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洞穴探险和极限登山一样,这类出于死亡本能的行动还有另一层意味。潜水者和洞穴潜水者常用狂喜和超然形容他们的经历。曾潜至布须曼人洞七百九十英尺之下的英国潜水者唐·雪利(Don Shirley)说:“在水里的时刻太美妙了。你处在一个绝对的、完全的真空中,就像在外太空。没有上帝,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和接下来的千分之一秒。那环境不会给人任何威胁感,只有彻底的平静。”
自由潜水者纳塔里亚·莫尔查诺娃(Natalia Molchanova)也有过类似的描述,她形容在水下时仿佛自我消解了。莫尔查诺娃是最早在蓝洞进行自由潜水的人之一,蓝洞是红海的一个落水洞,深三百九十英尺。蓝洞的侧壁上有一个开口,被称为“拱门”,由此可以进入公海。据说在这儿遇难的自由潜水者和水肺潜水者超过一百人,他们受复杂渴望的驱使来到了蓝洞深处。莫尔查诺娃仅凭一口气就安全完成了蓝洞潜水,这是相当惊人的成就。在二○一五年八月的一天,她在西班牙伊维萨岛海岸进行一次消遣性的潜水,深度不过在一百至一百三十英尺之间,对她这种天赋异禀、经验丰富的潜水者来说,本是轻而易举。但是她再也没有浮上来,遗体也未被找到。 “我感受到了非存在。”莫尔查诺娃在一首题为《深度》(The Depth)的诗中写道:
永恒黑暗的寂静,
以及无限。
我越过时间,
时间注入我身体
于是我们变得
不可撼动。
我的身体在海浪中迷失
……变得像它的蓝色深渊
还触摸到海的秘密。
在探索地下世界的这些年里,我只去过一次水下迷宫,那次经历让我稍稍理解了雪利所说的“平静”。那个迷宫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市中心下方,多瑙河的布达城一侧。和我同行的是匈牙利地理学家、洞穴探险者、登山者绍博尔奇·莱尔-奥西(Szabolcs Leél-Őssy)。布达佩 斯城的一部分建在石灰岩上,它的“看不见的城市”既包括矿道网络,也包括因温暖上涌的溶蚀性水流而形成的洞穴系统。一个炎热的夏日夜晚,街道两旁的树上虫鸣阵阵,我和绍博尔奇钻过厚重铁门的缝隙,打开嵌入基岩的门,进入一条从石灰岩里炸出的地道,来到城市下方被水淹没的洞穴。这里超过四十五万立方英尺,是城市地道网络的入口。多年来,洞穴潜水者从这里出发,绘制布达佩斯水下迷宫的地图。
我和绍博尔奇从洞穴边缘进入水中,在这城市下方的隐秘空间里惬意地漂浮了一个小时。每当我回想这段经历,都觉得如在梦中。那里的水来自地底深处,温度维持在二十七摄氏度。黑暗中,能感觉到极大的深渊在身下和周围展开,可我并不觉得眩晕,只偶尔感受到精神的冲撞。水清澈得出奇,我的四肢在水里动来动去,似乎它们并不属于我了。
绍博尔奇说:“这儿,我在石头里找到了安宁。”
我们偶有交谈,此外便是大段的沉默。在子宫一般的空间里,我感到罕有的放松。
“离开之前,你应该看一看真正的迷宫入口。”绍博尔奇说。他游到洞穴深处的一面墙前,我跟上去。他说:“现在,沉下去,睁开眼睛。这里的水对眼睛没有伤害。”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将手举过头顶,双脚并拢,排掉肺里的空气,缓缓沉了下去,留下一串迅疾的气泡。在大概十英尺深处,我的头颅和皮肤感受到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我扇动双手保持平衡,睁开了眼睛。水温柔地压在眼球上,我面前是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通向石头里面,洞口大小足以将我吞没,石头边缘很是平滑。在那异常清澈的水中,洞口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人站在高塔边缘时会很想跳下去一样,我当时也产生了向那洞穴深处继续潜泳的强烈渴望,这时,我的氧气刚好耗尽了。
责任编辑:钱成熙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