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年,QQ、微信以及电子邮件早已经让书信变得古老。
但他依然坚持手写的信,且每一封信中,都夹着一片银杏叶子。
他说,那是他高中时候收集的,可解乡愁。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谭亿跟我一样,有着收集银杏叶子的爱好,小巧的,叶脉清奇的……
看到它们,就会想起那些年,一起走过新华街银杏大道的日子。
我们的邮件,就像三好学生的作业本。
他用西班牙文写信,我同样用西班牙文回他,认真纠正他来信中的错误,同时也会很认真地向他交代,我回赠他的银杏叶捡自哪年哪月哪日,以及它被选中的原因。
我们彼此情投意合,但我们从来都不曾告白。
那时候,都觉得人生那么漫长,前途未卜,于是,默契地希望一切水到渠成,且过程美丽。
我们的爱情,要的是来日方长。
07
大学毕业之前,我便选择了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对接公司与西班牙语系国家的涉外业务。
令我没想到的是,谭亿、刘宏、孙正风居然同时来北京工作了。
当年的五人小组,除了王茜留在老家,其他人都来了首都。
谭亿进了中铁某局,刘宏当了律师,在一家律所实习,孙正风应聘到新东方当老师。
我们四个,居然在北京团聚了,我们欣喜若狂,相约一起混一辈子。
而且,刘宏和孙正风的到来对我和谭亿来说,是喜上加喜。
那时的我们甚至连“爱”都没说过,更到不了同居的地步。
他们来了,我们就可以毫无尴尬地同在一个屋檐下了。
于是,我们四处找房子,最后租下刘宏同事一间四居室的房子,在三环,房租也在我们的承受范围之内。
那是继高中之后,又一段最为快乐的时光。
每天我们四个散落在北京各自的单位里谋生,晚上回来后,发工资的日子就出去大口吃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就在家里研究厨艺。
常常为了谁洗碗、谁擦地各种整盅,不亦乐乎。
刘宏常常感慨:“要不,咱四个都签一个单身协议吧,谁也不许谈恋爱,就这么搭伙过一辈子,多开心。”
有一次,为了哄刘宏给我们做他最拿手的水煮鱼,我们真的起草了一个类似的协议,当作奖状一样,贴在客厅里。
08
但谁能想到,率先打破协议的是刘宏。
2017年大年初三,我们五个在老家人气最旺的一家烧烤店小聚。
结果,那天的刘宏是带着玫瑰来的。
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鲜红的玫瑰递到我面前,对我说:“闻溪,我当年的喜欢到现在还有效。我决定了,这辈子就是你了。”
太突然了。
我当时尴尬极了,第一反应是:“刘宏,别闹,你肯定是误会了,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不可能,你在北京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跟我们混,比单身狗还狗,怎么可能有喜欢的人?”
“是真的,我骗谁都不会骗你,快把花收起来,咱们好好吃饭,馋这家烧烤太久了。”
我这样说时,眼睛丝毫不敢去看谭亿,生怕一个眼神过去,我们五个人这场友谊就分崩离析了。
好在,刘宏也特别会找台阶下。听我这么说,他赶紧喊服务员点菜,还借机跟老板娘要了一个花瓶,把花插进去,说是祝这家老店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所有人在他这一气呵成的无所谓里放松下来,我们边吃边聊。
尽管那天刘宏的酒喝得很猛,但我们都没有阻止他。
我们都觉得,以刘宏开朗不羁的性格,醉一场之后,这事就过去了,我们依然是最要好的朋友。
09
而意外恰恰在结账时发生了。
那天我们吃好喝好后,半醉的刘宏抢着走出包间去结账。
然后,有个同样半醉的中年男子也在等待结账,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当时,刘宏非得让老板娘先给自己结,中年男子不愿意了,于是先动了手。
刘宏那天本来就气不顺,所以下手特别重,中年男子迅速吃了亏。
结果他坐在散台的三个朋友立马围了上来。
听到争吵声,谭亿最先冲出去,看到刘宏被三个男子围殴在地,谭亿刚想伸手把刘宏拉起来,结果其中一个男人用摔碎的半截啤酒瓶朝他扎了过去。
谭亿背对着那个人,根本没看到。
刘宏手疾眼快把谭亿拽倒,他自己则替谭亿挡下了那个碎酒瓶。
那男人借着酒劲显然扎红了眼,按住刘宏,朝他脖子上的最要害处狠狠扎了下去……
10
那是我们人生中最想抹掉的记忆。
由于刘宏失血过多,医生说“我们尽力了”。
那一刻,刘宏爸妈直挺挺地跪下恳求医生再抢救一下他们的儿子。
刘宏妈妈的话最扎心:“我儿子今天出门前还告诉我,他要跟心爱的女孩表白,你救救他吧,他太年轻了……”
但老天还是带走了刘宏。
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让我们四个人永远无法释怀。
尤其是谭亿和我。
谭亿认为刘宏是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击。
而我呢,如果不是那天拒绝了刘宏,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送别刘宏的那几天,我们四个一次又一次的自责:如果那天我们不让刘宏喝酒,如果我们坚持不让他去结账,如果我们早一点听到争吵,如果……那么,此时,刘宏就还站在我们中间。
我们悲伤而羞愧地陪伴在刘宏爸妈身边。
令我们最为悲痛的是,葬礼结束后,刘宏爸妈把我们四个请到家里,特意跟我们谈话。
他们忍受着巨大的丧子之痛,反过来安慰我们:“这件事只是个意外,你们任何人都不要有思想负担。你们以前多要好,以后还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你们都好好的,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
11
这份经历,对于我们来说,太沉重了。
尽管全程没有任何人责备过我,刘宏爸爸甚至在处理完儿子的丧事后,找到我,让我不要胡思乱想,说这事跟我没关系。
而这,恰恰是我最无法释怀、最心痛的部分。
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是因我而起,情理道义都可以放过我,但我无法放过自己。
谭亿也一样,一向沉稳平和的他,那些天,一再失控,从刘宏家里出来时,他一脚踏空台阶,整个人摔得鼻青脸肿。
可是,我却不敢上前扶他。
对于我俩来说,我们不仅仅失去了刘宏,也失去了对方。
我们在最需要对方的时刻,却不能送上任何安慰。
我们都很清楚:我们的故事,从前不想让别人知道,觉得时机尚未成熟。
而此后,是不能让别人知道。
人生的无常,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12
而生活还在继续,安葬完刘宏后,我们三个回了北京。
回到那个失去刘宏的出租屋后,我们仨抱头痛哭。
谭亿在他的房间里给我发微信:“闻溪,都是我的错。如果从来北京第一天我就宣布咱俩的事,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也不会因此自责,本来应该对你说出的那三个字,现在只能换成‘对不起’。”
是的,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最好的发小刘宏,也失去了谭亿。
不管我和谭亿之间曾经怎样浪漫美好,但,这中间隔了一条人命。
这虽然看上去不是我们的错,但我们却因此只能错过。
那份没有公之于众的爱情,此后余生,都只能封印在彼此的记忆中,一起守口如瓶。
13
刘宏不在了,我们几个也散了。
最先走的,是谭亿。
他申请调回了老家的分公司,他说,他是我们五个中的老大,且刘宏是为了保护他离开的,所以,他应该在照顾刘宏爸妈这件事上,多出些力。
他回老家前一天晚上,我们仨在家里小聚。
酒买了,外卖也叫了,但我们无心吃喝,只是没话找话地说着如何联系房东,退回押金如何处理,个人物品往哪里放以及北京最近有点冷等等最无关紧要的话题。
谁也不敢提刘宏,谁也不去提谭亿明天就要回老家的事情。
好不容易捱到十一点,大家回各自房间。
站起身时,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贴在电视旁边的那张单身协议,我抢了过来,含着眼泪对他俩说:“我是女生,这份共同财产就留给我吧。”
他俩没有跟我抢,我们仨,抱在一起,哭成狗。
那是我第一次与谭亿拥抱,也是,最后一次。
14
半年后,我去了哥伦比亚驻站。
说好的三年,后来,疫情原因,又续签了三年。
刘宏走后,我们五个人的微信群很多时候都是静默状态。
只是,我们当初约定好了,刘宏不在了,我们每年每人会拿出5000元,作为给刘宏爸妈的养老金。
所以,每年1月1日这天,我们都会把钱准时转账给老大谭亿。
谭亿也会发一些他们几个去看望刘宏爸妈的图片到群里,汇报两个老人家的状态。
刘宏爸妈状态还好,用谭亿的话说:“尤其我们去了,他们总是表现得特别开心,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担心。”
是啊,他们是永远替别人着想的父母,每次我从国外打电话给他们,他们都会叮嘱我照顾好自己。
在国外疫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们经常给我打电话,让我保护好自己。
15
有一天,老三在群里@谭亿:刘叔住院,你怎么不通知我们?你也要上班的,别把照顾两个老人家的责任都自己扛着。
于是,大家也纷纷@谭亿,对他这个名符其实的老大表示感谢。
我字斟句酌,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包。
那么普通的一个表情,却还是联想了许多:那个我从高中时代就心仪的男生,时至今日,我们之间连一个像样的牵手都没有过,真的好遗憾!
可有些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
16
渐渐地,群里偶尔有消息时,便是婚讯。
孙正风娶了一个北京姑娘,王茜结婚一年后,做了妈妈。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些伤痛,慢慢地,大家也会在群里聊些日常。
有一次,王茜在群里公然@我和谭亿:群里就剩你们两个单身狗啦,要不,你俩在一起呗,上高中时就觉得你俩挺般配的。
王茜的话得到了孙正风的积极响应,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好多,都是给我和谭亿说媒的。
我们的微信群,在那天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但热闹都是他们的,我和谭亿只负责送上一个又一个无关紧要的表情包。
17
后来,谭亿发到群里几张照片。
我这才知道,高中时代每天都经过的新华路,如今已经更名为“学府路”。
道路拓宽,两旁的银杏树移栽到了很远的新区。
恰是人间十月中,那些银杏黄得耀眼。
大家纷纷说,“老大好兴致啊”“拍照水平相当哇塞”“唤起了很多回忆。”“老大,你让我想家啦。”
那满屏的金色,晃得眼睛生疼。
他们看到的是银杏黄了,而我看到的,却是物是人非、永失吾爱。
18
今年春节,我回国述职、探亲。
先是在北京隔离了21天,回到老家后,又在酒店隔离了7天。
隔离结束的第二天,我去看望了刘宏爸妈。
没想到,谭亿也在。
我到的时候,他正陪刘宏爸爸下棋。
刘宏妈妈开的门,她惊喜地喊了一句:“小溪,你回来啦!”
谭亿应声起身,手里的棋子掉在了地上,他慌忙捡起,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知大家一声。”
那天,我们一起聊天,谁都没有提刘宏。
可是,不管他走了多少年,他依然在我们心间,绕不开,忘不掉。
他若还在,该多好。
19
从刘宏家出来时,谭亿开车带我去了新区。
我们高中时代新华路的银杏,都移植到了这里。
此时此刻,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下,谱写着秋天的浪漫童话。
谭亿问我:“这次回来,还回去吗?”
我说:“嗯。”
他说:“哪天走?”
我回他:“一周以后。”
他说:“我去送你。”
我说:“好。”
然后,我们从银杏大道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此去经年,我们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而这几句话,把各自的决定其实也都说明白了。
20
一周后,谭亿送我去机场。
临别时,他送了我一本相册。
里面珍藏着这些年,他积攒的银杏叶。
他说:“无论如何,每年银杏叶黄时,尽量回家一次吧。”
我说:“好,我会的,保重。”
是啊,此生,我们注定无法谈完那场恋爱。
所以,只能将这份遗憾与怀念,寄托于银杏的一岁一枯荣。
对不起,谭亿,这么多年了,放下你和留住你,我都没能做到。
那么,你好好活,我慢慢忘……
我会守着“银杏之约”,也会守住对你的爱,直至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