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海边的人,往往想象不到没有海的人会怎样生活。我对父亲说:“他们不能去海边捉螃蟹,多无聊啊。”父亲对我说:“住在平原上的人可以去捉田鼠。”若干年后我上了大学,遇到内地来的同学,总是很想问他们小时候是不是捉过田鼠。
很难说我喜欢海。只是上小学时去捉过小鱼小螃蟹小海螺,放到小桶里,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再小心翼翼地根据教科书上的海水成分配出盐水,想要努力驯养它们。然后在第二天,失望地看到它们已经死去。
海很危险,有些海滩上布满礁石,礁石上附满坚硬的贝壳,倘若一不留神狠狠摔在上面,就可以体会到什么叫千刀万剐。海还很冷清,在游客罕至的冬天,那些劣质塑料椅显得尤为劣质。阳光虚弱无力,沙滩不是金黄,近似于浅白。没有足迹,只有沙滩在海风的吹拂下生成波涛。只有海风的声音。
唯有在市中心那边的栈桥,才有成群的海鸥起落纷飞。就像奈良有人卖鹿饼,广场有人卖鸽子粮,这边也有人在卖海鸥粮,是掰成小块的馒头。如果你把馒头块儿抛向空中,那些海鸥就会一掠而过,巧妙而准确地把食物接住,宛若被驯化了很久的空中猎犬。
夏天是最热闹的,会有商户在海边售卖色彩艳丽的泳衣以及贝壳做成的手链、项链、风铃、动物。那些用贝壳海螺拼成的小猫小狗,只能勉强看出点儿形状,完全算不得形似。但人们就是热衷于做这样的事情:把一种生物制造成另外一种,并为此得意洋洋。那时候,浅水里的人都密集地站着,勉强把身子浸到水里。倘若你想尝试游泳,难免要担心自己的脸挨上别人的脚。
旅游旺季,海边又总会发生险情。台风到来,本地人都躲在家里,偏偏游客们站得离围栏越来越近,大浪猛然袭来,那是三四米高的海浪,没见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涨潮退潮,亦是刹那间。有情侣在礁石上看夕阳,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回过神来才发现涨潮了,被困在礁石上。惊慌失措下往往会打电话报警,警察会热情地前来救援,还会有记者赶来记录下这种热情。
游客们常常对海洋怀有浪漫的期待,喜欢在海边看日落,看红金色的晚霞燃烧着铺遍云层与波涛。他们对月升倒没什么执着,因为那时候海水已经开始冷了,救生员也都下班回家,海滩变得萧条而危险,倒不如去旁边的几条美食街喝啤酒吃烧烤。
月升和日落是两回事,海上生明月是寂静的。
天海一色,俱是漆黑。然后渐渐地,海平面上升起一颗剔透的月亮。只有月亮周围的天隐约被映亮,海却是成片成片地亮了起来,波涛闪烁着银光。整个世界只有深深浅浅的黑暗与银白,很单调的美。这时候如果你很慢很慢地沿着海岸走,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如果你足够幸运,还能看到自己的脚印上泛着荧光。那是月光下的浮游藻类,它们被海水冲刷到了沙滩上。
海鸥,海怪,海螺,海草,海星。海市蜃楼,启明星,漂流瓶,汽笛声,港口,沉船,灯塔。与大海相关的总是些浪漫过分的词语,随便拎几个出来都足够写出缠绵悱恻波澜壮阔的故事。如果没有海,就没有《泰坦尼克号》,没有《敦刻尔克》,没有八仙,没有哪吒,没有精卫,没有浦岛太郎。
陆地的面积自然很大,有起伏延绵的山脉,一望无际的平原,如果没有海,人们也会在坚实连绵的陆地上走向彼此,只是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那些想象过美人鱼和海妖的人,或许会把无处安置的旺盛想象力埋藏到地心深处,创造出潜伏在岩浆里的精灵和巨兽。
(作者:修新羽,系青年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刊发于《花城》《上海文学》《芙蓉》等,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等)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