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拱之”;南方只是其对立面的存在。在古代志怪里,曾经虚构出据说是送给越南人的指南车,指南指的其实是很抽象的一个概念,有说是周公甚至用木头做了这样一个很神乎其技的东西,它到底最后指到哪里去了,其实也不太清楚。先是,南方有个叫越裳氏的部落——有说就是越南,有说可能在南中国,江西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部落里的人夜观天象,发现北方天下已经平定了,所以越裳氏就派出使者,带了会跳舞的野鸡之类的奇珍异宝,千里迢迢去见周公,我们可能都知道的,使者沿途,带上了九重翻译;使者辞别,周公送了他指南车,让指南车带他们回去。这个故事我一直很喜欢。南方肯定是基于地理环境意义上的,但也有在此基础上的,与历史、文化传统相关联的,精神意义上的南方,而确实要比北方要显得更加复杂一些。
灵树《安南恠谭》插图:何乌雷
灵树《安南恠谭》插图:徐道行
你把一些故事以这种文学创作的方式铺陈开来,有没有一个暗含的主题?
朱琺:《安南怪谭》里的每一个故事,很可能是各自独立的,很难说彼此之间有什么一定的联系。人从本质上来说,总想寻求秩序,不过于我而言,它未必不是一种现成的秩序。所以以往我曾经列过很多写作计划,很多都有庞大的结构和细密的系统,但基本上没有完成,甚至大多没有动笔。从某种意义上说,《安南怪谭》是偶然的产物,在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计划中它并非具有一个优先的位置,只是因为当年刚刚编完《越南汉文小说集成》而顺便写了九个。那时候我设计和构想的不止九个故事,如果按照我全盘整理越南汉文小说的经验来说,起码有五十个故事值得改写和重述,但写到九个故事就觉得可以停下来了,好像很多个故事要说的话都已经代为表达,所以停了笔。后来两年我的兴趣转向了另一个写作计划,用中国古代文献中的材料来写越南,那是另一本书了。
这本书看上去确实没有完全构成一个结构,它是一个散漫的篇什的集合,有点违背于我前些年极力鼓吹的“要写书”而不是写集子的说法。但也有朋友读了以后,觉得整本书是有主题的,这九个故事都在说“生死之间”的事情——但其实这是志怪共同的主题。
这书还有一个好玩的地方,每个故事写了以后,然后你有一个“琺案”,有点像注释,最前面两段基本上是注释出处,但是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在这个故事里面由此生发出很多现实的感悟,可以说是各种各样零星的东西,就借这个题目放进来。你做这样一个“琺案”的初衷是什么?是有一种文体实验的意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朱琺:正像你所说的,“琺案”前两段为这个故事交代一个出处,为正文提供一个补充。如果放在文献学的学术传统中,案语和尾注当然太常见了,在文学的传统中也并非没有。当初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意识,觉得要向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等一批书籍致敬。卡尔维诺整理的两百篇《意大利童话》,其实是一个民间故事集,书中有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每一篇故事都有一个交代:这篇故事是什么时代的,谁讲述的、谁记录的,曾经收录于哪本故事集,然后卡尔维诺他作为一个小说家来编选,又把它重新摘录出来,做了怎么样的处理。这种处理既不同于对民间故事不够了解的其他小说家,又不同于当代小说叙事经验不够充裕的民间故事研究者们。于《安南怪谭》而言,最初我就想沿袭卡尔维诺的做法,一次又一次很诚实地坦白,对故事而言,标示其来历,起到一个着陆的坐标作用。但在实际的写作过程当中,某种冒险的况味逐渐产生了,在落笔时,我有更自由发挥的冲动,可并不知道,也无以把握最终这案语将走向何方,会呈现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这个也跟我刚才所谈到的,从内容层面上去接触南方文化时,我们所能看到的与先前假想的不一定能对得起来,某些初衷并不能完全实现,在南方,研究和探索的进展有可能就是意外的,有意外的失落,也意外的收获。这个“琺案”后来也就有点意外了,它逐渐有那种超出“补充正文”的意图,甚至带上了点捣乱的意味,说不定还有了一些拆解原文的意思。前面的怪谭很本分地在谈安南的故事,但是在后面的“琺案”中羼入了我的经验,加入了我的阅读经历,所以就不止于安南了,东南西北都有了,也就不安于南了。其中有一些新的内容,也有一些很古老的文学文本,它们都想掺杂渗透进来。我最终的想法是:它可以跟前面完整的文本构成一种完整的对立关系,形成天平的两端,达成沟通交流和平衡,或者套用一个术语来说,互文。因此,我试图去控制每一篇“琺案”的篇幅,跟前面的文本字数差不多,从而在形式上也趋于平衡。
阿Q正传安南版[《越南民间故事》插图]
我有点感觉,前面的文本,你是按照一个比较传统的叙事节奏,在叙事方式上没有什么太多的花样。对“琺案”是不是有一种故意的意图,就不给你各种秩序?
朱琺:的确如此。“琺案”中看起来就是各种零星的内容拼贴出来的。但这未必叫混乱,它就是秩序与非秩序之间的一种对照关系。在其中,我甚至把我自己的笔名、把“琺”字嵌了进去——朱琺掉到“琺案”里去了。提到过好几次,这个时候,朱琺其实不是作者,而是一个叙事者,甚至就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琺”还有一个谐音,就是法律的“法”,就是试图定一个规则,或者说是一个规定,一个出处。但当它出现在小说中,又有所不同。“琺”字字形上拆开来也就是“王法”,又不是真的“王法”,因为在文字学上,那是个玉字旁。它提示一个悖反的逻辑:本来比较接近于规则的,但却又与之背道而驰。
书中有一些异体字,后面还有一个不勘误表,你还特别喜欢在“琺案”里面拆解这些字,有的时候感觉你是故意在文本的形式上弄一些变化,有很多类似文字游戏的东西,这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想法?
朱琺:简单招认的话,我好像一直对文字游戏比较感兴趣,始终号称是个形式主义者。我深受那样一种文学观念的影响,认为形式即内容。一个内容,必然可以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形式。《安南怪谭》中一些形式,包括你刚才说到的对文字的拆解,以及对篇幅、对排版的考量,不是完美的形式,而是一次又一次尝试,对完美形式的向往和探索。我想要去寻找跟通常的甚至正常的秩序不一样的、另外的状态,也是出自同样的考虑,而不是为反秩序而反秩序。譬如:书中角色的台词照道理应该一句一句顺下去,但是我把它截断,在某种意义上借鉴了诗歌的经验。诗行跟诗行之间必须要有跳跃,必须要有一种非逻辑的、非散文的关系。那种处理方式是有意为之的,而且叙述者也是想通过这种反常的视觉形式暗示读者,这里面会不会存在着某种与通常理解不太一样的意思。所以,包括异体字的使用等等,它都可以在形式层面上来读解,也可以表达为与某种庸常秩序的对抗。所以,如果完全按照作者的心意的话,出现在书名中的“怪”字应该写成“恠”。
书里面有一些故事,中国也有类似的,可能有相通的地方。那么你怎样看待这些故事呈现出的异域和异域文化?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有一点点对秩序的一种对抗吗?因为中国的文献实在太多了。
朱琺:我们容易在域外暨所谓受汉文化影响的境外区域,也就是汉文化圈里,譬如在日本、韩国看到很多与中国古代文本相似的因素,这类似性甚至也能在西方文学中找到。这当然就是一种求同的思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但是我想强调的是,在中国的文献传统中,也有主流跟非主流之别,或者说,有为人所熟知的一些,也有需要重新被擦亮的一些。其实,我们都很感兴趣的志怪,在我看来,就属于后者。至少从近代以来,不太被人重视。即使近世以来人们不得不讲到《聊斋志异》,也往往是讲书里的鬼狐更像人,有广义上的教化意味,还要肯定它有这样的针对现实的价值,而忽略它的情节中对异世界的建构及其意义。现实当然是无边无际的,任何想象和幻觉也都可以说是现实一种,但它毕竟跟我们触目所及的、跟我们现在称之为“非虚构”的那些书籍所呈现的不同,我觉得有需要重新评估、重新关注的必要。所以,这本《安南怪谭》有那么明确地说是越南的文本吗?我曾试图含混地处理这个归属,所以用“安南”这样的表述。而且,怪谭的原材料毕竟就是用汉语呈现的,现在的篇章更是汉语文学的组成部分。当然,里面的界限从来就很复杂,越南古代有两本比较重要的、带有神话志怪色彩的文献,一本是《岭南摭怪》,一本叫《越甸幽灵》。书中有些故事与唐代末年裴铏的故事集《传奇》颇为相似。裴铏当年在安南都护府做过事,他是北方来的读书人,在岭南听闻了一些传闻和奇事,遂把它们记录了下来。广义上的岭南,南方的故事,曾被越南的古人认同为是自己的东西,在过去的五六个世纪中,他们反覆用汉字记录下曾被裴铏写过的故事。我觉得,这其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是很难说清楚国别归属的。而从民间文艺的角度上来看,故事传播的轨迹很难考据,传播的范围有的也超乎想象。一个可能在意大利西西里岛讲述的故事,结果发现中国东北也在讲,情节很像。里面会有一些当地因素,譬如说西西里文本中说狼打扮成了外婆的样子,东北可能就讲的是虎姑婆。会存在一些变体与异文,但是从故事类型的角度上来说,是相似的,相同的故事类型、故事母题。我一直很迷恋故事类型学。我觉得,你说的类似与相通,有一部分是传播的结果。
印度以大象为题材的细密画
书中提到的故事里,当然很明显也有一些南方或者越南的色彩,比方说,几次提到中国使者到越南的事,也涉及越南使者到中国的情节,后者与朝鲜《燕行录》的记载可以对勘,都代表了同一种文化情境中的政治实体意识。这种文化情境也许可以称之为中华,或者是汉文化。从文化关系的角度看,越南与中国之间也很微妙,古代越南一方面很认同这一套文明规则,甚至把这文明规则架构为处理与自己周边那些在他们看来更野蛮、更蒙昧的族群之间的双边关系,它就是“小中华”。但另一方面,它又会很警惕于来自北方的庞大帝国,南北之间始终有着绷紧的张力。这可能是我们在域内、包括在南方不大有的一种强烈意识。具体地说,他们有时陷入矛盾的逻辑而不自知:一方面,模仿北方历史和现实中所呈现的文明模式与宏大叙事,他们也讲风水,也说大地上有某些风水宝地,所谓天子地,谁把祖先的骸骨葬下去子孙后代会出皇帝,这“皇帝”甚至就是统治天下,而不只是统领一国。但另外一方面,他们又会觉得,某些北方来的风水师不怀好意,想抢占安南的天子地。这种复杂关系,我觉得可以在政治史、文化史上讨论,也可以在文学上展开它的意义。
我觉得很多人看了以后,可能会对越南的志怪有一个大致的认识,以后是不是还会继续写?
朱琺:应该不会再写,还有其他很多计划需要一个个地去做呢。当然,编一个民间故事集,这种状态我自己觉得还是很有意义的。在文学层面来说,我认为它是回到了叙事的母体。最古老的时候,大家就开口讲故事,这种故事先被称之为神话,后来称之为传说,又称之为故事。这些口头上的情节可能一直在那里传与说了几千年。几千年中,也许有一些古代知识分子把它记录下来了,但也许一直没有,《安南怪谭》里有一两个故事,是到了近代时候,才被有现代学术训练的、或有现代学术意识的一些民间文艺工作者,或是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去有意识地采集到的。民间故事看上去在技巧上是朴素的,但是我觉得——可能也是卡尔维诺、爱尔兰的叶芝,甚至更早的格林兄弟都有的一种想法,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叙事的母体。从文学发展的角度上来说,回到民间故事意味着重新出发,就像一个拳头要再打出去就得先缩回去一样,如何从高度技巧化的现代小说中破局而前行,民间故事值得借鉴;当然从学术角度,比如说文艺学、民间文艺学、民俗学这方面,还有其他很复杂的意义。所以那些现代民间文艺工作者在收集越南民间故事时最初的想法,都是沿袭了格林兄弟的传统,完成一个相当于“越南童话”或者“越南民间故事”的选集。但这个选集不同的人来做,状态肯定是不一样的。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意大利民间故事》。让学者来选的话,那就会变成比如说关敬吾所编《日本民间故事选》,阿法纳西耶夫所编《俄罗斯童话》……那是学者的路数,可能会注意到故事的类型、分布等等,一般的可读性或许会有,适合于孩童阅读等等,与当下的文学小说关系却未必很大了。但如果找一个小说家来编选,则可能会去注重文学的意味,而忽略使用学者的方法搜集资料,掌握样本又常常会有所欠缺。我自认为有点跨界,想要在这两方面达到平衡。当然,如我刚才所说就会发现,现在的书是一个计划没有完成的状态。它可以说是一个选集,但其实是半部选集——因为书中另一半是“琺案”,两者加在一起形成的一个比较奇怪的文本。如果谁要寻求更加原汁原味的、更多的越南故事,可以去看《越南汉文小说集成》,而他也许会发现,“全集”的实现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情。
灵树《安南恠谭》插图:风水师
你做越南志怪很长时间了,不光是写这本书,有同道吗?
朱琺:广义上来说,对越南感兴趣的人还是有的,对越南的典籍文化感兴趣的人也有。十年前,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两批朋友。一批是职业选手,我广义上的同行,把越南历史文化作为研究对象。他们经常发表论文,跟越南那也有很多接触,他们也可能在不断探索,而并非只为稻粱谋。还有一批朋友具有奥林匹克精神,据我所知,有几位当时为维基百科补充了很多关于越南文史的条目;有几位孜孜以求,其热情与专注,及时间、财力物力的投入,令职业选手大感汗颜。大家在网络上也会呼朋引伴,在某些网站譬如豆瓣、那时候在QQ上,现在在微信群有一些交流和互助。但总体上来说,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偏远的领域,蕞尔小国,大家未必会感兴趣,也不知道那边发生过什么事情;稍年轻一点的人会知道那里曾是小资背包游的热门目的地之一;稍年长一点的知道中越战争或叫对越自卫反击战,老山、猫耳洞、血染的风采。但往往仅此而已。据我所知,甚至有位治国学的教授还曾经把越南和泰国混淆起来,把越南汉文小说当作了泰国汉文小说——后者似乎是不存在的。而日本跟朝鲜半岛就几乎不会发生这种识别度的问题。
同是汉文化圈中的区域,对越南的兴趣不如日韩,早年也许有经济地位的因素。有些人对越南的历史文化感兴趣,最初也许是拾遗补缺的动机:对日本对朝鲜了解得比较多了,现在再填补上最后一块空白。这在学术上也能成立:越南典籍自上个世纪末开始,随着我们有所接触和了解,进入学界视野,作为新材料构成了很大诱惑。这本书的写作,包括对南方的这种关注,也是我职业生涯的产物。之前提到的书中常有拆解文字的表述,以及表现出的对异体字、繁体字的兴趣,也都与我所经受过的学术训练相关。我最初写繁体字是学习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的专业需要,但是慢慢地,就会从盲从,而辨识出其中意义上的不同路径,比如说对繁复之美的一种追求。当然,会有些人觉得简约才是大道,但是无疑存在着简派跟繁派两种不同而都可以成立的美学。写繁体字及异体字,也是求异思维的体现,背后其实还有一个立场问题。
一开始提到,对越南的兴趣也是这样确立起来的。一旦明确了意义追求,我就发现越南很多东西都太有意思了,在文化交流史上很特别。比如说,那里是中国文化往南推,印度文化往东走,相交叠的一个地区。越南北方有些传说可能受到了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的隐微影响。明面上汉文化的影响很多,但印度文化也在。光是中印当然还不足为奇。到了近代,法国人来了;然后美国人也来了。我一惊一乍地发现几大文明板块在这里碰撞交汇。这样理解越南,对那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我就没觉得那么意外,甚至会觉得它们是必然会在越南出现的。
比如:法国人设过一个叫“远东博古学院”的机构,云集了最好的一些汉学家和东方学家,其中有一个对中国人来说相当有名的学者叫伯希和,伯希和号称对中国所有的东西都有兴趣去调查、去研究的——当初我对学术很有热情的时候,也曾号称对越南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很感兴趣——远东博古学院的总部曾经设在哪里呢?伯希和研究中国的据点在哪里呢?在越南河内。所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汉学的前哨站,是在越南的,早先一度,欧洲人是在越南看中国、看远东的。此外,在越南西贡,我们也可以找到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中国《情人》。所以,越南是一些人观看中国的角度,也是一些中国人出国、产生爱情的立足点。此外,还是一些中国人离开中国又返回中国的中转站,是中国的一条悬在外部的线索。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见汪精卫在河内发表艳电及险些遇刺;也可以看见抗战时,从上海想要去往云南大后方的人坐船到香港,从香港坐船到越南的沿海城市海防,然后从海防坐车到河内,一路坐滇越铁路的火车抵达昆明。那个时代很多知名学者因此都到过越南河内。这些线索,包括更早的陶瓷之路或者叫海上丝绸之路,随着我们视野的拓展与深入,就会相互接洽,彼此攀上关系。在《安南怪谭》的故事中,这些文明史上的牵连也许在文本中被埋伏过一些,也许并没有那么多;但如果继续发散的话,或许就在不远处将被触及到。所以,我想,也可以说我希望,将来会颇有一些对越南、以及对越南志怪有兴趣的同好者,而目前,他们可能就是《安南怪谭》的读者,或者准备要成为《安南怪谭》的读者。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