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致金圣华的手写短函。
□ 金圣华
5 寻彩梦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看不见,摸不到,难以言喻,却始终存在。有缘的,无视距离的遥远,无涉时间的悠久,兜兜转转,曲曲折折,终会穿越时空,在飘渺莫测的交会中,蓦然相遇。
说起来,我和青霞结缘,源起于一本小书。这是我漫长翻译生涯中第一本发表的作品。早在1973年,我收到邀约翻译一本美国女作家麦克勒丝的中篇小说《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1975年全书译完后,却为书名的中译煞费周章,原著中提及的“café”,根本不是现代意义的咖啡馆,而是美国南部一个荒凉小镇上的小酒馆;“Ballad”,也不是指民歌民谣,而是指三位畸恋主角之间发生的恩怨情仇,结果,幸亏有美语专家高克毅及时出手相助,不但替我审阅全稿,还提议以《小酒馆的悲歌》作为书名,译作才顺利面世。假如不是这个醒目的书名,也许吸引不到读者的垂注,那么,某天在楼上书店一角流连的乐乐,也许就不会发现这本小书,多年后也不会因为读了这本译作念念不忘,而在1993年跟我辗转相识,从而于2003年促成我和青霞的交往。归根究底,三十年前种的善因,冥冥中,在三十年后结了善果。
2005年6月,高先生除了寄卡给青霞,也寄了一本特别的书给我,名为《黑色》(Black)。这是由Victoria Finlay编写的小书,内容涉及黑色的起源。原来根据西方古代经典中的传说,历史上第一种使用的绘画颜料是黑色,这传说,可以从各地发现的史前壁画洞穴如法国的Lascaux中得到印证。我把这本印刷精美的小书给青霞看,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由于这书是时报出版社出版的一系列书之一,我们相信有关其他颜色的书,一定还有不少。
不久,我为了中文大学举办的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到台湾去推广宣传,青霞那段日子经常返台省亲,探望年老的爸爸,那几天恰好也在台北,于是,我们相约在某一晚同往诚品书店去淘宝。敦化南路的诚品总店是个24小时营业的不夜城,记得那天我们到达诚品时已经很晚了,店里仍然顾客众多,但是,全店鸦雀无声,人人都在埋头看书,有品位的读者,谁也不会打扰青霞,要求她签名或合照。我们于是可以不受干扰,兴致勃勃地在书架上巡视,居然发现了红、黄、蓝、白、紫各种颜色书,当下如获至宝。后来,青霞在2008年撰写的《有生命的颜色》一文中就如是记载:“有一次我们谈到颜色,她很兴奋地告诉我,有几本是专门讲颜色的书,每一种颜色都有一本。后来我们在台北的诚品书店找到了。我买了两套,……一人一套,我们各自捧着自己的书,像小孩子捧着心爱的玩具,欢天喜地地回家。”
青霞曾经自谦说:“向来对颜色没有深刻研究的我,圣华问起来,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其实,颜色在文学创作中,是不可或缺的修辞手段,杰出的诗人作家,往往善用颜色,来传情达意,或叙事绘景,青霞自己在往后的创作中,不知不觉间,也成为善于运色的好手,例如,她于2020年所撰最脍炙人口的作品《高跟鞋与平底鞋》一文中,在描述娃娃影后李菁毕生经历时,就善用色彩来敷陈铺垫,作者把见到李菁四次的衣着,一一细述:从粉蓝雪纺长裙,到苹果绿套装,再到咖啡色衬衫,至最后的黑白上衣,色泽一次比一次黯淡深沉,那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过程,恰恰象征着主人翁由盛至衰的残酷命运!
青霞由2006年开始,积极写稿,创作初期,她仍然处于摸索阶段,文章完成后,很想找另外一双眼睛来过目一遍,确认一番。其实,她阅历丰富,非常人所及,只要她沉下心来,不忘初衷,出于本性,以真诚恳挚的笔调,把所感所悟,娓娓道来,不需要华丽辞藻,就很动人,因此,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不断为她加油打气,告诉她切勿妄自菲薄。
2008年,我翻译的诗集《彩梦世界》(Colours)即将出版,这本诗集乃加拿大著名诗人布迈恪(Michael Bullock)所撰,作者以各种缤纷的色彩,分别撰写了几十首诗歌,不但把色彩当作名词动词,而且当一个与实物无涉的主体来看待,他认为每一种颜色都拥有无穷的力量,正如音符一般。由于青霞与我曾经为绚烂多姿的色彩着迷,令我觉得邀请她为诗集写序,乃是最佳的人选。此外,布迈恪又是另一名贾宝玉式的人物,他曾经应邀来港多次,在各大学开设讲座,对“聪明的美女”,也情有独钟,曾经撰写《Literary Moon》一诗,献给大才女林文月。我当时心中的盘算是请青霞写序,待诗集出版时,才告知布迈恪,让九秩高龄的作者喜出望外,到时,也让青霞可以有机会认识诗人,领略名家的风范。谁知道,诗集因种种不可预测的延宕,竟然在诗人撒手尘寰的翌日,才迟迟面世!作家与译文缘悭一面,诗人与美人失之交臂,怎不令人扼腕叹息,低回不已!
所幸,青霞所撰《有生命的颜色》一文,发表后受人激赏,广为流传,2009年获选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学语文”范文之一。该书选材甚广,远自屈原、李白、司马迁、苏东坡等,近至鲁迅、艾青、穆旦等人的作品,甚至译自加缪,萧伯纳的文章,都胪列其中。青霞的序言,能够与古今中外大师的鸿文并列,的确令人欣喜!
正如青霞在序言结尾中所述:“诗人布迈恪的创作,加上圣华的‘创作’,不只诱发视觉,而且可以唤起听觉和嗅觉,让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世界增添了梦幻的色彩。”不错,从红毯踏上绿茵,这条漫长的创作之路,原本就是一条寻梦之路,沿途风光旖旎,充满了五光十色的幻彩!
6 互相扶持
那一通电话,来得正是我要出门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哀伤的声音,“你有空吗?可以请你来一趟我家吗?”那是2006年5月里的一天。
那段日子,香港翻译学会正在筹备庆祝成立35周年的活动,由于我重新出任会长,几个月来,一直忙于邀请名家如林文月等前来为学会举行讲座。每次文月来港,我和外子必定会亲自去机场迎接,那天也不例外。正要出门的时候,林青霞的电话来了,情急之下,我们决定兵分两路:Alan去启德机场,去香港半山,两人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香港半山?到底是哪条街?哪栋楼?完全不记得了,只知道那天匆匆跳上的士,从新界直奔港岛,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青霞要我去跟她聊聊,我得知她几日前老父仙逝,正陷于丧亲之痛中,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开导她?那时她家正在装修,所以搬到香港半山去暂住。失去至亲,就好比在汪洋大海里迎风颠簸的扁舟,茫茫然迷失了方向;这时候还得暂住别处,更会心神不宁。她怎么经受得住呢?
还记得在早前的日子里,青霞曾兴冲冲为父亲筹备寿宴。林老先生说不如等到大寿时再过生日吧!一向孝顺的青霞坚持不肯,“生日年年要过,岁岁要做,哪里还要等?”她特地请刘家昌为老父亲作曲,并亲自填词——“只要姥爷你笑一笑”,更训练两个小女儿在生日宴上为姥爷献唱,她还为父亲献上玉桃作为寿礼,又替赴宴的亲朋戚友准备了回礼金牌。“我做这些,爸爸可不领情,他舍不得我花钱,还把我训一顿呢!”青霞笑吟吟说,一点委屈的样子都没有,因为心底明白,哪个一辈子简朴如故而又心疼儿女的老人家不是这样!
那天走进她的居所,发现公寓很宽敞,但暗沉沉的,室外原是初夏暖阳的季节,室内怎么竟有素秋萧索的感觉?难道是冷气开得太大了?这时,青霞从卧室出来,走到客厅,看起来形容憔悴,脸色苍白,眼睛显得特别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叫我一时里不知如何启齿,倒是她先跟我打招呼,请我在沙发坐下,还让佣人端出一大碗燕窝来放在小茶几上。“过几天要回台北去主持爸爸的追思礼了,真不知道到时要说些什么?”她幽幽地说,轻叹一口气。空气在沉默中凝聚了几分钟,“你倒说说看,你小时候最记得父亲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呢?”我问。“最记得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当傍晚时刻,就会蹲在眷村的巷子口等爸爸回来,一见到他出现,就高高兴兴地扑上去握住他的手,我的手太小了,只好抓着他的大拇指。”说时,她似乎在凝目远望,悠然出神。“那么,到你大了,父亲老了的时候呢?”我轻轻追问。“啊!那时候反过来了,轮到爸爸握着我的手了”。就这样,青霞突然醒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似海亲情,原来都在两手相牵时所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中展现无遗。于是几天后追思礼上想说的话,也逐渐在脑海中盘旋成型了。接着,青霞又想起父亲生前的种种:他的隽永智慧,他的雍容大度,他的生性幽默与知足常乐,谈着谈着,好像从极度哀伤中渐渐释怀了,正如她不久后在《牵手》一文中所说,“父亲平安地走了,虽然他离开了我们的世界,但他那无形的大手将会握住我们儿女的手,引领我们度过生命的每一刻”。
那天之后,我们各忙各的,虽时有通讯,但不常见面。我忙于筹办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完毕后应王蒙之邀,和余光中一起去了一趟青岛讲学,之后又远赴欧洲坐了一次邮轮。那时候,我父母健在,椿萱并茂,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延续下去,哪知道漫漫长夏的背后,震天惊雷正在静静地醖酿中。
7月10日那一天,我正在忙于撰写《江声浩荡话傅雷》一书的序言时,忽然来了个晴天霹雳,原来那天早上,妈妈在房间里不慎摔了一跤,跌断了髋骨!头一天晚上她还开开心心地跟我说,第二天约了诊所的姑娘(护士小姐)去饮茶呢。这以后,就是不断地求医,连串地诊治,持续进出医院,扰扰攘攘了一个多月,使老人痛苦不堪,叫我们心急如焚。终于,来到了8月中旬,妈妈因昏迷不醒,第四次送进医院。
记得8月13日的晚上,妈妈正在ICU(加护病房)里躺着,当时的我六神无主,心烦意乱,虽然盼着母亲最后会苏醒过来,但心底明白这终究是没有可能的奢望。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青霞的来电。听到我语无伦次的陈述之后,她静静告诉我:“你该准备了,叫佣人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到时候给老人家抹身替换。”
那天晚上,从威尔斯亲王医院出来,望见不远处一排村屋,村屋后横着矮矮的小山丘,灰蓝色天幕上的月亮特别丑,就如一弯陈旧泛黄的贴纸,让造化随手一扔,粘在黑黢黢的山丘上方,一切都这么突兀!
第二天,8月14日上午10点,妈妈终于撒手尘寰。头顶上原有一棵华盖如伞的大树,为我遮风挡雨,怎么突然间就叶残枝折了呢?
8月16日,青霞写了一封信给我:
亲爱的圣华:
今年六月于美国洛杉矶的玫瑰园安葬我父亲的那一刻,我十八岁的大女儿嘉倩问我,心中有什么感觉,我说他在我的心里,我和老爸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他是“风”,他是“云”,他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是“一股轻烟”,他无所不在,他潇洒自如。
记得你介绍我看的那本书《斐多》吗?书里苏格拉底说过,灵魂是永远不死的,人的身体就是灵魂的住所,房子老了,住所旧了,它会再换一所新的房子。既然我们无法抗拒那自然的定律,就只有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然后放下它。
……让我们擦干那有形和无形的眼泪,在我们有限的岁月里,寻找到快乐的泉源,让我们互相勉励成为生活的艺术家。
青霞
2006-08-16 5:09 am.
第二天,青霞又给我写了一封短函(如图):
亲爱的圣华:
今天好一点了吗?
相信你在处理母亲后事的忙碌中,会帮助你暂时忘记自己的悲伤。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别忘了,你家还有一宝呢!
请节哀,保重!
青霞
2006-08-17 1:49 am.
不久后,中秋节将至,青霞约我到四季酒店去喝下午茶。那天,我们在靠窗的座位,静静地坐了许久,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天色将晚,这时候放眼窗外,只见车水马龙,华灯初上了,为什么这个中秋月圆人不圆呢?我在心中纳罕!为什么外面的世界越热闹越喧哗,我的内心深处越落寞,越苍凉呢?忽然抬头,看到青霞从对面含笑望过来,目光中尽显温暖与怜恤,从这眼神,我深深体会到——她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