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盛
想象一下一个年轻女人和以菲利普罗斯为模特的作家有不平等的关系。在男作家写的故事中,女人遵循着聪明伶俐、兼具父亲和导师身份的作家的指导。女人想写与自己经验完全无关的故事,但老作家自信地说,要从自己的经验开始。否则很有可能失败。
在女作家的小说中,她虚构了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人。年轻的美国白人女性助理写了一篇关于美国伊拉克裔男性经济学家的故事。
在第一个故事中,权威男作家和年轻女助手是男性和女性、导师和学生、权力场领域的强者和弱者之间的不对称。
在第二个故事中,伊拉克籍男子出生在国际航班上,拥有美国国籍,与父母一起在美国生活,言行与“新美国人”没有区别,但在伊拉克战争的阴影下,他在英国海关反复受到审问,最终被拒绝入境。这是西方和中东、全球化秩序的中心和边缘、肤色和民族人类之间的不对称。
想象一下,把这两个故事写进一本书里。这本书不仅是作者的书,作者对写作权、写作中心标准的微妙问题——是Lisa Harridi的处女作《不对称》。
《不对称》
2018年,这本书的英文版出版被美国人誉为“文学事件”。在第一个故事中,25岁的白人女性助理玛丽爱丽丝在街上和70岁的普利策奖得主、男作家埃兹拉布雷泽搭讪,展开了地下恋情。整个故事是用冷静的手法处理的,我们对玛丽的心理活动知之甚少,但埃兹拉的幽默、幽默、好色、自恋、衰老和衰老的恐惧随处可见。这个故事的一部分以哈利迪和罗斯的实际经验为基础,进行了大量的艺术加工。据《纽约时报》报道,哈利迪20多岁时在文学代理公司担任助理经理,与菲利普罗斯见面,展开浪漫的关系。有趣的是,哈利迪给罗斯看了这部小说,罗斯这样回答。"这是不小的成功。"哈利迪回应了小说和现实的关系。“当然,爱丽丝生活的一些细节与我自己的一致,但很多情节都是小说虚构的。菲利普最清楚写作是这样的。"
Metoo运动,还有与老作家和女文青的丑闻,罗斯当时被指控为“厌恶女”。罗斯自己写《垂死的肉身》的时候,引进了老少忘年恋,说明了自己对爱情、死亡、衰老、政治、宗教等的理解,讨厌罗斯的人骂他是男作家自恋的书,赞美者认为罗斯不仅在冷酷地解剖别人,还在解剖自己。他一步一步地凝视着衰老的肉体如何死亡。对性的渴望最终会回到生命的平静。正如罗斯评论马拉马德时所说:“悲伤地记录着人类需求的冲突,需求无情地抵抗,——间接减少了——被封锁的生命的痛苦,苦苦挣扎,渴望必要的光、鼓励和希望。”
《垂死的肉身》
《不对称》可以说是对《垂死的肉身》的回应和颠覆。这本书一出版就引起了轩然大波,《纽约时报》将其列为年度十大图书,《华盛顿邮报》将其称为“陷入兔子洞的未知旅行”,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将这本书列入年度阅读名单。
但是这部小说也有很多争议。很多人认为它不真实,社会意义大于文学意义,豆瓣也有这样的短评:这部小说“比一般美国畅销小说好一点”。
这本书到底成色怎么样?为什么同一本书会引起完全不同的阅读感觉?怀着这样的好奇心,我仔细阅读了这本《不对称》册。而当我读到小说的最后部分时,书中的这段对话萦绕在耳边。
「你在写这个吗?我们的事?”
“没有。”
“那你在写什么?单击
"其他人。"
我们真的能跨越出身、性别、民族、政治、边界的藩篱相互理解吗?这是《不对称》真正想探讨的问题。为了探讨这个问题,作者构建了匿名纪录片小说、思想小说、以及需要结合作者经验和第三部分采访的元小说、三个字相互连接、结构精巧的解谜游戏。
这部小说分为愚蠢、疯狂和埃兹拉布莱泽《荒岛唱片》采访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老作家和年轻女助理的故事,作家的原型是菲利普罗斯,女助理是第二部小说的创作者。第一部分是全知觉,结合女性助理爱丽丝的内镜视角讲述的。叙事不会拖泥带水,在谈到两人的关系时,主要是动作和对话,处理有镜头切换感的场景,有些部分让我想起尤多拉韦尔蒂、约翰切弗、雷蒙德卡弗的处理手法。
丽莎哈利迪的小说最初吸引我的是语感。知识分子忘记恋情,很容易就写得油腻。文人那陈皮烂谷子的事更烦了。特别是男性知识分子写的文人故事,如果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爱我”或者“全世界都欠我的”,很容易陷入寒酸的秀才小说的俗套。
25&index=2" width="600" height="410"/>莉莎·哈利迪
而哈利迪的文人故事不具有陈腐气,她淡化了文人自恋的描述,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手术刀般的叙事口吻,如同清凉的夏夜附着在小说的肌肤上。
我很喜欢第一部分一些很有生活味的场景:
“星期六那天,下着雨。爱丽丝坐在卫生间的马赛克瓷砖上,正努力地用黄油刀旋紧坏掉的马桶座圈,这时电话响了:未知号码。”
“她拿出自己的钱包:一只磨损严重的棕色皮质男式钱包。一张刮刮卡,花一块钱买的,面值也是一块。一支润唇膏。一把梳子一个钥匙环。一个发卡。一支自动铅笔。几枚硬币。最后是三枚卫生棉条,被她攥在手心里,像是三颗子弹。”
写性爱很见一个作家的刀法,看一个作家写性的部分,也是甄别优秀作家和平庸作家(此处村上春树和贾平凹不服)的讨巧办法。性爱可以有很多种写法,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癫痫症、热病发作的眩晕流写法(从男女性事能引申出十页哲学与宗教学思考),也有像普鲁斯特这样细水长流、宛如病中贵族在春梦中回忆旧事的粉色牡蛎流写法,还有像乔伊斯写日记那样的泥石流写法,但最要命的,是用一堆陈词滥调来描写一场自恋的性爱。而《不对称》堪称“事后流”,它写性,但主要写的是“性事以后”或者“性的中场休息”。
又一次,他们该做的都做了,并且没把床弄乱。
隔着毛衣,他把手分别放在了两只乳房上,就像是在按她的静音键。
“这只大一点。”
“哦。”爱丽丝不太开心地低头看了看。
“不不,这并不是什么缺陷。世上不存在完美对称物。”
“就像雪花?”爱丽丝试着举例。
“就像雪花。”他很认同。
一道粉色的伤疤沿着他的胃往上一直延伸到胸骨,像一条拉链。另一道伤疤把他的腿从鼠蹊到脚踝等分成了两截。还有两个伤疤在他的屁股上方摆成了一个淡淡的抑扬符。这些还只是正面的。
老作家和年轻白人女性的故事,很容易写得轻浮、自恋,但《不对称》处理得既不轻浮,也不浅薄,有一种刚刚好的分寸感,这种分寸感的基础,在于作者莉莎·哈利迪严肃地对待笔下的人物,无论是老作家还是女编辑,她都没有美化或丑化,而是给他们匹配了适合的腔调。这部小说,意义是其次的,最迷人的是它的口吻,一种若即若离沉浸其中有一个抽身观看自己的腔调。这一点其实让我想到去年阅读的《海边的房间》。
在第一个故事里,爱丽丝被埃兹拉发现自己在偷偷写作,并敷衍说自己笔下的主人公只是街上卖热狗的穆斯林小贩时,着急的读者很容易忽略这样的细节,可是记住的读者,只要读到第二部分主人公的身份,就会恍然大悟,作家写的根本不是陈词滥调的老作家与小女生恋爱故事,而是借由嵌套小说的方式,来探讨两个仿佛没有答案,又始终困扰着我们的问题——
1、不对称的人与人是否有可能真正做到互相理解?
2、当我们意识到世界上无处不在的不对称,我们又该如何与不对称共处,如何面对因意志力薄弱而产生的自我谴责倾向?
写作是爱丽丝对埃兹拉的隐秘反抗。第二个故事是打在老作家观念上的一记耳光,也是爱丽丝试图证明——一个人有可能理解另一个人,哪怕是她完全陌生的人的处境。
然而,第二个故事的结尾,又让这种理解走向一种更深的悬置——当形象宛如美国二代公民的伊拉克裔依然因为出身问题、肤色问题而被英国海关扣留,当巨大的不对称,依然隐藏在全球化、普世价值温情脉脉的话语里,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下倡导的包容、理解,又藏匿了多少无法消弭的血色暗痕?
这是一个暗流汹涌的文本。第一个文本有门罗的感觉,不紧不慢,隐藏机锋,看似使女性形象单薄,其实藏了一个个小切口,留给敏感的人观测那汹涌的暗河。第二个故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笔触,是可见的好、谋篇布局的精巧,从角色设计到叙事推进,都透露出叙事者的野心。这是一个争夺叙事权的过程,是权威与挑战者的暗中较劲。
埃兹拉与爱丽丝,他们这段关系的张力在于,他们不仅是权力关系、情感关系里的对位者,也是老年与青年的互相对望。在接受采访时,埃兹拉提到,自己和每一任对象相处,都像“养女儿”一样,他的控制欲,隐藏在绅士的情话与甜蜜的教导里。有趣的是,埃兹拉越告诫爱丽丝不要写什么,爱丽丝笔下的故事就越写到。比如,他告诫爱丽丝不要讨论政治,不要写自己不熟悉的人物,但第二个故事恰恰关于政治,恰恰是一个看起来爱丽丝不会感同身受的题材。
埃兹拉越是彰显他的控制力、就越反衬他在年纪上的衰老、身体上的朽败。他们的做爱很忧伤,哪怕是再有情调、再默契的吻合,都流淌着一种若即若离和忧伤的感觉。哪怕是再默契的两个人,都有对方无法观测的沟壑。
埃兹拉与爱丽丝的关系并不只是占有与被占有,实际上,他们都在观看彼此,都在凝视彼此的脆弱性。他们其实都爱自己胜过爱他人,承认自己的自私、敏感、伪装、双重标准,害怕被打扰,又盼望他人能把目光对准自己。他们是镜子,是标本,是导师,也是观测彼此不对称的一个微缩胶囊。
他们都具有自我探索的特点,也都敏感于日常中看似普通又尖锐的细节。
比如爱丽丝:
有天晚上参加了一个派对,某个编辑的退休送别会,结束后她和一个版权部的助理睡了。他们确实用了安全套,但是它在该出来的时候却留在了爱丽丝里面没能出来。……“它去哪儿了?”爱丽丝问,低头看向两人中间的幽暗峡谷。她的声音听起来稚气又天真,仿佛这只是一场魔术,而他随时会从她的耳朵里变出一只新鲜的套子。
然而,完成魔术的人是她自己——独自在卫生间里,一只脚踩在新欢的马桶座圈上,屏住呼吸。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勾起手指在湿滑肿胀的深处摸索。之后,尽管知道这样并不能消除所有可怕的可能性,她还是躺进浴缸里,用她能够忍受的最烫的水灌洗自己。
而令我反复回味的,除了爱丽丝对自我的观测,还有作者借由爱丽丝看的信息,对于女性身体、女性生命历程的观测。那是一种被宏大历史叙事所忽略,却具体存在于每一个女性生命里的——日常的磨损与暴力。
恰如书中提到诺贝尔奖对于凯尔泰斯·伊姆雷的授奖词,说他“坚持书写作为个体的脆弱经验,以对抗历史的野蛮与专横。”
于是,小说特意花了一页半篇幅,事无巨细描绘了女性移除胚胎的过程。而这是男性常会忽略的事情之一,男性与女性日常经验的不对称——对于痛苦感知的不对称、对于宏大与渺小界定的不对称,乃至基于不同身份,所产生的文学书写和历史叙事的不对称,加重了个体认知世界的偏见、撕裂,乃至自说自话的氛围,但对于这种氛围的破除,不是在于建立统一的观念,而恰恰是回到对于“不同”的看见,对于“不对称”的包容。
在其中,文学乃至整个人文领域所强调的“感受”“共情”,乃至“逻辑”“独立思考”“批判和自省的能力”(很多人以为文学是感性,但艺术常常是感性和理性的结合),都是非常重要,但在公共讨论中日渐缺少的品质。
《不对称》处处透露着小机巧,如果我们把封面设计也作为创作的一部分,那么从《不对称》的封面,到目录,再到人物的叙事和角色转换,其实都暗含着机巧的不对称。例如在书的第三部分,埃兹拉接受采访,认为把小说角色硬生生“楔进彼此的生活”太过刻意,不如让他们道路平行,我们经由想象潜入他人的生活,超越“出身、特权、天真”,而在埃兹拉与爱丽丝实际相处时,他并未真正超越特权,也没有真正理解爱丽丝对于书写的渴望,而是渴望控制并塑造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爱丽丝。
而在第一部分中擅离职守的阿马尔·贾迈利,实际上也和第二部分的叙事者“阿马尔”有着微妙的联系。第二部分的一些自我解剖式的句子,未尝不是指向第一部分的爱丽丝,甚至作者自己:
即便是那些靠想象维生的人也将永远受困于一个终极的限制:她可以把镜子照向任何一个选定的对象,以任意一个她喜欢的角度——她甚至可以把镜子举起来,不让它照到自己,以便更好地去自恋化——但还是绕不开这样一个事实:她总归是举着镜子的那个人。而且你看不到镜中的自己,可不代表别人也看不到你。
所以,这是一部充满了小机巧的小说,作者运用了草蛇灰线的笔法,来描绘了我们周遭无处不在的不对称,但最终,这本书更像一面镜子,照见我们可能也不能完全确信的自己。
爱丽丝与埃兹拉的博弈,既是一个在文学上弑父与解放的过程,也是她在压抑境地里,摩擦出创造之火的证明。这种隐秘、禁忌、隐忍的关系不只有压抑,对她而言,其实还有一种暗暗较劲的滋味。所以,这是一本七绕八绕又始终陷于迷雾的小说,它对这一类人有一种击中的诱惑,但是对于不喜欢这种风格,觉得作者的设计过于直白和野心毕露的读者,他们从《不对称》里读到的可能只是厌倦和不适。
到头来,这本书引起的反馈也是不对称的一部分。而我们所能做的,不是要对方接受自己,而是理解但不屈从于这差异而不对称的世界。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