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王春晓 陈威敬
当地时间3月3日凌晨,经过近20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田俊一家终于抵达乌克兰边境的一个小山村。那里距摩尔多瓦只有10公里,如果战火继续蔓延,他们可以很快逃往邻国。
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后,山上下起了大雪,周围没有炮火声。田俊和收留他的乌克兰朋友聚在一起,像往日一样吃饭喝酒,孩子们则围着游戏机吵吵闹闹。
8天前的清晨,睡梦中的乌克兰人从炮火中醒来,俄乌局势骤变。公园的嬉戏变成枪击声,城市的喧嚣被不时传来的爆炸声所替代。
据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2月24日披露的数据,在乌中国公民约6000人,包括中资企业雇员、留学生和华侨等,主要分布在基辅、利沃夫、哈尔科夫、敖德萨和苏梅等地。其中留学生约2700人。
他们中,有人仓促逃离学校,有扎根多年的“坐地户”辗转至邻国,有人抛下生意暂避乡下,也有人不愿丢下乌克兰家人而选择原地等待。未来局势如何演变——是永远离开,还是原地重启生活,一切变得未知。
清晨被炮火惊醒
2月24日,俄罗斯在顿巴斯地区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当天凌晨5时许,首都基辅、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南部港口城市敖德萨等多地传出爆炸声。
窗户不住地晃动,留学生赵宇在睡梦中被炮火声惊醒。当他拿起枕边的手机,交火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同样被惊扰的还有几栋楼外的马帅,轰隆的声音距离他所在的位置约30公里,后来他从新闻里看到,爆炸地点是乌克兰郊区的一处军事基地。
赵宇和马帅的宿舍都位于基辅市北部的奥隆博区。2月25日,俄乌双方在该区交火。距离他们宿舍楼仅一两条街道的地方发生了巷战,防空警报当天几乎每隔一小时一响。
就在几天前,还有乌克兰人对着镜头说,不会担心目前的局势。人们在街头散步,在广场荡秋千,在公园喂鸽子,一切平静如常。
大四那年,赵宇决定将乌克兰作为求学的下一站。他选择了乌克兰国立师范大学的合唱指挥专业,现在就读研二。这所学校是欧洲著名的高等教育师范类教学科研机构,他所在的本校中国留学生群就有400人。
马帅是乌克兰柴可夫斯基国立音乐学院的一名大二学生,这也是乌克兰最好的高等音乐学府,在世界音乐学院排名前50位。
人口只有4400多万的乌克兰,拥有多达1037所高校。尽管这一欧洲领土面积第二大的国家在经济上并不亮眼,但在留学圈内却被誉为最佳的目的地之一。与欧美等地不菲的留学费用相比,这里的性价比更高。作为一名艺术生,赵宇一年的学费折合下来只要12000元人民币,这也是他最初择校的理由之一。
焦虑和恐慌很快在留学生群里蔓延。“完全没有想到会打到基辅”,多位留学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第一天都是慌乱的,心里完全没了底。前一天下午,赵宇还在宿舍里上网课,是他专业课导师带的合唱课。“本来一节45分钟的一对一小课,她给我上一个半小时。”赵宇很喜欢这位乌克兰导师,平时,她还会邀请留学生们去家里做客,做拿手的披萨和红菜汤。
受到冲击的不止留学生。华侨田俊差点就被击落的飞机砸中。2月25日凌晨,他被一声巨响炸醒,睁开眼睛,家里的窗户和墙体还在震动,他噌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带着孩子躲进了没有窗户的厕所里。炮火声、飞机轰鸣声,一直持续了10多分钟。
后来田俊透过窗户发现,四五公里外的别墅区起了火。天亮之后下楼,院子里落了不少飞机碎片,几辆私家车也被砸坏。他这才明白,那声巨响是导弹击中了飞机,“如果飞机早落一会儿,后果不可想象”。
当天下午,一家四口带着瑜伽垫、水杯、枕头、被子等,躲到了附近拥挤的地铁站里。从地下通道到楼梯、站台,大人、小孩、宠物、行李箱,地铁站每个角落都被占满。
2月24日,乌克兰宣布全国进入战争状态,基辅城的秩序迅速被打乱。大量的人群涌上街头,堵车、排队购物、取钱、加油,再到后来几天,超市物资出现了短缺,部分银行瘫痪取不出钱,汽油也开始限购。田俊说,很多在乌的中国人习惯于存美元或欧元,手里没有太多当地的格里货币现金,如果取不到钱,生活可能面临很多麻烦。
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发布多条通知,提醒在乌中国同胞尽量不要外出。在校的留学生们也自行组织起来,过上宿舍和防空洞两点一线的生活。所幸的是,赵宇已提前买了20个鸡蛋,一些面包、饼干还有方便面等,差不多是八九天的口粮。
2月24日,中国留学生躲在宿舍地下一层避难。图/受访者提供
赵宇住6楼,马帅的宿舍在8楼,电梯被停用,只要警报响起,他们就必须迅速撤到1楼,并等待舍管引导避难。宿舍楼底的防空洞是苏联时期筑好的,挖得很深,空间也足够大,但洞里的湿冷、对炮火的恐惧让他们夜不成眠。
疫情开始后,学校已采用远程授课的方式,在校学生并不多。如果不是为了准备5月份去土耳其的合唱比赛,赵宇可能和很多人一样,也在“远处”用手机和电视关注着这场突变。
留学生安奇和室友撕掉了住所门口贴的春联。白天拉着窗帘,晚上连灯都不敢开。出门戴口罩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超市购物时,旁边出现了两名持枪持刀的乌克兰士兵,安奇赶紧结账走人。返回路上,又遇见持枪的平民,他绕道小巷,一路小跑。
逃离乌克兰
随着局势日益紧张,越来越多的乌克兰人逃离家园。
根据联合国难民署3月3日公布的数据,在俄罗斯向乌克兰发动军事行动的7天里,超100万乌克兰难民进入邻国。
早在2月25日,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发布了撤离中国公民自行登记通知,得到消息后,在乌同胞很快填写了个人信息。三天后,首批中国留学生乘坐大巴撤往摩尔多瓦。
尽管是欧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但在俄乌冲突发生短短两天后,摩尔多瓦就已接收约2.5万名乌克兰难民,以及430份庇护申请。后来,随着大批量难民涌入,摩政府不得已向国际社会求援。
此前,已有一些同学陆续接到了撤离安排。当地时间3月2日凌晨四点半,赵宇和8名女生在内的13名同学决定自主撤离。宿舍楼外,坦克在列队,旁边还有上百名军人。这是三天前开始出现的,他们大早上出发,晚上返回。
赵宇不敢惊动这些军人,他摸黑煮了十几颗茶叶蛋,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型的登机箱。同学们分头到火车站,在7点宵禁解除后他们才打上了车,路费1200多格里,比平时贵了十几倍。
3月4日,乌克兰基辅,大批民众涌入火车站,准备撤离乌克兰。41岁的阿列克山德与5岁的女儿安娜道别。图/人民视觉
基辅市区下着雪。沿途几乎没有什么人和车,目光所及到处是防御工事、废墟、被炸毁的汽车。途中经过了赵宇学校在市中心的主校区,校门口是地铁“大学站”,那里往常热闹非凡,还有很多卖花的人,如今无比冷清。
他们抵达基辅火车站时,闸门没有锁,但已经不收车票了。所幸,这趟前往利沃夫市的列车晚点了5分钟。乌铁开设了从基辅、哈尔科夫等城市发往乌西部城市及邻国的专列。从西部城市利沃夫入境波兰,是不少难民的选择。
列车位置所剩无几,赵宇挤了上去。列车关门后,他看到一名后脚赶到的中年女性敲打着车窗,说“帮帮我”。车上一名女孩掩面痛哭,向周围人指着车下的一个男子说“这是我的爸爸,我爱我的爸爸”。车上的拥挤程度堪比“春运”,很多是举家逃难。赵宇他们所站的位置是通风过道。由于过道非常冷,他们将占到的其中一个座位让给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另一个供女生们轮流休息取暖。
近十个小时的逃难之旅令人惴惴不安。两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拿着约10厘米长的塑料管先后进了卫生间,出来后都像酗酒了一样。一位穿着牛仔裤、黑色上衣的青年黑人搭话说,“佛会保佑你们平安”。一名中年女人向他们介绍自己的拉布拉多犬“达拉”。
列车抵达利沃夫时,车站里水泄不通。他们在这里坐上了由当地政府安排的开往乌克兰与波兰边境的大巴车。到达边境已是次日凌晨,众人被安排到一栋两层楼的“难民营”过夜。尽管逼仄,但备齐了三明治、汉堡、咖啡、牙膏牙刷等物资,还免费提供幼儿奶粉。
屋里人越来越多,赵宇和几名同学在门外的篝火旁一直熬到天明。天亮了,下一站就是波兰首都华沙。他们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
并不是所有留学生都这么顺利。一个撤离群里,有留学生称在摩尔多瓦边境排队近9个小时,还有人说在包车时被骗1万元人民币,而到达邻国后,爆满的酒店更是一房难求。
住在乌克兰边境城市乌日哥罗德的摄影师易永成,原本在2月27日开车撤离,但在收到几个留学生的求助后,他决定留下来。“这个地方有3位华人,只有我会开车,我得帮帮自己人。”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乌日哥罗德邻近斯洛伐克、匈牙利,面积不过32平方公里。逃难的人一般从基辅乘火车到达这里,再通过其他交通方式前往邻国。战争发生后,每天到达乌日哥罗德的火车增加至6趟,这个小城也变得拥堵热闹。
最开始是私人朋友求助,接着是中国驻斯洛伐克大使馆打来了电话,后来,易永成干脆把自己的电话号码贴在了个性签名里。他开着自己的八座车,在3天之内接送了200多人。
随着越来越多的同胞西撤,易永成把家人也动员了起来。他的乌克兰妻子在当地政府部门工作,两人通过各路人脉,协调来一辆专用公交车,从3月2日开始免费接送华人华侨及留学生撤离。
在多个驻外大使馆协调下,不少海外同乡会也伸出了援助之手。波兰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常务副会长刘东权在3月1日也接到了求助。一位华侨滞留在了利沃夫,这里距波兰边境还有60多公里。他多方联系当地同伴,将其安全送到了波兰华沙。
3月2日,利沃夫火车站。图/受访者提供
刘东权在波兰发展,和乌克兰有不少业务往来,常年两头跑,比较熟悉乌克兰西部的情况。当他得知波兰边境滞留了不少留学生后,和协会成员商量,临时建了几个微信救助群。“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车的出车”,在短时间里,乌克兰周边国家的边境线上出现了很多救援接待点,不少志愿者也送来食物和保暖衣服。
“我们尽量安置得温暖一点。”刘东权说,由于车辆有限,不少司机连轴转,已经30多个小时没有休息了。现在,他们还在继续接待安抚从边境线逃过来的同胞。
3月3日,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主持例行记者会时表示,目前已有超过3000名在乌中国公民安全转移到乌克兰周边国家。
“第二故乡”
如果不是战火袭来,这些华侨华人和留学生们将在乌克兰继续生活或深造,但现在,一切没了定数。
对于已经撤离到乌克兰周边国家的留学生来说,回国是最好的选择。赵宇说,他决定暂时放下读博的打算,先到国内一所民办大学教课,“估计一年内应该是回不来了”。
还有部分华人华侨及留学生,被迫留在了乌克兰。他们临时拉了一个互助群,随时共享信息。在群里,有人称难以承受舟车劳顿,而所在城市局势相对稳定,目前还处于观望状态;也有人因为家属生病或证件不齐,不得不留下来;还有留学生被困苏梅地区,公共交通被切断,他们只能抱团取暖。
(据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消息,当地时间3月8日9时许,经各方共同努力,被困在苏梅地区的最后115名中国留学生乘大巴撤离。目前,在乌克兰的绝大多数中国公民已撤离。)
更难以抉择的,是长期在乌经商、工作、生活的华人华侨。他们在这里扎根成长,创家立业,面对撤离,需要作出巨大的取舍。2月28日,趁着战火短暂停歇的时间,39岁的傅进驾驶私家车前往摩尔多瓦。俄乌冲突发生后,他暂停了手上的工作,离开之前,又将公司事务交给两位仍然留在基辅市的乌克兰同事。
3月1日,留学生排队入境摩尔多瓦。图/受访者提供
傅进是福建莆田人,10年前,他在一位朋友的邀请下前往乌克兰创业。起初,他先做一些跨国买卖,积累了一些资本后,他开了一家公司,做起了房屋租赁和物业管理。
乌克兰吸引了不少像傅进这样的中国人。据世界温州家园介绍,仅在乌克兰的温籍侨胞就有约150人,其中敖德萨市约100人,其余人员分散在各个城市,多从事服装、鞋包、日用品等贸易工作。
傅进回忆,起初的发展还是不错的,生意多,容易赚到钱。但2014年顿巴斯战争爆发后,经历了动荡的乌克兰经济低迷、货币贬值,他的生意也随之越来越难。
中国驻乌克兰大使馆官网在中乌建交25周年时发布的一篇文章提到,在乌克兰最艰难的2014~2015年,中资企业联合起来共同巩固和发展中乌经贸关系。2017年,乌经济在经过三年下滑后,开始出现复苏迹象,乌克兰与欧盟签署的自由贸易区协定,给在乌投资生产的中国企业创造了良好机会。
然而随着2020年疫情暴发,全球经济衰退,傅进的公司经营再一次受到影响。还没有等缓过来,又发生了这次军事冲突,在他看来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傅进认识的在乌华商朋友,不少经营餐厅或旅馆,他们在逃离前早早关了门,不得不遣散所有员工,“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对于傅进来说,这将是他面临的最糟糕的情况——刚刚购置了一些办公设施,还有一些房子正在装修,如果受到战火影响,经济损失可能会达到几百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摊子都铺在这里,资金也投了很多,再难,也得重新做起来”。在摩尔多瓦的这几天,傅进和在基辅的乌克兰同事保持联系,随时安排他们做好日常维护工作。一旦战争结束,他还会回到基辅。
田俊在乌克兰生活了20年,从留学深造到结婚生子,他已经将这里视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刚来乌克兰交流时,田俊参加了学校足球队。他和乌克兰同学一起训练比赛,赛事结束后,兄弟们常常拉他去庆祝,参加各种聚会,慢慢地,他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至今,这些人还保持联系,这也是他最密切的人际关系。
田俊说,乌克兰人和山东人、东北人一样,豪爽热情。以往日常里,小区邻居也会主动邀请他们一起聊天、烧烤、喝点小酒。也是参加朋友聚会时,田俊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那时他还在读博,用打工积攒的一百美元买了一对戒指求婚,简单办了婚礼。妻子和很多乌克兰人一样,生存能力强,两个人挤在一间宿舍里,一起读书、打工赚钱、挤公交车,日子就这样过了起来。
如今,田俊夫妻在基辅安了家,做着小本买卖。这些年来,也认识了不少本地合作伙伴,在他看来,乌克兰人注重契约精神,“说好的事就是说好了,小的合作甚至不需要签合同”。
田俊已经40岁了,国内很多像他一样的同龄朋友已经干到了管理层,而他没有任何国内工作的经验,和年轻人去竞争似乎更没有优势,“而且国内发展节奏快,我可能也没法适应”。更重要的是,他还需要考虑家人。2010年毕业时,田俊曾带着家人回国工作,半年时间里,妻子水土不服,难以适应国内生活。
“我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的,就算战争到了这里(乌克兰西部),我也要和他们在一起。”田俊对《中国新闻周刊》 说。
脆弱的经济也许会慢慢得以复苏,但战争给人带来的创伤短时间内却很难弥合。田俊7岁的女儿至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每当听到防空警报,她就会本能地躲起来。这几天,她总是问:“爸爸,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文中田俊、赵宇、马帅、安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