柴抵在它身上劈柴腰柴,还有就是在它身上垫着敲东西,什么都可以,敲核桃、敲铁器、紧刀把、松刀把、紧锄头把、松锄头把……随你怎么敲,它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东西敲好了,它身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有时候我们也觉得奇怪,这到底是块什么石头?怎么这么结实?就特意用柴刀等铁器敲打几下,石头上就发出了类似铁器和铁器相撞的叮叮声,凑近抚摸端祥一番,发现他还是他,那块漆黑发亮的石头,连一点敲打的痕迹都没留下,确凿无疑的顽石一块。
后来,我们一家逐步都进了城,乡下的房子就空在了那里,我们也经常回去,看看那个陪我们度过了好多岁月的木房子。房子依然像个孤独的老人一样安静地蹲在那里,通往房子的路面已经很久没人行走了,长满了杂草,我们只能在杂草从中劈荆而行。因为没人住,房子经长时间的日晒雨淋,又没人修整,已经微微向一边倾斜,房顶的瓦也脱落了,有些地方还漏雨,木楼板上有一圈圈从房顶滴水后形成的水渍。房子里面布满了灰尘,张结了很多蛛网,有些潮湿的地方还长了青苔,人走进去,感觉时光已经被凝固了一样。
我是一个比较恋旧的人,特别是对这个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木屋,我总有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怀。总想在那里住上几天,慢慢捡拾点那些年储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自从进城后,很多生活习惯改变了,到乡里就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方便,总是觉得没有城里住得习惯。再加上交通方便了,回城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车程,所以我们往往是一大家人开了车到乡里转一圈就回城了,没有人愿意在乡里住,我也只好随大流了。但在乡下小木屋里住几天的念想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恒着断不了。
终于有一年暑假,我说要带着孩子们到乡里住上个把星期,老婆欣然同意了。我们回到老家后,在城里简单采购了一些生活物质,不顾几个姐姐姐夫的劝阻,带着姆妈回到了乡下的木屋里。我们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达到了能够住的标准,就心满意足地住了下来。那几天我们一家人过得很惬意,女儿和儿子完全没有了在大城市生长的娇气,任性自由地玩耍于田野间;老婆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习惯,像个农村家庭主妇一样忙碌着一日三餐;姆妈也如同回到了从前,一脸的祥和;我则闲散得像一条游荡在乡野之中的狗,东闻闻西嗅嗅,在草丛里扑腾一下蚱蜢……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只是人物有所变化,中年的我变成了当年爹爹的样子,老婆变成了当年系着围裙围着灶台转的姆妈,儿子和女儿则成了当年的我和姐姐,略显老态了的姆妈则成了孩子们的奶奶。老婆在灶台上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灶前帮她烧火,用柴刀抵着那块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了的顽石腰柴。我尽量学着爹爹的样子,把柴腰得长短一致,然后整齐地码在灶门口备用。我似乎很享受这种生活,没事就到田野里转转,沿着茅草丛生的河岸走走,没有任何目的,不带任何想法,纯粹的闲逛。
然而,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久,很快我们就到了要返城的时候了,孩子们要上学,我们要上班养活一大群尾随在我们身后的人。我们又回到了城市里的那个家,过着朝九晚五的紧张生活,把那个小木屋孤零零地留在了乡下,陪伴她的,只有环绕在她身边的山川田野,和那条轻淌而过的小河,还有那块从不开口说话的顽石,他已经不离不弃地守在小木屋里几十年了。
在城里的日子忙碌着还没感觉,闲下来就会觉得很枯燥,除了出去应酬喝酒就是玩手机、追剧。有一天我刷到一个新闻,说某人在野外探险捡到一块很奇特的石头,黑得发亮,坚硬无比,刀砍不进斧砍不烂。一些收奇石的人看到后想收购,出了好多钱那个人都不肯卖,最后拿去鉴定是一块陨石,被某机构以一千八百万美元的价格买走了,某人一夜暴富。看到这个新闻我不禁想起了家里那块其貌不扬的顽石,他的出现确实很奇怪,老家那个地方产红沙岩、青砾石、石灰岩,至少方圆上十公里没有这种黑色质地的石头,怎么会单单从田里挖出这么一块石头?而且他的外貌、形状确实跟陨石差不多,难道爹爹无意中捡了一块陨石回来?那也太神奇了吧!
我开始浮想联翩了,想起了一个长辈给我讲过的故事……我家有个颇有社会阅历也很会讲故事的舅舅,小时候经常到我家来串门,也喜欢跟我们讲一些似真似假的故事,让我们听得入迷。有一次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人在家里混的穷困潦倒,他的一位朋友想帮他一把,就说带他出海下南洋见见世面,船费、伙食费全不用他管,只要他借点钱买点中国的商品到那边去卖,再从那边捣腾点东西回来卖,多少可以赚点钱。那人一想在家里日子确实也过不下去,借钱是借不到了,不如出去散散心,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事做,就跟着朋友出海了。
到了南洋,船上其他人都带着在中国采购的货物上岸做买卖去了。那人一个人在船上呆得无聊,只好下船在海岸边四处闲逛,然后在海滩上看见一个锅子大小的贝壳。他想这个贝壳别的用处没有,拿回去装东西倒还不错,总不能到南洋打了个转空手而归吧,就把那个贝壳扛回了船上。晚上,下船的人回来了,因为大家都赚了不少钱,个个面带喜色,争相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上岸后的生意经和香艳事,只有他一个人傻傻地坐在一边旁听。朋友看他孤零零的样子,于心不忍,就问他今天没下船转转吗?看到什么西洋镜没有?那人摇摇头,说到海滩上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就捡了个这个。说着指指了身边的贝壳。
朋友瞟了一眼他指的贝壳,立马跳了起来,激动地说:“你这是从哪里捡来的,我的天啊,你这运气……!!!”一船的人都围了过来,朋友用刀子帮他把贝壳撬开,从里面取出一颗硕大的流光溢彩的珍珠,把全船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那人后来用这颗珍珠换了一大笔钱,再从南洋采购了一批国内少见的稀罕商品,回国又赚了一大笔,从此走上了发家致富之路。想到这里,我开始激动起来,难道老天就那么眷顾我们,让爹爹也给我们捡了个大宝贝回来?
我记得爹爹在世的时候经常讲一个笑话调侃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说原来有个财主,家里有好多金银财宝,可就是养的几个儿子不太孝顺,所以家里的财产从来不给儿子们管。等到财主临死的时候,还没告诉儿子们家里的金银财宝藏在哪里,儿子们急了,就守在财主床前哭着喊着问父亲家里的财产放在哪里了。财主眼睛一斜头一偏就咽了气,儿子们儍眼了,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老大聪明,说咱爹死的时候眼睛往那个方向看的,东西一定藏在那个方向,我们就朝那个方向去找,肯定能找到。结果几个儿子找了很长时间,累得半死,还是没找到父亲的财宝藏在哪里。借着个笑话,爹爹笑着说,我也藏有几坛金子,你们哪个孝顺我,我就告诉他,不孝顺的,我在死的时候也随便把头一歪,让你们挖去。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笑作一团,说我们家那么穷,才不相信你有金子呐,然后互相指着对方说,他(她)孝顺,爹你就告诉他(她)吧,我就莫告诉了……难道真应了爹爹那句话,他给我们留下了个大宝贝?
激动之后我开始冷静下来,乡下那个家这些年没有人住,经常被小偷或者其他人光顾,好多东西都已经被人拿走了,包括一些锅碗瓢盆,能用的都拿走了,原来姆妈陪嫁过来的一个漂亮的瓷坛子,爹爹用来装蜂蜜的,也不见了,姆妈为此还念叨了好久。小木屋里现在基本上属于家徒四壁,小偷不会看上我家灶门口那块不起眼的顽石,连他也搬走了吧!在我记忆中我们上次到家里住虽然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但后来我每次回去到厨房里,都还隐约能看到那块顽石仍然安静地呆在灶门口那个角落里,大概率应该不会被人拿走。
于是,我赶在一个周末,坐高铁转汽车回到了乡下。小木屋仍然安静地呆在那里,仿佛在默默地跟我打招呼:“你回来啦?”我来不及去体会小木屋的表情,匆忙打开厨房,走向灶台……结果,顽石不见了,甚至连他在那里呆了几十年的印迹都没有了。我疯了样的屋里屋外找了个遍,仍然找不到他的遗迹,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我呆呆地坐在走廊上,慢慢回想他可能会去的地方,然后再找了一遍,确实没有了。最后,我只好满怀沮丧的返程了。
回城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都是闷闷不乐的。不是因为损失了一大笔财富,而是因为把爹爹留给我们的宝贝给弄丟了。他是那么忠诚踏实的为我们那个家庭守候了那么多年,不管我们有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也不管我们有没有关注过他,更不管我们有没有在乎他,他都一如既往的在家里守候着。等我们慢慢感觉到他的存在时,感受到他存在的意义时,他却突然消失了,像蒸发在空气里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感悟也慢慢释怀了。或许,那块顽石就是爹爹的化身,他总是或隐或现的在我们身边,默默地守候着、注视着我们,等我们感受到它存在的珍贵时,却找不见了;或许,我就是那块被爹爹无意中捡回来的顽石,在家里被敲打、磨练数十年后,无声无声无息地消逝在这繁华的都市中,只有心里有你的人,才会默默地关注着你,或许……不管见或不见,总在心里!
正如前面那首歌里所唱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小石头,虽然深埋在这尘世间,但也如顽石般住在一些人心里,怎么也逃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