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智
海明威这样评价古巴。“我爱这个国家。好像在家一样。感觉像家一样的地方,除了出生的故乡,是命运归宿的地方。
海明威从1939年开始在古巴哈瓦那生活了22年,那个时期也是他文学成就最受关注的时期。著名的《老人与海》诞生了,其主要人物也以海明威的古巴朋友为模特。1962年海明威去世,他生前住的全网山庄也被改造成海明威博物馆,每年都有很多书迷来打卡。
和很多人一样,作者刘晓琪来到哈瓦那,扬名立万,追随这位文学大师的足迹。但在过去的6年里,他作为记者对古巴进行了9次深度访问,亲身经历了卡斯特罗去世、奥巴马访古、美古复教等诸多历史事件。同时,他努力记录古巴的社会氛围和人的状态。从电影学院学生到文学大师海明威,从国荣IS Cream店到城市的雪茄工厂,从吟游歌谣到音乐剧演出,从菜市场的自由价格到废除民众出境许可“百卡”。他看到的是时间冻结的国家。平静下有着隐秘的热情。
经出版社许可,本文摘录了《以海明威为名》章的几段内容,讲述了作者在古巴访问海明威故居展望山庄的经历,再现了一代文学大师在古巴生活的情景。
《飓风略过蔗田》,副标题:中国记者的古巴见闻录刘晓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风化文化出品;2022年3月。
现在,我第一次去古巴时产生的很多想法随着认识的加深而有些变化。除了一件事,如果:在岛上只能访问一个景点,我会选择美国作家海明威的故居。
也许对当地人来说,这有一点亵渎的意思,但我不这么认为。相反,那其实是奉承。因为只有真正美丽的国家和城市自然会萌发这种善意的对决。就像我们通常在美人的五官中找到最优雅的地方一样,不会拿同样的问题为难其他种类的人。美丽的伯纳德肖。
从哈瓦那市中心到芒山场开车需要30分钟左右,但这取决于司机的身份。如果是稍微涉足旅游业的当地人,他会沿着古巴中央公路向南,海明威的故居在城市的东南郊区。住在哈瓦那的外国人也不会迷路。这是亲友访问故国时必去的地址。最需要担心的是想赚外快的小人的哥哥。有一次我去过几次观景山庄,在街角加油站拦了一辆私家车,那是一辆生锈的旧雪佛兰。司机年轻、宽敞的仿皮座椅破旧不堪,但每天看不到上下客人留下的划痕和汗渍。
我们俩各自隐藏私心,约定的车费比平时便宜一半,但他也可以趁空闲攒几张外汇券。毕竟古巴最便宜的是时间,而且他可能不是车主。
但是30分钟后,车窗外的风景把我弄糊涂了。我们进入了一个小渔村,风很咸,轮子慢慢地跑在夹杂着贝壳碎片的沙地上。我把双臂托在前排椅背上,上身向前伸出。好像驾驶座的视角比后座更准确。
“不是这里,房子不在海边。”我说。
实际上,厅堂和卧室的窗户看不到大海。只要不坐花园里的白色方形塔楼从顶楼房间往外看,就能瞥见棕榈树冠在烟花般的轮廓上闪烁着白光的海洋。)在那个面积不大的房间里,放着一架垂直望远镜和一把铺着蓝色靠垫的木椅。海明威将在那里写作。
司机实际上不知道地址,只知道房子的主人是写着《老人与海》的大作家,就直奔渔港方向去了。
我们和沿途路过的村民打听了方向,但认识海明威的古巴人比我想象的要少。当标有“展望山庄”的标志最终出现在视野中时,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我有点抱歉,给了我很多油钱。全部加起来和正常出租车价格也差不多。
海明威故居——展望山庄
我读过海明威的小说,但一直很难感同身受,相反,我对他的生平着迷于一种朝圣。20岁的我暑假在马德里学了西班牙语,一下课就坐火车去巴黎旅行。海明威和第一个妻子租的公寓离我踏过的青年旅舍只有几个街区,建筑物的外墙上挂着纪念卡。
“这就是我们年轻时的巴黎,虽然那么穷,但那么快乐。”所有来敬慕名字的访客都会默念招牌上的这个字。
它出自《流动的盛宴》,这篇关于巴黎的随笔其实是海明威在古巴写的。以巴黎为题材的非虚构作品多如星星,其中最著名的是作者离开这里近40年后才开始动笔,在重视时效的出版界很难想象,但对被写作拖累的作者也有很多安慰。
我经常在气候条件完全相反的环境中回顾过去是否能让记忆错位。(约翰f肯尼迪,气候名言)《流动的盛宴》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海明威笔下的苍蝇似乎太冷了。段落和段落之间起伏不定的酒局,除了满足作家的酒瘾外,还要有驱寒的功能。但是当我来到展望山庄的时候,一下子就明白了。
://p6.toutiaoimg.com/large/tos-cn-i-tjoges91tu/SzY4sgeIbvkAzR?from=article.detail&_iz=31825&index=2" width="640" height="478"/>作者从窗户外向内张望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
在这里,一切都和巴黎是反着的。加勒比海近似热带雨林气候,宽叶绿植失控般的茂盛是任何一个温带地方的夏季都无法与之攀比的。施展咒语的还有宅子本身,它被隔成八个面积不等的空间:挂着巨幅斗牛士油画的是起居室,《午后之死》初版的封面就是这张图,印满花卉的布沙发是房子里唯一偏女性化的摆设;通向后院的一个铺着赭色方砖的走廊被用来做餐厅;书房有大小两间,名气越高的作家往往会选择面积更小的书桌,当海明威身形渐宽后,他干脆就把打字机挪到了卧室的一个半身高的书柜上,站在一只鹿头的标本下写作。
在拜访瞭望山庄至少五次后,我依然不记得门的存在。这可能是因为空间与空间之间没有边界感,无论是向内,还是向外,它都是通透的。视线可以从房屋一隅的玻璃窗穿进,掠过书架上的英文小说和旧杂志,掠过边桌上的酒瓶,酒的存量依然保持在屋主离开的那一天,犹如在地震废墟中停摆的时钟,最后从另一边的窗户穿出。如果置身室内向四周看,一扇接着一扇的硕大木窗让宅子有一种露天庭院的气氛,似乎为了满足外人的窥视欲而设计。这种通透完全不同于格局费解又幽暗的欧洲公寓。
海明威的书桌和书架。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
然而瞭望山庄的丰盛又和建筑没有太大关系。只要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宅子有一种手工折纸般的简朴。它充满直角,唯一的曲线出现在餐厅和卧室的拱门上,虽然增添了一丝宗教场所的神圣感,但在同一时期的建筑中并非神来之笔。真正点石成金的都是海明威附加的,无论是他在非洲狩猎所得的动物头颅标本,还是私藏的画作和纪念品。瞭望山庄既像一颗真空的时间胶囊,又像一只熟睡中的动物,能感觉到其浅浅的气息。似乎因为这样,再喧哗的游客到了这里都不敢大声喧哗,生怕它被吵醒后就一溜烟儿跑掉了。
浴室门背后的白墙上用黑色的铅笔写着一串串小字,仿佛行进中的蚁群,也像清晨时分歪歪斜斜的早操队伍。普通访客是不允许进入宅子的,所以大多数走马观花的人很难发现这个浴室角落的秘密。即使注意到,也看不清字的内容。如果凭空猜测的话,我多半会以为是每篇稿件的字数。然而来之前我已经在一本画册上见过这面墙的特写:“蚂蚁”其实是海明威的体重。更准确地说,它包括具体的日期和当天的体重。体重秤摆在墙角。我发现海明威一开始会在夏天到来之前记录体重,那也是他体重的顶峰时期,好几次都超过240磅。当体重成功降至200磅左右时,他开始像上瘾一样每天记录,甚至延续进了夏天。这时候离海明威吞枪自尽只隔一年,过于密集的控制欲也许是崩溃的前兆。
墙上的动物头颅标本。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
瞭望山庄总是给我一种矛盾感。以同为爱书人的心情去揣度海明威,他是想要在此久居的,有9000多册的藏书为证。事实上,海明威在这栋宅子里生活了22年,这也是他唯一一处在美国境外购置的房产。与此同时,瞭望山庄又散发着一丝随时会被遗弃的气氛。它像是一座夏宫,即使在这里诞生了《丧钟为谁而鸣》和《老人与海》,但从本质上看,它和海明威在旅途中伏案写作的场所没有太大区别。
也许瞭望山庄就是作家的一个旅行箱。借用奈保尔的比喻,海明威把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瞭望山庄塑造成一个拼命想出门的人。
海明威也的确是这么对待它的。1960年7月,当他在浴室的墙上记下24号的体重后,就在第二天离开古巴,没有再回来。
宅子建在一个山坡上,沿着林间小径往下走,会路过一个天蓝色底面的游泳池。我从来没见过它注满水的样子。池边零星摆放着几把漆成白色的雕花铁椅,倒像是沉入水底的船锚一样重。再往前是猫的墓地。四座扇形的小墓碑,犹如猫的小耳朵。庄园的尽头是海明威的钓鱼船。船底是鲜红色的,让人联想起小说里鲨鱼的猩红大口。黑色的船身,船舱是接近原木的棕色。甲板被刷成绿色,远看仿佛铺着绵软的地毯。
整艘船被一块块形似墓碑的水泥墩架起,顶棚和绕船半周的步道应该是瞭望山庄变成海明威博物馆之后才搭建的,这样访客能更清楚地看见船的每一个细节。例如印在船尾的船名“皮拉尔号”,它是海明威第二任妻子宝琳的小名,后来海明威又在描写西班牙内战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中用了这个名字。船名的下方印着“基韦斯特”,这个美国最南端的城市并不是船的产地,船是海明威从布鲁克林购买的,但他常常在基韦斯特驾驶着它出海。
酷爱出海捕鱼的海明威 视觉中国 图
来这里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揣测“皮拉尔号”是否和《老人与海》有关,全然忘了后者只是一部中篇小说,即使取材于真实故事,虚构的成分总是更大一些。
然而在一个被海洋围剿的岛国,船的意象往往能得到更丰富的诠释。它既是远征,也可以是超越,有时还象征着革命。
古巴革命就是从一艘船上开始的。1956年,流亡墨西哥的卡斯特罗驾驶着一艘名为“格拉玛号”的游艇,和另外81个游击队员从墨西哥远征古巴。劳尔和切·格瓦拉也在船上。这是卡斯特罗攻打蒙卡达兵营失败后的又一次尝试。渡海的部分比预期中的顺利,因为巴蒂斯塔政府获得错误的情报,误以为船顶是蓝色的,绿色船顶的“格拉玛号”得以侥幸靠岸。登陆后的第三天,他们遭到政府军的剿杀,仅存的20多人藏进了一片蔗田里,后来在马埃斯特腊山建立了根据地。
船的形象帮助我把卡斯特罗和海明威联系在一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误以为他们交往甚密。这种错觉既源于哈瓦那纪念品店里随处可见的黑白合照,也因为卡斯特罗热衷于和文豪们打交道的作风,从聂鲁达到加西亚·马尔克斯。
故居墙上海明威的肖像 ,经典的白胡子造型。 视觉中国 图
然而根据公开记录,两人只打过一次照面。这次相遇发生在1960年5月的“海明威杯”钓鱼比赛上。海明威是颁奖嘉宾,而卡斯特罗的出现则有不同的说法。一种是他在钓鱼比赛中获得冠军,另二种是他意外现身颁奖现场。
我自然更倾向于前者,因为在古巴,意外之事是不存在的。无论是革命前,还是革命胜利后。
“我只是一个新手。”黑胡子的卡斯特罗接过奖杯。
“你是一个幸运的新手。”白胡子的海明威回答道。《生活》杂志在报道中记录了这个对话。日常言谈中随机迸发出的隐喻是再伟大的作家都无法预知的。作为古巴历史中最有名的一位美国人,海明威对于古巴革
命的真实态度一直是史学家热衷的研究命题。如果单纯从他和卡斯特罗见面的次数上看,英语系的海明威显然没有其他拉美文豪那么热情洋溢。可是回过头来,这种判断又是不公正的,年轻的海明威在前线记录了西班牙内战,与此相比,其他作家的无畏更多是形而上学地停留在稿纸上。更何况当时的海明威正在被每况愈下的抑郁症拖入海底,一个濒临溺水的人根本无心感受岸边一棵开花的树。
至少,海明威是亲近和接受的,而且从文学创作的角度上看,卡斯特罗很像是一个海明威小说中会出现的人物。
两人在码头上的短暂会面被官方摄影师萨拉斯永久地凝固在胶片上。曾经陪同卡斯特罗出访纽约联合国大会的萨拉斯说,在他一生拍摄的作品中,没有什么能超越这一组照片。
收集一张海明威和卡斯特罗的合照是我多年的心愿。在离武器广场不远的一家专售仿古照片的店铺里,我仔细比对每一个版本,即使它们的区别是细微的。
最终的赢家是一张两人的半身合照:戴着墨镜的海明威凑在卡斯特罗耳边说话,卡斯特罗低头不作声。它是一个被切割了前因和后果的独立瞬间,很难从中窥见真相,但那一寸遐想的空间吸引了我。
像所有传奇故事一样,后世的读者只保留自己喜欢的那一部分。
责任编辑:王昱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