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秋要死了。
她真的要死了?不会吧,前儿我见她,似乎还好的。
谁知道呢,早死早投胎,死了倒好。
可怜见的。
可怜?谁不可怜?人的命!
可别死在家里,小区多晦气!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有怜悯,有漠然,有嫌恶,也有惋叹。只不过,这些议论与阿秋都无关了。
以前她是很在意别人的议论的,现在,倒看透了般,凭谁说什么,都不答话了,人来看她,好话歹话,都只是木然听着。
这会子,屋里静悄悄地,一丁点声响也没有,除了阿秋微弱的呼吸声。
其实还是有声音的,小区的下午,各种声音都有的,只是阿秋似乎都没听见。阿秋正躺在床上,侧着头,望着窗子。
窗外正是深秋。离窗五六十步远,一棵人腰粗的银杏树,树上,地上,满是金黄的“鸭脚”。
那棵树……。那棵树,是我亲手栽的。阿秋默默地想。
阿秋的目光又动了动,缓缓地从窗外收回。
现如今,阿秋已经不能如年轻时的目光敏捷了。那会子,阿秋真可是明眸善睐的。
阿秋的目光忽然灵动地转了一下,干扁的脸上,竟然浮出了一层潮红。
(二)
阿秋,你的眼晴真好看。
阿秋,我喜欢你的酒窝,我要醉在你的酒窝里了。
阿秋,你把手放在我胸口,你感觉到了吗,我的心跳。
阿秋,你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阿秋,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阿秋……
阿秋听着这些滚荡的话语,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十九岁的阿秋,哪里听过这些话,哪里经历过这些阵仗。
阿秋用枕头捂着脸,半晌都不敢抬头。其实屋子里没人呢,阿秋自己一个人在房里,就算羞红了脸,也没人看见的。
阿爸正在段老伯家喝酒闲扯。阿妈在小姨家打麻将去了,这老姐妹俩,一个爱好,什么事都大不过打麻将。
二弟、三弟和四妹,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一个才六岁。二弟三弟在隔壁睡得呼呼地,四妹本是和阿秋睡一屋,只不过,阿妈去小姨家打麻将,四妹闹着一起去,这会子只怕在小姨家睡着了呢。
阿秋意识没人能瞧得见自己脸红,放心好多了,可是仍然把头埋在枕头里不出来。
阿秋又害羞,又害怕,又期待,又糊涂,一颗心竟不知道要怎么安放才好。
浩,伍明浩……
阿秋的嘴里酝酿着这个字,不敢叫出声来,却也不舍得不叫。
阿秋想起了伍明浩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那一双眼睛,那么热切地望着她。她害怕听,把头扭过去了,要躲。他用双手把她的头搬过来,不许她躲他的眼晴。
“你看着我,阿秋。”他低低地说着。
阿秋浑身紧绷,喃喃地叫了一声:“伍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阿秋,你叫我浩!”伍明浩急切地说道。他用力地搬着阿秋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又扯过她的一只手,强按在自己的胸口。
“你感觉到了吗,阿秋,我的心在为你跳动。”
阿秋被伍明浩一手捧着脸,一手抓着放在胸口上。阿秋突然就头昏昏地,身子也昏昏地。
我是他的学生啊。这怎么可以?
“我是你的老师,可是我喜欢你,我要娶你的,你别把我当老师。”
阿秋又想起伍明浩的话,心下欢喜着沉沉睡去。
(三)
阿秋生于秋天,阿爸阿妈顺口就叫她阿秋。
阿秋十九岁,正读初三。
十九岁读初三,太迟了点。可这在阿秋的村子里,甚至在阿秋的这个乡这个县里,都是很正常的。
这是个贫困县,太穷了,许多孩子都不能读书。从小就打柴,烧饭,割草放牛等等,半大孩子,往往能当一个大人用。
男孩子不读书的都很多,更别说女孩子了。阿秋原也是不读书的,家里穷,要送孩子读书,得送男孩子呀,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送她读书,岂不亏本?
所以,阿秋虽然想读书,却从来不和阿爸阿妈提。阿秋是长姐,她得帮着阿爸阿妈照顾弟妹。
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阿秋十六岁。没读过书的阿秋,温柔,沉默,木讷。她是阿爸阿妈最放心的闺女,能帮着家里做许多的事了,比如最小的四妹,就是阿秋拉扯着到三岁的。
阿秋十三岁的时候,四妹出生,阿秋就如同阿娘一样带着四妹。抱着,哄着,洗澡,喂饭,都是阿秋在操持。二弟七岁,三弟四岁,不懂事的淘孩子,不会照顾妹妹,倒尽有欺负妹妹的时候。阿秋一力护着四妹,却也得对两个弟弟关怀备至。
虽然有阿爸阿娘,但是阿爸要么就出去给人家打零工了,要么就田里地头,要么就去段老伯家喝酒去了,喝得醉醉地回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地,阿娘阿秋都怕他。三个弟妹也怕他。
阿娘不喝酒,但是阿娘喜欢打麻将。这个村好奇怪,家家都说没钱过活,却好多人往牌桌上去,下午连着晚上打,或者晚上连着早上打。
阿秋是长姐呢,自来长姐如母。阿爸阿妈没空管儿女,阿秋就管过来了。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就接管了。
这一管,就管到了阿秋十六岁了,村子里来了支教的老师。
村支出陪着老师们,家家户户地劝人们把孩子送去读书。这个村,失学的孩子太多了。村子的小学和初中,就根本在一块儿,一共才十来个学生。
这一年阿秋十六岁,二弟十岁,三弟七岁,四妹三岁。村支书和支教的老师做了无数的工作,阿爸都只肯答应二弟去上学,说三弟还小,晚一年再上学。阿秋是个女孩子,过几年就嫁人了,用不着读书了,现在正好帮着家里做事。
阿秋垂着头站在阿娘身边,双手搓着衣角,细声地叫了一声阿娘。
阿娘回头望了一眼阿秋,终是不忍,对阿爸说:“她爹,让阿秋也去读吧,认识一些字,好出去打工赚钱,赚自己的嫁妆钱,也赚二儿三儿的读书钱。我听别人讲,读过书的妹子出去打工,赚的钱要多些的。”
村支书赶紧附和:“瞧阿秋这伶俐的样子,要是认得字,出去打工,保管有人要。”
阿爸沉吟半晌,终于点头了。
阿秋上学了。她十六岁了,不好从小学读起,就直接入了初一,但是支教的老师很有耐心地,先突击教她小学的内容,然后再教初中的。
阿秋很聪明,也很努力,学得很快。阿秋一边上学,回来还尽可能地帮阿爸阿妈做事,照顾弟妹。阿秋感激阿爸阿妈肯送她上学,所以她做起事来,比以前更加尽心尽力。
到第三年的时候,阿秋早已经将小学的课补完了,初中也上到了初三了。原先的支教老师离开了,来了一位新老师。
校长指着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对阿秋班上的孩子说:“这是新来的伍老师,伍明浩老师,以后就负责教你们的语文和数学。”初三班十来个孩子一阵骚动,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阿秋悄悄抬头打量伍老师。蓝色格子短袖衣,裤子似乎有些短,还有好多破洞。阿秋悄悄想,伍老师是不是很穷,没得钱买新裤子。一面打量一面思索,待回过神来,发现伍老师正含笑望着自己。
阿秋吓一跳,赶紧低下头去,脸腾地一红。
(四)
阿秋学功课越发用心,特别是伍老师的课上。
而伍老师停留在阿秋身上的眼光,也越来越长,越来越久。
十九岁的阿秋,已经脱去了小孩子的样子,长成了少女。阿秋长得很漂亮,只是阿秋不知道,什么是长得漂亮。
没有人和阿秋提过这个问题,所以,当有一天,伍老师放学后将阿秋留下,告诉阿秋说“阿秋,你真漂亮”的时候,阿秋的心,漏跳了一拍。
这漏跳的一拍,从此便再没有正常恢复。
直到这一年的秋季,开学后两个月的一天,市里下来的医疗队志愿,来给村民们进行义诊,有个老中医,专门负责给人把脉,把出了阿秋的身孕。
村子里炸了锅,物议沸腾。
阿爸气急败坏,抡起根扁担就砸过去。阿秋愣愣地站着,心头一片茫然,躲都不知道躲。
这一扁担,砸到了阿秋的小腿上。若不是阿娘拦着,阿爸的扁担只怕会把阿秋给打死。
阿秋痛得很,身子团成了一团,眼泪却一滴也没有。村子里的人瞧着阿秋倔强不肯哭的样子,一面啧啧称奇,一面指指点点挖苦讽刺。
阿爸扔下扁担,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抱着头。
阿秋躺在床上一天,沉默不语,不喊疼,也不吃饭。
第二天傍晚,伍明浩,阿秋的老师来看望阿秋。
阿娘一把抓住伍明浩的手,流着泪,语无伦次地请伍老师劝劝阿秋,让阿秋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到底是谁,是谁这么祸害了我的阿秋,呜呜呜呜……。”
伍明浩脸色苍白,神情亦有些惨淡,被阿娘握住的手颤抖起来,干着喉咙勉强答应道:“我会劝的,会劝的,你放心。你让我单独问阿秋。”
阿娘呜咽着去张罗晚饭去了。老师来了,来看望她的阿秋,她怎么也得备一备晚饭,尽一尽礼数的。
更何况,这是城里来的老师,来支教的。
伍明浩苍白着脸走入了阿秋的房间。不到二十分钟,又苍白着脸走了出来,离开得很匆忙,饭自然没留下来吃。
阿娘抱怨阿秋说:“你怎么让伍老师就走了,怎么不留他吃了饭再走!”
阿秋将身子翻过去,面对着墙壁,不答。
阿秋终是没有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阿娘找了乡里的赤脚医生,帮阿秋打胎。一剂药服下去,阿秋痛得一身痉挛,眼泪淌了一脸,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窗外的秋阳,尚浓烈。蝉声尚炽,一声儿接着一声儿,似乎并不知道要停歇。又或者,是知道秋日了,时日已无多,所以拼尽了力气来嘶鸣。
阿秋却冷得直哆嗦。
(五)
阿秋没有再去上学了。
二弟仍上学,却常哭着回家来。因为阿秋的事,二弟常受到学校孩子们的欺凌和嘲笑。
全校的孩子,并不只是二弟班上的。全校的孩子都知道了阿秋的事。在乡村里,这样的事情,往往是传得最快的。
伍明浩仍在教初三。等这一届学生初中毕业了,伍明浩该一年支教期满,要回城了。
伍明浩来支教前,是市里一个小学的老师,二十六岁了,未婚。伍老师师专毕业就来到这所学校,教了三年书后,二十五岁的他争取到了这个支教的机会。
伍明浩明显地有点心神忡忡。大约是支教的生涯终于要结束了,所以伍老师有些舍不得了吧?
这些是班上孩子们的猜测,不是阿秋的。
阿秋顾不得猜测这些了。
阿秋十九岁半了,不上学的阿秋,要出去打工了。
毕竟,当年送阿秋读书,便是冲着阿秋能认得几个字,打工能多赚点钱。
阿秋走时,三弟四妹和阿娘送她到村口。四妹被阿娘抱在怀里,却将身子一个劲往阿秋怀里倒,哭着要阿姐抱。
四妹是阿秋一手带着长大的,比阿娘带四妹的时间都要多。这时要分开,四妹哭得个嘶哑难言。
阿秋将四妹的头抱住,脸贴上去,眼泪流在一起。
二弟没来送阿秋。二弟心里面怨着阿秋带给他耻辱,连一声阿姐都不肯叫了。
至于阿爸……
阿秋伸手抹干眼泪,跟着带她出门打工去的隔壁村的顾婶儿,头也不回地向停在村口的破烂中巴车走去。
阿秋走得狠心,却走得不快,一跛一跛的。
阿秋的左小腿,被阿爸一扁担给打骨折了,却没能好好治疗,终是跛了。
顾婶儿叹息说,好好的妹儿,这么漂亮,怎么偏就跛了呢。阿秋没听见一般,不答。
顾婶儿叹息了几声,也就罢了。好命的人少,歹命的人倒多,顾婶儿也见得多了,只能白叹息两声。
(六)
阿秋进了一家绣品加工厂。
这儿可以整天整天地坐着,不需要阿秋跛着腿走动。
这儿,只可以整天整天地坐着。
阿秋做活很细致,脚虽不便,手却很快。这个加工厂的绣活儿,阿秋用不到一个星期就熟练了。这是个流水线的加工厂,绣着配色俗艳的绣品。
阿秋在这儿,一做就是三年多,直做到阿秋二十三岁了。阿秋出落得越发漂亮,可是却也越发苍白。
十九岁的阿秋,漂亮,生机勃勃,微黑的肤色,有着健康的红晕。而二十三岁的阿秋,漂亮依旧,却肤色苍白,背微陀了下去,眼晴经常眯着,有些怕光,有些迎风流泪。
阿秋将钱都寄回了家,供二弟三弟读书,供家里开销。至于自己,一身衣服,几年了仍在穿。
但是阿秋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同厂里一起做活的姐妹,叫小意,比着阿秋小了三岁。两人住在一间宿舍的并排两个床位。
小意很活泼,没有阿秋漂亮,却比阿秋健康明朗,在阿秋面前,常常撒娇卖痴。阿秋总是会想起四妹,想起四妹这会子,大约也和小意一样健康明朗。
其实四妹这会子才十三岁呢,和二十岁的小意自然是不像的。只是阿秋往往看着小意,就老将小意往四妹身上去想。
也老将小意往四妹身上去疼。
阿秋自从离家,便再没见过四妹。三年来,钱是按时托顾审儿稍回家的,家,却没回过。便是过年时有几天假,阿秋也只是窝在员工宿舍里,沉默。
或者,当小意从家里回来时,叽叽喳喳地说话。
又或者,这一年阿娘托着顾婶儿带她来找阿秋,要阿秋回家过年。阿娘的头发,白了差不多有一半了,粗糙的手,抓着阿秋的时候,阿秋的手一痛,心里也揪着一痛。
阿秋不肯回家过年,宁愿一个人单着,在这座让她一年四季都感觉到寒冷的城市。
阿秋怕冷,怕极了。
自从十九岁那个秋日起,阿秋就怕冷得很,白日里比别人穿得多,夜里也得比别人盖得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一点温暖。
阿秋不肯回家过年,却还是留着阿娘住了一夜,听阿娘絮絮叨叨地念了一晚上。
二弟已经二十岁了,三弟十七岁,四妹十三岁。阿秋默默地数着弟弟妹妹们的年岁。
二弟读了五年小学,三年初中,二年高中。高三的时候,二弟也不读书了。他的成绩一直不好,不肯往下读了,便也出去打工了。
二弟打工的地方,离着阿秋很远很远,在阿秋从没去过的城市——其实阿秋就没去过什么城市。
三弟读书时,学校就比较规范起来了,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的建制,正式运行起来,不似阿秋读书时了。
三弟却成绩很好,在学校里都算是尖儿。三弟八岁开始读书,这会子该是初三,再过得几个月,就要进高一了。三弟成绩好,是一定要往下读的。
四妹却一直没有上学。
家里两个儿子读书,阿秋虽然有钱寄回家,毕竟也不甚多,四妹再读书的话,不但家里活儿少人做,钱也不够。
阿爸仍爱吊酒,阿娘却不打麻将了。四妹哭过闹过,终是无法。只得在家里,接过阿秋以前的活儿,帮着阿娘一起喂猪,做饭,种菜等等。
十三岁的四妹,时常盼着快点长大,好能出去打工,像阿姐一样打工,像阿姐一样赚钱。
(七)
阿秋恋爱了。
封锁了这么多年的心门,到底是为一个人打开了。
这人是阿秋的同事,邓野,车间里的一个小管事。自阿秋来,他便在这儿了,从做杂事的小工直到小管事,他的生命,在这个加工厂里,耗了足足十年。
邓野三十岁,来自一个北方农村里。二十岁的时候,他随着自己的表兄——绣品厂的老板——来到这个城市。
邓野为人忠厚,从不仗势欺人,对工厂里的工人,无论男女,都颇为照顾。
也正因此,他并不得表兄的喜欢,混了十年,才混成了一个小管事。表兄不过是碍着亲戚的情面,又知道他还老实,能放得下心,所以一直留着他做事。
这天阿秋赶了一个通班,直到侵晨四点半才下机。邓野早等着在一旁了。邓野今天并不值晚班,全因为要等阿秋,所以特地与人换了班。
邓野一手接过阿秋手上的袋子,一手便牵了阿秋的手往外走。阿秋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心里觉得很安静,很踏实。
很安静,很踏实。
是的。阿秋这么心想。能安静踏实地与邓野走下去,过一生,就是好的。
就这么走下去,将往日丢在身后,再也不要忆起。
那些灰色的,黑暗的,伤心的,屈辱的,以及一碰就散的美丽,一思及就痛楚的往昔,都丢在身后,再也不要忆起。
“阿秋。”
“嗯?”阿秋随口应了一声,并不抬头去望邓野,而是将头轻轻靠在邓野的胳膊上。
“我爸妈过两天会过来。”
“啊?过……过两天?”阿秋吓了一跳,心底里突然一慌,陡然有些结巴起来。
邓野站住脚,双手将阿秋环到自己身前,低下头,望着阿秋的眼晴,笑意盈盈地说:“是的,我爸妈过两天过来,我有两年没见着他们了。他们过来看我,顺便在这边玩一玩。阿秋,我爸妈一定会喜欢你的。”
阿秋听着邓野温柔喜悦的话,心里有一点感动,但是,那一抹慌张,却如影随行。
两天后,邓野的父母终是来了。
邓野的父母直接找到了绣品厂。邓野和阿秋还未下班。邓野的表兄出差去了,工厂就是邓野在管着。
邓野准备先将父母送去自己的宿舍安置好,再回来继续上班,这正打算着呢,却是事儿一桩接着一桩来了,急等邓野处理。
邓野正踌躇着——阿秋也上着班呢,并且我还未与爸妈说起过阿秋——小意正从工作间出来了。
小意正好轮到下机休息,一出来便见邓野左右为难的样子。因了阿秋的关系,小意与邓野也十分地熟昵。
见邓野为难的样子,一问明白了,小意笑嘻嘻地说:“邓野哥,伯父伯母就交给我吧。我先带他们去我们宿舍坐坐,让他们休息休息,等你和阿秋下班来,再接他们嘛。”
邓野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对小意说谢谢。小意笑得眼晴弯弯的,弯腰提起邓野父亲放地上的一个袋子,右手挽着邓野母亲的手,娇声道:“伯父伯母,邓野哥还上班呢,你们先去我那休息一下吧,邓野哥不用多久就下班了的。”
邓父见邓野点了点头,便也依了。两人跟着小意便出了绣品厂。
绣品厂的宿舍,离厂子并不远,但是藏得紧,左弯右弯地道路,从这儿穿过去,又从那儿穿过来。其实是一个破旧老厂的员工宿舍,二栋二层楼的红砖房,老旧破烂,一层便有十二间宿舍,一间宿舍住二或三人。
邓母一迭声地对小意说谢谢。小意笑嘻嘻地说不用不用,“我和邓野哥阿秋姐是最好的朋友的。”
邓母迟疑了半晌,问:“阿秋是谁?”
“阿秋姐是邓野哥的女朋友啊,伯母不知道吗?”
邓母转头瞅了一眼邓父,没做声。
(八)
邓野和阿秋提了满满两手的水果零食进来。
邓父邓母正坐在相对的两张床沿上,互相沉默地相对,见邓野和阿秋进来,并不起身来接着儿子——他们可是有两年没好好见过儿子,好好说过话的。
小意不在屋内。
邓野轻快地叫了一声爸妈,一扯正迟疑着不前的阿秋:“爸妈,这是阿……。”
“阿野!”邓野话尚未说完,就被邓母打断了。
邓母站起身来,走到儿子面前,果断地说:“你的屋在哪,我们回你的屋去,不要打扰人家姑娘了。”
邓母的眼晴并不望阿秋。
阿秋突然感觉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好冷,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用双手交叉抱了一抱手臂。
邓父默不作声地拿起地上的行李袋就走了出去。邓母抓着邓野的胳膊不放,生怕一放手,儿子就不见了一般。
邓野有些莫名其妙,见邓父已经走了出去,便匆忙说:“阿秋,我先带爸妈过去,等会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啊,你先洗澡休息下。”
阿秋点头不语,见邓野被邓母拉着扯着走了出去,门在邓野身后猛地一关。
许是风有些大,所以关门的声音也有些大。阿秋这么想着,缓缓坐在床边上,方才邓母坐过的地方,呆呆地坐着,忘了去洗澡。
宿舍外的天空,还很明亮。这时候正是夏未初秋,太阳下得晚。
一只小麻鸟儿扑吱一声从窗外掠过,飞到了一颗苦栎上,忽而又从苦栎树上飞走了,飞出了阿秋的视野。
这儿本是没有苦栎树的。这儿只有以前统一栽植的法国梧桐。不知道是哪一年,被一阵风吹来,抑或是一只鸟从远处衔来的一棵苦栎树种,落在了这里,生根长出了这么一棵苦栎树。
阿秋的视线从苦栎树上挪开,追随着远去的鸟儿。那儿明亮的一片,蓝的天,白的云,像极了老家。
阿秋呆呆地坐着,想起了阿爸阿妈,想起了四妹,想起了两个弟弟,也想起了,许多被埋藏的往事。
越是不愿意记住的往事,就越埋得深,埋得久。越埋得深埋得久,被翻出来的时候,就越痛楚。
时间只是一剂麻醉药。
怕的,是麻醉醒来的时分。
阿秋一直坐着没有动,邓野也一直没有来叫阿秋一起吃晚饭。阿秋仿佛也忘记了这回事。
小意回宿舍的时候,阿秋已经睡下了。小意小心又小心地进门来,怕惊扰了阿秋,灯也没开,就赶紧躺下了。
阿秋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没出声,眼泪却突然淌了一脸。
(九)
阿秋病了,高烧不退。
班自然是不能上的,烧成这样,拈针都拈不起。小意替她请了假。
阿秋躺在床上,虽然烧着,却盖着厚厚的被子仍觉得冷。到了黄昏时分,邓野过来了,给阿秋打来了一碗白粥。阿秋一天没有吃东西,却不觉得饿,只是没有力气,脑袋昏昏的,不能思考,一思考就炸裂般地疼。
邓野坐在阿秋的床边,拿手试了试阿秋的额头,皱着眉说:“怎么烫成这样!”
阿秋勉力一笑说不碍事的,眼睛却紧盯着邓野的眼睛不放。邓野的眼神躲闪了,扶阿秋坐起来靠着床头的墙壁上,端过来白粥,舀了一匙,吹了吹,送到阿秋的嘴边。阿秋张嘴含了,连着吃了三匙,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邓野的面容。
白粥明明是放了白砂糖的,阿秋却嘴里发苦。
沉默着喝了大半碗粥,阿秋摇头示意不要了。邓野放下粥碗,欲言又止。
阿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口气直吸到心底里去,好填压下心里的那份苦涩。这口气吸下去了,可终究还是要吐出来。吸得长,吐出来便也长,阿秋只觉得随着这口气吐出,心底里最后一丝希冀便也吐出了。
邓野辞职了,他要随着他的父母回去老家。阿秋自然是不能跟着他回去的。邓野的言辞闪烁,可是阿秋却听明白了,邓野的父母不接受她,要邓野辞职回家,只不过是釜底抽薪。
邓野到底还是辞职走了,他拗不过父母。
想起父母来的那天,他把父母从阿秋的房间接到自己的房间里,父母便眼泪与怒火轮番上阵了。
父母不接受阿秋!
你们不了解阿秋,阿秋很善良,很照顾我,我们是真心喜欢的。
是你不了解!十九岁就勾引自己的老师,怀了孩子打了胎,不要脸的女人!你以为她的脚为什么那样?是不要脸被自己亲爹打折的!
你要敢和这个女人好,就没有我们!
邓野被父母的话惊呆了,心底里一万个不愿意相信,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了。
邓野退缩了。他甚至没有问父母是如何得知阿秋的事的。他心里很明白父母是如何知道的。
邓野觉得很难过。就算是知道了阿秋的往事,邓野也还是不相信阿秋是不要脸的女人。邓野只觉得无比地心疼阿秋,心疼她经历了这些痛苦。
但邓野却拗不过父母。
年老的,千里迢迢过来,以死相逼迫的父母。
邓野不得不退缩。临走前来看阿秋,只是为了最后一眼看阿秋,因为他知道,这一别,只怕难有再见之期。
邓野不忍心提着以前的痛苦往事来问阿秋,只是闪烁其辞地对阿秋说:“小意,不值得你对她好。”
阿秋心里明镜似的,哪里还用得着邓野来提醒。只是阿秋却并不恨小意。
怨恨,也是需要力气的。
(十)
邓野走了。
阿秋也走了。
甚至没等完全好过来,阿秋就离开了绣品厂。
阿秋不怨恨小意,却也无法再面对,这个她一直当作妹妹来疼的小意。
痛苦其实并不会淡去,只是被深压。一旦再被揭开,那就再也盖不住了,那痛苦井喷而出,瞬间就淹没了阿秋。
阿秋的头脑空空,什么也没有,光剩下两颗眼珠,像一双烧红的铅球。
离开了绣口厂的阿秋,越发地沉默。她的腿不好,相貌又过于漂亮,文化又不高,在城里打工讨生活,竟是举步维艰。
纵是举步维艰,那也要走下去。三弟还在上学。这个孩子有多优秀,阿秋就有多欢喜。
自己不能继续的学业,三弟在完成。
自己不能继续的梦想,三弟在完成。
自己没有的未来,三弟有。
阿秋死灰一般的心,在想起三弟的时候,都会微微地苏醒过来。
只是四妹,四妹终究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阿秋的心里,刚因着二弟欢喜,又因着四妹而心痛。
四妹在十六岁时,也离家打工去了。
四妹没上过学,人却机灵,嘴甜相貌也好。听说做过服务生,做过洗碗工,也发过传单,也进过工厂。
阿秋断断续续地从顾婶儿,从阿妈的嘴里,听到三弟四妹的消息。
那我二弟呢?
你二弟啊,早两年知道他去了一家小印刷厂做事,这两年也没个消息回,你阿爸阿妈着急呢。
日子就这么过着。
阿秋就这么慢慢地灰暗下去。一年一年的秋天来了又走了。
雾气渐重,它随即迷了阿秋的视野。它把孩子变做了大人,把大人变做了秋霜。
它掐住了阿秋的咽喉。
“我失掉了一切距离和空间的判断力。”阿秋经常在夜晚,对着租房的窗子,看着街上发呆。
不论是路灯或车灯,朦朦胧胧仍在街上留停,看起来既不在地上,又不像天上的星星。
(十一)
在三弟大学毕业的那一年,阿秋三十三岁。
阿秋终于结婚了。
说终于,是因为结婚大约是人生必经的路吧,阿秋无力走另一条路。
阿秋的丈夫是经顾婶儿介绍,阿爸阿妈点了头的,36岁的赵长明。
赵长明是邻村的,之前有过一段婚姻,离了婚,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他在县城的一家货运站做事,在县城里,有一个六十来平米的房子。
阿妈知道阿秋不乐意,阿妈说,你三十三岁了,腿又不好,以前又做过错事,赵长明不嫌弃你,他说会对你好的。况且,你要不结婚,你的弟弟妹妹也不好结婚。你得为他们想想。
阿妈说这些的时候,小心地打量着阿秋的神情。
阿娘说以前又做过错事时,阿秋听着无动于衷。只是在说起弟弟妹妹的时候,阿秋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好,我答应。阿秋将头扭过一边。
婚很快就结了。并没有办酒,只是扯了证,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赵长明的老母,弟弟一家。阿秋的父母,三弟四妹。二弟处托人带了消息,但他回消息却是不回。
自从十几年前,阿秋出了那趟事后,二弟便再没叫过她一声姐。
阿秋知道,二弟是怪她的。
怪她不知羞耻。
怪她让他受尽了别人的羞辱。
怪她让他不得不辍学。
怪她,让他的生活陷入了痛苦。
结婚后,阿秋搬入了赵长明在县城的家。这是个老旧的小区,老得跟阿秋的心境一样。
阿秋准备将家收拾收拾,将日子好好地过下去。既然结婚了,日子就该和以前一个人过不一样了吧。
阿秋将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赵长明果然对她很好,和颜悦色的,也肯花些心思哄她高兴。赵长明的女儿,怯怯地,过来叫她阿妈。
阿秋的心情慢慢地明朗起来。一天与赵长明散步回,在小区里,看到窗前花坛里一棵树枯死了也没人管,阿秋就回家,将老家屋前一棵小银杏树移了过来,栽在了窗前。
自这棵银杏树栽下,阿秋的心也生了根了。
阿秋经常看这棵银杏树,看着它一年一年地长大。看它在晴日里,看它在雨日里。
看雨后的树叶显得新鲜,空气又甜蜜又明净。
看晴日,太阳又温暖地照临,麻雀活泼而喜悦地在小银杏树上跳跳停停。
(十二)
阿秋生了一个儿子。赵长明欢喜得很。
可是赵长明的女儿不欢喜。这个女孩子已经八岁了。八岁女孩子,很敏感。
阿秋对这个女儿很尽心,却依然化解不了女儿心中的委屈,女儿一有委屈,就给亲妈打电话,或干脆跑去亲妈那儿去。
赵长明渐渐地不耐烦起来,怪阿秋没有当好家。阿秋无法争辩,唯有在儿子与女儿之间,更偏向女儿一些。而这天平一旦倾斜了,便再也无法回原了,也不允许她回原。
终于在儿子六岁时,姐弟俩起了争夺,十四岁的姐姐怒极了一推,将弟弟推下了楼梯,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儿子的左眼,不小心扎进去了一枚钉子。
赵长明痛极生怒,狠狠地甩了女儿一巴掌,又对阿秋一顿拳打脚踢。
阿秋痛得弯成一团,却咬着牙不吭一声。女儿被一巴掌打懵了,愣着都不知道哭。儿子昏昏地在里屋的床上睡着,还没有醒过来。阿秋咬牙不吭声,她怕吵醒了儿子。
待到赵长明发泄完摔门而去,阿秋挣扎着到儿子的床边,望着儿子还绑着绷带的眼,泪如雨下。
刚刚晴朗的天,塌了。
赵长明开始酗酒。
继而赌博。
继而家暴。
女儿被亲妈接走了,说是怕阿秋报复。
报复?阿秋搂着儿子,眼泪直滴在儿子脸上。
阿秋想起了以前无意间读到过的一句诗。
“一切美丽的东西,都像流水一般地永逝了。”
阿秋苦涩地想,我的一切都流走了,我的儿子的美丽,也被流水带走了。
我这一辈子,到底要怎么样,才算是结束?
我儿子的一辈子,到底要怎么样,才算是结束?
没人能回答阿秋。
阿爸阿妈不能。
邓野不能。
赵长明也不能。
赵长明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酒鬼,一个赌徒。
二弟三弟四妹,都不能。
二弟结婚了,娶的工友,在外地租了间小房,安了家。二弟的孩子已经三岁,扔给了阿爸阿妈。
二弟仍然不肯唤她一声阿姐。
三弟大学毕业后,先是入了一家国企,不到两年,国企因巨额亏损破产,三弟失业了。
失业后的三弟,跌跌撞撞地挣扎沉浮。他的大学文凭,曾经做过用场,也曾经一文不值。
四妹换了无数工作,也换了好几个男朋友了。
也打过两回胎了。
只是现在人们已经不在意打胎这回事了。
可阿秋,阿秋得撑着,像茧中之蛾。
像一枚沉默的月亮。
阿秋不怎么回老家了,以前就不怎么回,现在更不回了。老家不过是两片荒漠间一个十字路口,冷落而悸惴,慢慢地没入到无尽的夜里去了。
(十三)
儿子七岁了,该上学了。因了就近的原则,儿子上学的学校,就离小区不远,过一个红绿灯便好。
阿秋牵着儿子的手,送他去报到。
儿子怯怯地,很害怕。一个七岁的孩子,瞎了一只眼,对这个世间的爱,还没开始建立,便已经崩塌了,如何能不害怕。
阿秋把儿子护在身前,去看学校的分班情况,看儿子分在哪一个班。
“阿秋?”突然一个声音迟疑地唤她。
阿秋浑身绷起,身子有些发颤。
这个声音那样熟悉,熟悉得她一辈子也不曾忘记。
而这个声音又那么地陌生,陌生得恍如隔世。
“阿秋?”这个声音又迟疑地问。
阿秋僵直着身子,慢慢地转过身去。
9月初,秋天的太阳很热烈,有些刺眼,阳光下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隔了22年重现,只这么影影绰绰一眼,阿秋便认了出来。
这个人影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影,挨着他站着,微笑、得体地望着她。
阿秋突然觉得眼睛不舒服,被阳光刺得流泪。学校里喧哗一片,阿秋却突然觉得没有了声音,耳朵里一阵轰鸣,嘴里泛出酸味来。阿秋落荒而逃,扯得儿子差点摔倒,自己也差点摔倒——跛了足的阿秋与瞎了一只眼的儿子,如何能够奔跑。
伍明浩并未回头张望,停驻了两秒,便自顾往办公室过去了。今天伍明浩很忙。
伍明浩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了。自从支教回来,伍明浩便一路受到重视,班主任,学科带头人,教导主任,副校长,校长,一路往上升。
伍校长早已结婚,妻子同是教师,姓向,比他小五岁,现在43岁,比着阿秋,却是年长3岁。他们的大女儿聪明美丽,已经16岁了,正在国外读书。他们的小儿子12岁,正在这所学校读六年级。
“怎么了,明浩?你认识她吗?她是谁?”向老师疑惑地问。
“嗯,我以为认识,不过可能认错了。”伍明浩淡淡地道。
向老师嗯了一声,不再问了。她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更何况,是个这样的女人,无需问。
(十四)
日子终究,是要向前流淌的。
有谁此刻在世界某处哭,无端端地在世界上哭,就有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无端端地笑。
到底,哭与笑,都是独属于自己的,谁也替不了谁。
更没有谁,替得了阿秋。
阿秋死命地支撑着,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撑到所有的肌肉都干瘪下去。
撑到所有的骨骼都碎了。
她的儿子已死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孩子,还未能长大,便早早地离开了,被那个六年级的孩子——伍明浩的儿子——不小心推进了学校的水池里,另一只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
当伍明浩拿着八万元赔偿款给阿秋时,阿秋正躺在床上,眼望着那株亲手栽下的银杏。那叶子真美,金黄金黄的,很温暖。
而阿秋的丈夫,正在小酒店里喝酒。
她的女儿,那个敏感的女儿,已经28岁了,她此时正在与一个男人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