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1年4月18日,许渊冲百岁生日当天上午,昔年学生王强拨通了同老师的视频,“许老戴着一顶‘生日’桂冠,气色红润,声音洪亮。我们大概通话了十分钟。他同我讲,正在写一部《百年梦》(暂定名)的自传。我同他说,正在翻译一本苏格兰作家的小说,出版了一定拿给他,像当年‘批作业’一样指正。”王强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真格基金联合创始人王强,1980年至1984年曾就读于北京大学西语系,与新东方(教育机构)创始人俞敏洪是同班同学,王强是班长。许渊冲曾为他们这届本科生讲授翻译课,在过往的一次采访中,耿介的许渊冲曾经直言,“俞敏洪还不是最出色的了,王强比他强。”许渊冲身边的亲属沈迪也曾回忆说,“爷爷(许渊冲)说过,翻译方面,王强是唯一会超过我的。”
6月17日,许渊冲过世后,身在香港的王强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独家连线专访。“我能有这样的老师是多么荣幸。都知道先生岁数很高了,但他身体总的来说一直都挺不错的。知道这个消息还是觉得很突然,我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王强说。以下内容以受访者口述形式呈现。
许渊冲同王强合影,为王强新作题签。摄于2018年6月18日,许先生家中。受访者供图
像当年一样“批作业”
像当年一样“批作业”,说的是1980年代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光。1983年,许先生调到北大,为研究生开设了“唐宋诗词英译”这门课,同时也为我们那届本科生开设了翻译课。那一届西语系本科生总共才50多人,分成三个小班,平常是分开上课的。许先生的翻译课是必修课,也是三个小班合在一起上的公共大课,被安排在大四上学期,我们可能是他在北大教过的唯一一届本科生。
许先生的翻译课,英译汉、汉译英各占一半的课程。我记得他第一讲就是一篇联合国著名文献的翻译。每周上一次课,课后布置一篇作业。每周五下午,班长把作业收集起来送到许先生家中,当时他的家在蔚秀园,离现在的住处不远。许先生没有研究生助理,都是自己拿红笔批注。他非常认真,译得好的地方会打勾,译得不好的地方会打叉,写上批注指出问题。当时大家都没有文献意识,现在想来,要是能把他批注的作业本留下来就好了。
八十年代,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我们经常会去各个老先生家串门,有时候确实有事求教,有时候纯粹没事想去跟先生们闲聊。不一定是要听他们讲解专业问题,他们说什么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到了饭点,还能赖在先生家蹭一顿饭。我在许先生家也蹭过饭,师母照君老师下厨。许先生在家一般都穿着件睡袍,他曾在法国生活过,很喜欢喝牛奶、吃蛋糕。而且说英文时,经常会夹杂一些法语词汇的发音,比如 translate(翻译),他一般都读作“Traduction”,concise(简明)读作“Concision”。听他说英文是蛮enjoy的。
摄于2018年6月18日,许先生家中,电脑上是王尔德的著作。受访者供图
“不到俄岛,我不倒”
许先生讲课非常生动。他在课堂上经常会问我们,“你们怎么翻啊?”大家七嘴八舌说上一通,其实都在等着先生揭谜底。一次课上,有位女同学在用英文发言时,把Caesar的名字直接读作中文“恺撒”,而不是[ˈsi:zə],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许先生没有笑,他对我们说,那位女同学的发音也是对的,“因为恺撒的拉丁文发音就是‘恺撒’。”后来我们回想起来,这既见得许老的博学,也见得他善解人意。
还有一次谈到中外诗歌比较,许先生介绍说中国有回文诗,西方也有。拿破仑被流放到Elba岛时说的一句话,“Able was I ere I saw Elba.”这句话从左往右读,从右往左读都说得通。怎么翻译?大家有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也有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听罢微微一笑,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到俄岛,我不倒”,许先生翻译出了拿破仑作为常胜将军的气势,也带出了英雄末路的无奈。而且译文中“岛”和“倒”同韵,“到”和“倒”,“我”和“俄”音似、形似,加上“不”字重复,可以说是用“音美”来译“形美”了。他主张翻译要讲“意、形、音”三美,三美理论,其实是把自己的理论融汇在授课之中了。
在《购书记》中,我曾记述了自己在美国购得汉学家傅汉思(Hans Hermann Frankel)教授的《梅花与宫闱佳丽》(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一书的经过。我到美国后买的第一本书就是《梅花与宫闱佳丽》。傅汉思的太太是苏州九如巷张氏四姐妹之一的才女张充和,张充和也是一位书画家,在书的扉页用毛笔为夫君题名《中国诗选译随谈》。
这本书为什么让我难忘呢?傅汉思曾来北大访学,有一天他就坐在我们班最后一排,旁听许先生的翻译课,两位老先生课上还为这本书有过一场讨论。许先生说《梅花与宫闱佳丽》一书对中国诗词的评点非常言简意赅,to the point(切中要害)。比如讲到“grass(草)”为什么总关涉到中国人的离思之情?比如“willow(柳)”的意象怎么会成为中国古典诗歌送别时的象征?但许先生认为书名翻译得不够美。
“幸亏我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翻译的世界”
1996年,我从美国回到北京,参与创办新东方。那时去看许先生,他在家用一台很破旧的电脑打字,而且也没有打印机。我就在中关村给他买了新电脑和打印机。先生很早就开始用打字机,到了用电脑键盘敲字,也是习惯用两个指头摁键。我认为1980年代中期以后,许先生才迎来自己学术的丰收期。记得那些年去看他,每次都能获赠他新出的书籍,比如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他翻译的莫泊桑的《水上》,还有他在美国出的英文自传。每次赠书给我,他都会在书的扉页上签名。
2018年,师母照君过世。第二天下午,我便约着北大的同学一道去看老师。大概两点左右到了许先生家,我们其实很紧张,老师岁数很大了,遇到这样的事情,真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他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脑在敲字。没等我们安慰他,他就指着电脑屏幕说自己正在翻译《奥斯卡·王尔德全集》, “幸亏我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翻译的世界。否则面对这样(丧偶)的现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survival下去。”
我看到他用的是一个简装本,纸业泛黄,而且字体很小,有时候需要用放大镜去看,就拿着简装本去北大附近的复印店,把字体放大,整本复印下来,再送还老师。临走时,我没忍住问他,“您生活上需不需要帮助?需要钱吗?”许先生给我的回答,终身难忘。他说,“王强,我已经这个岁数了,吃不了什么东西,住也没什么要求,工资和版税(收入)足够我过得不错。如果你想为我做一件事呢,将来有一天,请以我的名义,把我所有的译作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我当时就说,老师请放心,一定一定,我一定按照您的心愿完成这件事。
“他心目中的美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
许先生私下是很诙谐幽默的。大概是2004年左右,他在西南联大时的同学杨振宁先生和翁帆女士新婚不久,许先生做东请大家小聚。那次饭局大概有十个人,就在北大附近公园内的一家餐厅。我记得席间,许先生招手把我叫到身旁,将苏轼那首《一树梨花压海棠》译成了英法文,大概是两页纸交给我,让我伏在杨先生耳畔读一下,他(杨振宁)也是耳背。结果读完以后,杨先生有点害羞,低着头笑了,许先生则在一旁哈哈大笑。
说到翻译,其实许先生不是单纯在字面上念兹在兹,也不是“三美”理论就可以概括他的翻译思想。特别是他后期的一些想法,在他的《文学与翻译》、《翻译的艺术》等著述里还有很多很深的思考,不单单是字面翻译上的兑换,而是跨越词章,在各自文化传统间的追问。毕竟他有过西南联大求学以及留法的经历,幼年也接受过私塾教育,还有家学。
许先生思虑单纯。是的,他有时候非常情绪化,但我以为,不管是他同人就翻译产生争论,吵得面红耳赤,还是他回忆初恋,能够潸然泪下,这些情绪背后一以贯之的,是他的纯粹和专注。他信仰美,专注美,他心目中的美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他就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不管是对待翻译,还是看待女性,到了那个情绪点,他的剧烈不是愤怒,不是滥情,而是对美的要求让他不由自主,要去据理力争。除此之外,他的生活非常简单。这四十年来,中国的变化翻天覆地,谁能对优渥的物质生活没有向往?谁能拒绝生活中的种种欲望?但你去看看他的家,这些年来就没怎么变过,地板还是水泥地板,沙发还是那个沙发,床铺还是那个床铺,他每天的工作习惯还是那么地规律。每次去他家,他从来不谈国际时事,不谈家长里短,几十年如一日,谈的都是翻译。
有情未必不长寿。如果他全部的欲望,都是围绕着美,追求着各个层面的美,那么这些欲望是否还能称之为欲望?当他高声时,并不是在defend自己的面子,而是在捍卫心目中关于美的创造。不管他说什么,你其实都明白,他自己关起门来还是当着你的面,都会这么说,因为他就是那么想的,表里如一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
一个人的情感如果专注到了极致,人就变得非常简单,继而把万事万物归一。数十年来,他专注的术业就是这么一点,就是翻译。看似多么狭小,但当他全部的欲望,全部的爱都放在这一点上,这个“点”稍微动一动,我们就能从他身上看到无限。恰恰是这种简单、纯粹和单一,使得他看似那么容易激动,其实内心就像一片平静的大海,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借用一句佛家的术语,我想许先生是把日常生活过成了一种修炼,他早已达到了“戒定慧”的境界。想到许先生,我有时也会想到康德,康德一辈子连家乡都没有出去过,每天在镇子里散步、仰望星空,规律地可以让镇子里的居民把他的出行用来为自家钟表对时。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