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宜嫁娶。
关东城秦顾两家大婚。
晃晃悠悠的花轿拖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一路跨街而过,奔向了城东帅府。
这嫁妆声势浩大,在整个华夏怕也是独此一份。
人们纷纷感慨,不愧是顾家,家财万贯,富贵显赫,连帅府也要来结一份亲。这一方面跟本地世家打好了关系,另一方面,也获得了一份堪当大用的财力。
这厢婚嫁队伍一走,顾家正室房里就传出了喊打喊杀的吵架声。
正房太太赵氏趴伏在地上,哭喊得好不委屈:“她一个庶出的闺女,凭什么要安排这么多嫁妆!”
顾老爷气得心口疼,哆嗦着手指骂道:“要不是你不好好管着自己闺女,让她跟洋鬼子跑了,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给顾家丢脸不算,还让秦家下不来台!那嫁妆非但不能省,还得出双份!”
两人摔摔打打,热闹的不行。
偏室这边却愁云惨淡。
沈夫人听着迎亲队伍越走越远,不禁双眼发红,落下泪来。
自她嫁进顾府,身体便一直不好。娘家日渐落魄,她就这一个女儿,原本只盼着她嫁个平常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就算了。
谁知道,要嫁入那个吃人的军爷家。
穴。
她苦命的女儿,可怎么撑得下去!
顾昭君一身繁复的大红嫁衣,硬撑着头坐在婚床边,心里暗暗发苦。
她是庶替嫡嫁,固然清楚日后的艰难,可万没想到,连出嫁这日,也讨不得好处。
“少夫人,少爷到前厅待客,您就在此等候吧。”
丫鬟细声细语地说完,就带着一干婆子下人离开了。
房门一关,外面就传来零零碎碎地谈笑声。
“你是没见,时辰没到,咱们少帅领着一支武装队就去了,那清简的,都不像要娶妻!”
“是啊,轿夫脚力差,跟不上少帅的马,跑得气喘吁吁,差点没累死!”
“花轿都歪了!”
“你看嫁衣拧巴在一起!别提多寒碜了!”
“这没法子,谁让她是个庶出的,当然配不上咱们少爷,能嫁进帅府已经走了大运,还指望气气派派地当上少帅夫人?痴心妄想。”
嘲讽的话字字如刀,直直戳进了顾昭君心里。
她咬咬牙,将满腔悲戚悉数咽下。
是庶是嫡,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男人如何对待,她更是没有半分期许。
只是,母亲疾病缠身,她既已出府,定要想尽办法,将她从顾家那个火坑中救出来。
这才是当务之急。
不过,顾昭君咬咬唇,府那个姑爷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帅府内肯定更加龙潭虎中下人都敢这般欺辱她,可想而知,今后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
果然,桌上的红烛燃了一半,门外才响起了登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婚床前停下。
透过盖头的缝隙,可以看见一截被皮革包裹的修长小腿。
顾昭君撑着发酸的脖子,努力顶着满头重物,坐得端直。
新郎却迟迟不掀盖头。
又是折磨么?
顾昭君眼眶发酸,却也只得咬牙硬撑。
在她终于要坚持不住时,一只带着白手套的大手猛地出现,捞起带头下摆,轻轻一挥便甩在了一边。
没有了遮挡,一股醇香的酒气扑面而来。
顾昭君怔愣地抬头,不由得心里一紧。
男人的军帽已经摘下,利落的短发衬着刚毅的俊脸,显得更加英气勃发。一丝不苟的军装严谨地扣到脖颈,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一双长腿笔直刚正地站在那里,犹如开光的利剑。
十足危险。
秦戈肃着脸直直看着略施粉黛的新娘,薄唇微抿,开口时嗓音已经带了沙哑。
“久等了。”
他沉声说完,便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顾昭君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大手按倒在了床上,男人的俊脸猛地放大,紧接着,口中便被渡了一口醇酒。
冷冽的酒香混杂着男人热烈的气息,让她意识一时恍惚。再清醒时,床帷已被放下,男人一手按着她,一手解开了领口的纽扣。
“少,少帅……”
顾昭君有些发慌,这人的目光太过瘆人,仿佛一头出笼的野兽,顷刻间便要把她吞噬殆尽。
然而不容多想,男人便俯身啃上了她的唇,狂热的情潮席卷而来,她被裹挟着浮浮沉沉,再也无力挣扎。
疼。
顾昭君朦胧醒来,意识中就这么一个字。
全身酸疼,青青紫紫,简直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她硬撑着爬起,身侧早就空无一人。
脑中猛地闪现出一双深如古井的黑眸,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身上的痛处愈发明显了。
秦家少帅果然心怀不忿,昨夜那种动静,分明是带着怒火要把她往死里折腾。
就因为,她是一个庶女?
顾昭君忍下心酸,慌张地穿起衣物,去给公婆敬茶。
按道理,晨省这杯茶,是要同丈夫一起敬给公婆的。但帅府自有帅府的规矩。
两个当家男人一早便往军营赶,只留得新婚妻子和婆婆面面相觑。
顾昭君忍着不适跪得笔直,低头等着婆婆训话。
刚嫁进第二日便起的迟了,这顿罚怕是免不了。
谁知等了半响,头顶却悠悠传来一句:
“起来吧。”
王秀云淡淡地抿一口茶,望着她乖巧的发顶,心里感慨万千。
没想到,儿子真把这个丫头娶了回来。
她亲母沈如画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其父曾与她的父亲同朝为官。朝廷瓦解后,便开办工厂,做起了生意。在关东省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帅府与顾家长房嫡女结亲,原本相中的就是沈如画的女儿。
只可惜那年工厂突然意外爆炸,沈家霎时一落千丈。
而趋炎附势的顾家老大为了跟政府攀亲,竟将交通部长的女儿扶了正。
可怜沈家嫡女,竟成了顾府侧室。
这丫头,也随母亲一道,成了庶出的闺女。
“起来吧。”
顾昭君惶恐地低下头:“误了时辰,该受罚。”
王秀云笑道:“戈儿已经递过话了,你身子不适,晚起会儿也无妨。”
少帅?
顾昭君心里惊疑不定,他竟会为自己解围?
王秀云瞥一眼她的侧颈,轻咳一声:“话虽如此,你既已进门,便是堂堂正正的少帅夫人,有些规矩,该守还是要守。戈儿年轻气盛,又刚回国不久,你要多束着他,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不修边幅,惹人笑话。”
顾昭君脸上发红,尴尬不已,又无从解释,只得答应下来。
王秀云也不多为难她,话头到此便作罢,语锋一转,交代起了帅府的杂事。
顾昭君屏息凝神,一五一十牢记下来,便告辞回了住处。
丫鬟们对她依旧冷眼以待,见她回来,纷纷退了出去。
顾昭君面不改色关上房门,瘫在床上舒了口气。
大帅夫人对她没有成见,让她稍微安心。
至少,婆婆这关是过了。
她沉思半响,从袖口摸出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地契房产,银两几何。
都是顾家给的嫁妆。
接下来,就是跟她的少帅夫君摊牌了。
关东军军营。
正在练操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少帅笔直地走向实验室,长腿一伸,一脚踹开了铁皮门。
哐当一声,把里面正在做实验的金发药剂师吓个半死。
“秦!你搞什么……”
安德烈扔了手中的试管,气冲冲地吼道。可话没说完,就被来人的表情震慑地住了嘴。
高大的男人瘫着脸,眉梢眼角却写满了春风得意。
安德烈:“……”
“秦,”金发男人搓搓手,一脸谄媚道:“我出的主意,让你抱得美人归了吧?”
秦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安德烈嘿嘿一笑:“那我的研究经费……”
男人冷冽的眸子微眯,沉声道:“缩减一半,可以考虑。”
安德烈闻言气急败坏:“你这是卸磨杀驴!我大费周章安排顾大小姐跟美国佬跑路,还教你怎么在新婚第一晚给人留下好印象,你就是这个报答朋友的?!”
“顾雪曼本来就有心出海,你只是推波助澜。”秦戈并不领情,“不过新婚初晚的意见还算中肯,我答应你一半经费。”
说罢正正帽檐,握着佩剑转身走人。
安德烈看着男人洋洋得意的背影,在心里咬牙切齿:“狡猾的华夏男人!以后再别找我支招泡老婆了!”
南北战事稍歇,各地军队的征调却仍是频繁。
秦家作为关东帅府,锋芒毕露,自然更不敢掉以轻心。
秦戈马不停蹄地忙完军营的事,转身就往家里赶,留下一众部下大眼瞪小眼。
“臭小子。”
谁知刚踏进家门,就被秦大帅拦在了院里。
秦壮汉土匪出家,挺阔的身板比儿子宽了一圈,右脸上横着一道刀疤,杀伐果决地悍匪气质丝毫不减当年,一身戎装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股粗野的痞味儿。
他站在书房门口冲秦戈喊道:“给老子进来!”
秦少帅双脚一并磕了个军礼,脱下军帽跟了进去。
书房正墙上挂了一副巨大的地图,铺就着平坦的山河万里。几道和缓的曲线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地名关卡,防卫驻军。
各方态势一目了然。
“南边开始有动静了。”
秦大帅背手望着地图,沉声道:“还不到半年,这群矮子就等不及了。”
秦戈抿抿唇,漆黑的双眸翻涌起风浪:“父亲,北方亦不可懈怠。”
秦大帅皱眉:“毛子又要犯事?”
“已有流民入关,不可不防。”
“啧。”秦大帅一抹板寸头,脸上的刀疤越发狰狞:“有胆子来,不留下一层皮,就别想轻易走咯!”
秦戈肩膀挺直,利落地行个军礼:“儿子定率军抗敌,当仁不让!”
秦大帅欣慰地点点头,突然灵光一闪,转身冲他咧嘴笑道:“听说,你昨个儿娶媳妇,闹出不小动静?”
昨日南边紧急调兵,他在军营商量战局呆到饭点,回来时儿媳妇已经被请到婚房,到现在也没见着一面。本来有太太在家照看,他是放了一百个心的,谁知,今早刚出门耳朵边就溜进杂七杂八的传言来。
“你娶个媳妇,那么找急忙慌干啥?她还能长翅膀飞咯?”
贼小子,不等吉时也就罢了,竟然连娶亲队伍都不带,领了个警卫班就去了,这下把帅府衬得磕碜的。
“听说人新娘子的花轿都快跑翻边儿了,没把人颠出来吧?”
秦大帅一脸坏笑地连声追问,秦戈硬是瘫着张脸,抿唇不答。
他太了解这个土匪爹了,但凡能打趣的,都逃不过他那张嘴。
但是这次不行。
他自己的媳妇,容不得别人戏耍逗趣。
他爹也不行。
秦大帅问了几句,都被儿子那张冷脸怼了回来。他在心里闷声大笑,这面瘫儿子,逗起来太有意思了。
“顾家老大那个嫡出的闺女跟人跑了,你有怨气也不能往人家姐姐身上撒啊。”
终于,这话不知惹毛了秦戈哪根神经,让他俊脸一寒,顾不得礼数就开口呛声道:“今日回府还没跟母亲请安,父亲这些话,我会如数带到。”
“哎,别!”秦大帅想起自家那位官太太就一阵脑门疼,忙要把人叫住,却见儿子笔挺地行个军礼,一脸寒气地转身就走人了。
这贼小子!
秦家晚饭吃得十分尴尬。
公公和儿媳第一次见面,按理说不应该太过冷场,但是饭桌上却一片沉默。
因为秦少帅的脸色太吓人了。
王秀云瞥了一眼儿子,手在桌下狠狠拧了一把丈夫的大腿。
秦大帅嘶了一声,冷汗差点下来。
“昭君啊,”他讪讪地冲儿媳妇笑,“在帅府待得可习惯?”
顾昭君来了左右不过两天,被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一时也不知道回什么好,只得乖巧地点点头道:“习惯的,娘和……少帅,对我很好。”
“啊,那就好,那就好。”秦大帅傻笑着点头,还想再问点啥,一旁的儿子突然扭头对顾昭君道:“吃饭。”
他瘫着张脸,两个字说地又冷又冲,直把顾昭君吓得一个激灵。
她低头扒着白饭,心里苦涩难堪。
秦少帅此举,是在警告她,不要跟秦家人过多交涉么?
可当着父母和下人的面这样,让她以后还怎么在帅府生活下去?
顾昭君一时间思绪翻飞,心酸不已,连带着白日里建立起的那点信心也尽数崩塌。就凭她如今的地位,别说跟少帅谈判了,连多说一句话都是难的。
秦戈见她碗里米饭下去不少,菜却一点没动,不由得皱眉,伸手给她夹了一筷子鸡肉。寻思着,是不是要再请个厨子来?
而顾昭君垂着头心思乱涌,根本没注意到这难得的温柔。
唯有大帅夫妇相互一视,无奈地摇摇头。
翌日,顾昭君起了个大早。
身侧的位置早就空了,她扶着腰两腿打颤地下床,心里叫苦不迭。
这秦少帅不知是不是没碰过女人,一到晚上就如狼似虎,动作急躁粗鲁,偏生耐性又强,简直要把她折腾掉半条命。
这才第二天,她都有点难以忍受,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硬撑着梳洗完,给大帅夫人请个安,就开始收拾准备。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她已经不指望秦戈能回来了,但独自到顾家去,至少不能失了体面。
钱财礼品准备妥当,顾昭君带了个贴身丫鬟,两个粗使婆子,就要出门。
却被帅府管事拦在了门外。
“少夫人,”管事恭敬道:“少帅临走时交代,让您稍等些时候,同他一道出门。”
“少帅?”
不等顾昭君诧异,不远处就传来喧腾的马蹄声。
一队轻骑冲破晨雾疾驰而来,打头的男人身影欣长,戎装整齐,结实的大手挥舞着皮鞭急急催马,宽檐下一双黑眸幽深如潭。
静似古玉,动如飞剑。
这个男人足以轻易让任何女子倾慕。
顾昭君看得入了迷,直到秦戈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才恍然回神。
“站这里做什么?”
秦戈皱皱眉,大手将她肩头的湿气拂去。
“啊,今日回门,要早些上路……”顾昭君忙低头回道,脸上有些赧然。
“不急于一时。”
男人说着,向身后摆了摆手。
几个大兵上前将丫鬟婆子手里的物件接了过来,结实地捆在马上。
顾昭君怔忪地看着他们利落地上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要……骑马去?
突然身子一轻,竟被秦戈捞起膝盖牢牢抱在了怀里。
“少帅!”顾昭君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这是要做什么?!”
秦戈低头看她,疑惑道:“你自己上的去?”
良马足有七尺高,她一个女子自然上不去,可……
顾昭君有苦难言,她昨晚刚被折腾了半宿,现在骑马不是要了命么!
这人就非得折磨她才行?!
“少爷!”
管家忙跑过来拦道:“夫人吩咐,今日开车过去,司机已经等候多时了!”
秦少帅看看管家,又看看怀里的一脸难色妻子,缓缓弯腰把人放了下来。
“备车。”
他僵着脸说完,把腰上的马鞭抽出来折了几折,扔给了警卫员。
两辆德国造阔气地开了出来,秦戈跨着长腿笔直地坐在后座上,瘫着脸不做声。顾昭君偷偷瞥他一眼,默默地低头,面色十分恍惚。
她,刚刚是眼花了么?
可她分明看到少帅的耳根,竟然诡异的红了?
车子驶出多远,管家才擦擦额头的汗。
这位主明明没进过山寨,秉性却跟他的土匪爹一模一样,在马背上野惯了,连带着媳妇也要扛上去。
幸好有夫人在……
帅府和顾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走着去要花小半日的功夫,开着车自然须臾就到。
顾大老爷领着一干家属已经等候多时。
见车驶进来,脸上不显,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
两辆的德国造,后面还跟了一队警卫大兵,简直气派到了极点。
这秦家,对他那个庶女这么满意?
“爹。”
顾昭君下了车,对着顾城文淡淡行礼。
“唉。”
顾大老爷忙点头,殷勤地把人往里让,“好孩子,进去说话。”
顾昭君心里冷笑,面上不露痕迹的低头垂眉,一副乖巧的模样。
正厅里坐满了人,几房太太都乐呵呵地迎上来,一脸和气。
顾昭君一一行礼,秦戈自始至终冷着脸,目光都没垂。
他身份金贵,旁人自然不敢有异议。
顾昭君环视一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爹……我娘亲为何不在?”
顾城文面色一滞,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时,他身后的顾大夫人走上前来笑道:“哟,几日不是反春寒么,你娘她昨日吹风,受了些凉气,我就让她在院子里休养着,免得病上加病。”
她三言两语,倒是把好人装了个彻底。
顾昭君才不相信。
她回门这样的大事,母亲定是十分放在心上的,她素来重礼,哪怕拖着病体,也会撑着身子到正堂来,绝对不失丝毫体面。
如今缺席,定是病况严重,有心却无力!
母亲体弱不假,可她出门时还好好的,两日不见,怎么就卧床不起了?
顾昭君越想越心惊,连带着目光都凌厉起来。
难道她刚一出门,这毒妇就对她娘下了狠手?!
秦戈隐隐察觉到身边人有些不对,冷冷扫了一眼顾城文和顾大夫人,伸手握上了妻子的肩膀。
“怎么了?”
顾昭君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低头敛去了心头的愤怒。
“没事,”她不动声色地避开男人的掌心,对着面前的二人行礼道:“爹,大娘,我想去看看娘亲。”
“应该的,应该的。”
顾城文连连答应着,目送她去了后院,回头冲秦戈笑道:“少帅,咱们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方才两人的小动作,他尽数收在眼底。顾昭君如何他不在意,这秦少帅眼里的关切却作不得假。
看来,他还是很中意他这个闺女的。
顾城文在心里打着算盘,那,他大儿子的晋升,也就是递个话的事儿了。
秦戈站在原地,攥着手掌,脸色更冷了几分。
虽然作为女婿也该一并去探望岳母,但后院终归是女眷住所,他一个男人是不便进去的。
他抿抿唇,转身直挺挺地在客位上坐下,瘫着脸不发一语。
顾城文开了几次口,都被一阵沉默驳了回去,心下万分尴尬,忙往一旁打眼色。
顾大夫人攥着手帕,微微颔首,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这厢顾雪曼疾步往侧院赶,没进正门就见满院萧索,连个打下手的丫鬟都没有,不禁眼眶发红。
她在的时候还能护着母亲,而今刚出门,她就被欺辱到如此地步。
屋内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顾昭君心里一颤,哑声叫道:“娘!”
沈如画侧躺在床上,咳地满脸通红,一见她就落下泪来。
“君儿……”
“娘!”顾昭君扑过去颤声道:“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她慌里慌张要去找大夫,却被一把扯出袖口。
“君儿,”沈如画搂着她痛哭出声,“你,你快回去跟少帅和离吧!”
“怎,”顾昭君大惊,“怎么了?娘,你为何这样讲?”
沈如画只是哭着摇头,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么?”顾昭君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娘,那都是假的,我在帅府很好……”
沈如画支起身子,泪眼婆娑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君儿,你别骗娘了。成亲那日的事情,娘都知道。”
顾昭君喉咙哽住,苦涩地低下头。
“娘不图你大富大贵,只盼着,你能平乐安顺,哪怕嫁个寻常人家,也好过如娘这般,一辈子受人欺辱。”
她说到此处,像是又想起什么,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咱们抢不过,争不起,就躲得远远的……”
顾昭君越听越疑惑,争什么,抢什么?她从未想过跟谁拉扯啊!
“呵,知道就好!”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嗤笑,顾大夫人施施然走了进来,见这母女俩可怜巴巴地抱作一团,心里更加畅快了。
“我劝你啊,回去趁早跟少帅吹吹枕边风,给咱们顾家捞点好处,否则哪天失宠搭不上话,不说帅府嫌弃,顾家更容不下你!”
顾昭君最见不得她这幅趾高气昂的样子,当下怒声道:“你这是何意?!”
“呵呵,你要是知道点好,就去劝劝少帅,多多提拔我们家康儿。你弟弟的高位坐稳了,对你对顾家,都有好处。”
顾安康,顾大夫人的第一个儿子,去德国留学归来,被顾大老爷给予了厚望,硬是砸钱砸出个官位来。只是自己本事太小,脾气又大,去哪儿都招人烦,最后被调到热河,一个不痛不痒的职位上混日子。
哦,这是要让她撺掇少帅,给他升迁?
净做美梦!
顾昭君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大娘,你怕是忘了,我如今的身份。”
她脸上还带着残泪,眼神却锐利如刀,纤细的身子骨透着不怒自威的高位气质,生生压了顾大夫人一头。
“身为帅府少夫人,自然要为帅府着想,顾家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这话说的破釜沉舟,丝毫不留情面,直把顾大夫人气得两眼发红。
“你,你个小贱人!”顾大夫人抖着手,咬牙切齿道:“你,你个小贱人!”顾大夫人抖着手,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能猖狂多久!秦少帅娶你也不过一时兴起,等到我女儿回来,你还能稳坐妻位,当什么少夫人?!”
顾雪曼?
顾昭君皱眉,她不是跟洋鬼子私奔了?这是要回来?
可,这跟少帅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以为,一个名声败落的女儿家,帅府会要?
“君儿!”
沈如画突然惊慌失措地拉住她,急道:“切不可说这样的话!”
再怎么说,她还是姓顾啊,没有娘家人撑腰,更会让夫家看不起。
她扭头冲顾大夫人歉声道:“妹妹,看在一家人的份儿上,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辈计较。”
“娘!”顾昭君拉住她,恨道:“你何必这般委屈!”
她已经看清了,就算不说狠话,顾家也不会照拂她!更不会对她娘好半分!
那她又何苦受这份气!
“娘,我去跟少帅说,今日便接你出去!”
“你不懂啊君儿,你不懂……”沈如画死死拉住她,哭着摇头:“少帅他不会向着你……”
顾昭君坚定道:“他好歹是我丈夫,不会坐视不管。”
再不济,她就拿嫁妆去换,去求,总不怕他不答应。
“我看你还是听你娘的话吧,小贱人。”顾大夫人轻哼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份信件丢过来,“看看吧,这是康儿从北边发来的电报,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规整的黑字密密麻麻,还带着电报独有的墨香。
顾雪曼?
顾昭君皱眉,她不是跟洋鬼子私奔了?这是要回来?
可,这跟少帅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以为,一个名声败落的女儿家,帅府会要?
“君儿!”
沈如画突然惊慌失措地拉住她,急道:“切不可说这样的话!”
再怎么说,她还是姓顾啊,没有娘家人撑腰,更会让夫家看不起。
她扭头冲顾大夫人歉声道:“妹妹,看在一家人的份儿上,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辈计较。”
“娘!”顾昭君拉住她,恨道:“你何必这般委屈!”
她已经看清了,就算不说狠话,顾家也不会照拂她!更不会对她娘好半分!
那她又何苦受这份气!
“娘,我去跟少帅说,今日便接你出去!”
“你不懂啊君儿,你不懂……”沈如画死死拉住她,哭着摇头:“少帅他不会向着你……”
顾昭君坚定道:“他好歹是我丈夫,不会坐视不管。”
再不济,她就拿嫁妆去换,去求,总不怕他不答应。
“我看你还是听你娘的话吧,小贱人。”顾大夫人轻哼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份信件丢过来,“看看吧,这是康儿从北边发来的电报,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规整的黑字密密麻麻,还带着电报独有的墨香。顾昭君逐字逐句看下来,一颗心掉进了冰窖里。
没想到,顾安康和少帅,竟然是同学!
出国留学期间两人便认识,彼此多有往来,并于一年前一同返国。
最重要的是,秦戈留学期间就多次对他表示,自己对顾家大小姐倾慕多年,回国后便要求娶佳人!
顾家大小姐!
顾雪曼!
少帅竟然对她有情?!
顾昭君脸色惨白,双手也抖得厉害,脑子里一幕幕闪过秦戈和她相处的画面。
原来,那一次次的羞辱,折磨,不是嫌弃她庶女的身份,只因不喜!
那又为何要娶她?!
气急败坏?不甘报复?
她反复思索着每一个可能的理由,但哪一个都叫她遍体生寒,伤痛彻骨。
顾大夫人冷眼看着,嘴上讽刺道:“知道了吧?你这正房太太,当得多可笑!少帅哪里把你当半根葱?就你,恬不知耻的拿这层身份当门面,忒不知羞!”
她挥着手帕洋洋自得,“哎呀,等雪曼回来了,纵使秦家不愿意,少帅肯定是要抬她进门的,到时候,你这少帅夫人的位置,还能保得住?”
一声声讥讽穿耳而过,顾昭君被刺地太痛,反而完全冷静下来。
她捏着电报,一片片撕得粉碎,挥手撒了出去。
纷纷扬扬的纸片中,顾大夫人惊恐地看到了一双冰凉的眸子,带着寒光,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冻结。
“什么样的妈什么样的闺女,只会做鸠占鹊巢的贼事!”
顾昭君直挺挺地怒视她,一字一句铿锵道:“我的位置,不是求来的,是她自己瞎了眼要让!”
“我既然坐了,就会坐到底!”
“有本事,你让她来抢抢看!”
她不是沈如画,只会做没有脾气的大家闺秀,被人踩在头上也只会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大不了鱼死网破,她也不会让这个该死的女人得偿所愿!
回府路上,顾昭君脸色一直很不好,她低着头默不作声,脑子里思绪万千。
虽然她请了大夫,也放狠话威慑过那个女人,但一日不把母亲接出府,她便一日提心吊胆。
必须要,早点跟少帅摊牌了。
秦戈沉默良久,突然出声道:“后院发生了什么事?”
他扭头直视妻子:“你脸色不好。”
顾昭君微微一愣,下意识摇头:“没什么,只是母亲生病,不能在身侧照顾,我心难安。”
秦戈眉头一皱,直接道:“那接到帅府便可。”
顾昭君呆呆抬头:“什么?”
秦戈认真重复:“将岳母接到帅府。”
这,顾昭君瞪大了眼,她父亲健在,把她娘接到女婿家,不是明摆着打顾家的脸么?她倒不是心疼顾家,只是于礼不合,跟大帅夫人也不好交代啊!
忙连连拒绝。
秦戈沉默了会儿,道:“我知道你与大房不和,岳母在顾家也会受欺辱。这样吧,我另辟一个院子,以养病的名义将她接出来,以尽孝为名,顾家总不好再说什么。”
他似是不常说这么长的句子,语气干瘪平静,听在顾昭君耳里却如炸雷一般。
她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人不是,只想报复么?
怎么会突然对她这么好?
秦戈久久听不见回音,有些犹疑地看向她:“怎么,这也不行?”
他久在海外,这些个传统的人情世故早已不熟悉,成亲那日就办了错事,被母亲一通训诫,这次,又说错了?
他抿着唇,有些懊悔,正要开口弥补,就见妻子突然仰起脸,冲他绽开一个舒朗的笑容。
“不,行的,我……很感动,谢谢你。”
顾昭君着实感动,无论他如何看自己,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是一个好丈夫,好女婿。
这就够了。
她弯眉一笑,一双杏眼透着万千芳华,吹弹可破的皮肤上,勾起的粉唇越发诱人。
秦戈内心突然翻腾起一阵燥意,连着身体也热了起来。
他猛地转过头,伸手压低了帽檐,僵着脸不做声了。
顾昭君不解,却也没再说什么。
刚驶进大门,秦戈推开车门,逃也似的骑马往军营奔去。
顾昭君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景,心里疑惑越来越大,最终摇摇头,什么也不想了。
一天之内心情大起大落,她太累了。
去跟大帅夫人递个话,便回到房间,卧在床上沉沉睡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还在想,无论少帅说的是真是假,等晚上回来,一定要跟他说清楚才行……
昏昏沉沉中,身上突然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痛。
顾昭君惊惶地睁眼,就撞进一双翻涌着欲浪的漆黑眸子里。男人还穿着整齐的军装,大手却不老实地解开她的盘扣。
秦戈低头撕咬她的脖颈,沙哑道:“再笑一下。”
“什……嗯!”
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紧咬着下唇,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这人,还是这幅野兽秉性!
秦戈不再多话,掀起滔天的狂热来。
厮磨到夜半方歇,顾昭君疲累地眼皮都撑不开了。
她隐隐觉得,比起前几日,这男人似乎更加禽兽了!
非逼得自己哭喊出声才肯罢休一般,还趴在她耳根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笑一个!
当她是倚门的窑姐么!?
内心千般不愿,但是身子却再也撑不下去,双眼一合,便陷入了沉睡。
没有看到平日里冷脸待人的男人正直直看着自己,黑眸中满是柔情蜜意。
军人办事最重效率。
不到月底,秦戈就找到了合适的院子。
大帅夫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交代,去顾家接人,礼数要周到些。一来是亲家,二来,顾城文毕竟也是关东有头有脸的巨富,惹恼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秦少帅军礼一磕,算是记下。
到了接人那日,只见两列大兵骑着骏马,个个肩扛礼枪,捆着大红绸布,护住当中一辆德国造,浩浩荡荡就开进了顾家。
这铺张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家要再去抬一房正太太。
顾昭君:“……”
秦戈独自骑着白马走在队伍最前列,神色肃穆,腰杆笔直,活脱一个少年枭雄,英姿飒爽。
他来到顾家大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抬手给前来迎接的顾老爷行个标准的军礼,便来到车前,将顾昭君让了出来。
顾昭君此时已经不忍心看顾城文的脸色,只得低头欠身道:“爹,女儿想把娘亲接出去调养几日。”
顾城文前日见到拜帖还满心怨愤,如今被秦戈这么一搅合,哪里还发作的起来,只能僵着脸应道:“好说,好说。”
几人一道进府,刚抬脚,后面一溜大兵就开始朝天鸣枪。
震耳欲聋地动静加上满溢出来的火药味儿,把顾大老爷惊地腿肚发颤,再不敢想发脾气逞威风的鸟事。
一进正厅就急忙让人将二太太扶出来,赶紧随这位阎王姑爷一道出了门。
众人陆续散去,顾大夫人才黑着脸从后院出来。
“这小贱蹄子,是真没把顾家放眼里!老爷还在就敢明目张胆接太太出门,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好了,你就别惹是生非了!”顾城文脑门都疼,“让秦家人听见,又是一桩记恨。”
“我说都不能说么!她沈家两个贱女人,卷完嫁妆就拍屁股走人了,还不能让人说了!?”
“那还不是你闺女的错!”
一提到嫁妆顾大老爷就心肝疼,那可是顾家两年的流水,一股脑白送了人,到现在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还说你那宝贝闺女才是少帅的心头好,我怎么只见他护着庶女跟顾家作对!”
顾大夫人张张嘴,这时也没话说了,她揣测女儿和秦戈的私情,全是看那封儿子寄回来的信,要实证确实是没有的。
“哎呀,姐夫怎么发这么大火?”
这时,一个身穿西服的男人缓步跨进门,将礼帽一摘,露出张玩世不恭的脸,笑盈盈地看着二人。
顾大太太惊喜道:“敬萧?你何时来的?”
赵敬萧颔首道:“姐,姐夫,多年不见了。”
顾大太太本家姓赵,是淮南一代的有些名望的官宦。其父在总统府任交通部长,膝下一儿一女,女儿赵芳琴远嫁关东,小儿子赵敬萧留学日本,回国不满一年,已在政界混的风生水起,势头不可小觑。
“快快入座!”顾城文喜上眉梢,每次这位小舅子来,总能带些好消息。
赵敬萧将礼帽放在桌子上,笑道:“早些时候便到了,却见门外好生热闹,不敢搅兴,就候了片刻。”
“哎,家门不幸啊”顾城文叹口气,将这一月发生的事悉数讲与他听。
“唔……”赵敬萧沉吟半响,道:“姐夫稍安勿躁,这秦家人,断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局。”
顾城文探身问道:“怎么说?”
赵敬萧喝口热茶,顾大太太立刻心领神会,将一干下人赶了出去。
“哦,小弟也是听来的。”
赵敬萧露齿一笑:“下月月中,北境或有战事。”
顾城文当即一个激灵,眼珠滴溜溜转起来:“北边要打起来了?那,军需这块……”
乖乖,这可是战争财!
动辄千金!
谁知赵敬萧摇了摇头,伸手一指:“西边。”
“宋家!?”顾城文急了,“辽东打仗,跟西北有何干系!”
“西北军兵强马壮,运点物资过来不是难事。”
赵敬萧悄声道:“按规矩是要封口的,但在姐夫这儿可以稍微透点:听说秦宋两家,已经联手了。”
这可是个大消息。
秦家坐拥关东,宋家阻遏西北,两家大头联手,这是要动淮南啊!
内战刚停两年,这是……又要打了?
顾城文心惊胆战。
“听说宋家已经有人进京了,带着诚意呢,这事儿估计做不了假。”
诚意?土地还是钱财?
顾城文想想,哪样都不太可能,这可是保命的家伙,白给谁愿意!
赵敬萧神秘一笑:“姐夫忘了,宋家,可有个庶出的小姐,还没嫁人呢!”
顾昭君着实高兴。
少帅找来的院子去城不远,但位置隐蔽,碧树遮天。
尤其是后山上还有一汪温泉,实在是静心疗养的好地方。
她将母亲安顿好,交代医生按时按点来看,又寻了几个乖巧懂事的丫鬟陪着,才恋恋不舍地坐上了车。
秦戈已经在后座上等她。
“如何了?”
顾昭君脸上藏不住笑意:“一切都好,谢少帅。”
秦戈抿抿唇,耳后微微泛红,半响才僵着脸干巴巴道:“谢什么。”
他一贯冷言冷语,顾昭君也渐渐不在意。她扭头看向窗外,几个大兵正站在大门前站的笔直,感到她的视线,硬朗地朝车敬了个礼。
顾昭君呆了一瞬,嘴角缓缓荡开一个笑。
少帅连安全都考虑好了,就不用再去雇护院。
这桩心事,到此就彻彻底底放下。
顾昭君想,接下来,便是跟这个男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开车。”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生冷的命令,顾昭君还没坐稳,身子就顺着惯性栽了下去。
头差点撞上前座,一只套着白手套的大手猛然伸过来,将她稳稳捞进了怀里。
“坐好。”
男人沉声说着,目视前方,铁钳似的手臂却死死箍着人不放。
顾昭君姿势别扭地贴着他坐,不久腰腿就麻了一片,抬头小心地看一眼,男人的俊眉紧皱,冷冰冰的脸上透着明显的怒意。
这又……怎么了?
顾昭君无奈地叹气,看来安稳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两人到帅府已是傍晚,秦戈一下车便打马去了军营。
竟是连晚饭也顾不得吃。
顾昭君暗暗自责,这些日子军务繁重,他还愿意花时间陪她走一趟顾家,为夫为婿,都算仁至义尽,她又怎能苛责他阴晴不定?
第二日辰临近中午,秦戈依旧没有回府。
帅府却来了两位客人。
顾昭君正核算着名下的铺子,丫鬟在门外禀道:“少夫人,大夫人请您到正堂去。”
正堂?
那不是待客的地方么?
顾昭君略作思索,应道:“晓得了。”
说罢起身换了套更显端庄的衣裙。
府中大事都是大帅夫人做主,此时要她作陪的,必是平辈女眷。
果然,未进门就听见厅里传来一阵细声细语的谈话声。
顾昭君缓步低头走进去,先向主位上的婆婆行礼。
“娘。”
“君儿啊,快来见过宋府的大少爷和三小姐。”王秀云看起来很高兴,一双凤眼笑起来颇具风情。
西北宋家,氏族出身,真真正正的官宦子弟。
世居西北重镇,家底最厚,地盘也最广。只不过……
顾昭君抬头望去,客座上的年轻男人忙站起来,躬身笑道:“嫂子好,成婚那日,家中刚好有事耽误了,未能亲自送上贺礼,还请嫂子莫怪。”
早就听闻宋家人官场浸淫多年,个个不显山不漏水,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这位宋青山,乃是宋家嫡长子,堂堂西北军少帅。
却一身儒雅长衫,时时笑脸迎人,全然没有一丝军人的刚猛率性。
和某人相差甚远……
顾昭君面上含笑道:“少帅言重,昭君还未感谢贵府的厚赠。”
她盈盈一拜,温婉大方,倒真有几分当家人的派头。
宋青书稍稍挑眉,心里暗暗起了兴味。
他抬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庶妹,“荷儿,还不快来拜见少夫人。”
那女子踱着莲花步,穿了一身素雅的粉白衣裙,小脸却柔中带魅。对着顾昭君福身道:“顾姐姐好。”
气氛一时有些冷。
顾昭君眯眯眼。
顾姐姐?
不是少夫人,不是嫂子,是顾姐姐?
她看一眼主位上的婆婆,正低头喝着茶,似乎漏听了方才的话。
“宋小姐不必多礼。”
顾昭君淡淡说着,五指渐渐攥在一起。
“青荷早就听说,秦家哥哥娶了个标致极的夫人,今日见到姐姐,果真天仙一般。”
宋青荷浑不在意似的,拉过顾昭君的手撒娇道:“这段日子,得多劳姐姐照顾了。”
什么?
顾昭君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帅夫人。
“哦,嫂子宽心,小妹素来体弱,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求医问药,不出旬日便回去了。”宋青山彬彬有礼道:“我们在城内寻个住处便好,不会叨扰。”
王秀云这时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拿帕子揩过嘴角,接话道:“青山非要去住驿馆客栈,他一个男人也就罢了,青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在外抛头露面?更何况本来身子骨就不好,那地方鱼龙混杂,再染了病不是雪上加霜么!”
她笑着唤宋青荷过去,拉着她的手不放,“我跟这孩子有眼缘,这段日子就在秦府住着,多陪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能不好么。
她要的不就是近水楼台么。
顾昭君心里冷笑,看着宋青荷一脸欢喜地应下。咬咬泛酸的牙龈,不动声色地将掌心被掐出了五个血印。
秦家哥哥,你可真有本事。
秦戈披星戴月从军营赶回家时,府中灯已经熄了大半。
他踩着月色踏入后院,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窗内昏黄的烛光。
心里顿时温暖了几分。
刚要进门,身后就响起了陌生的喊声。
“秦哥哥,你回来了!”
他手立刻搭上腰间短枪,警惕地回头,却见一个细手细脚的女人踩着碎步跑过来。
行动力迟缓,武力为负,不构成威胁。
秦戈神经放松下来,将枪插进武装带。
“你是何人?”
宋青荷见到他的瞬间就知道这人一定是秦戈,单看他的体格长相,就让人心向往之,这低沉的嗓音一出,更让人听得腰腿发软。
“我,我是宋青荷……”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终于有了小女人娇羞的情态。不枉她盛装打扮,苦等到现在,若是真能嫁给这男人,她做梦都能笑醒!
秦戈闻言眉峰一皱,宋家?
宋青山今日入城了么……
他看也不看,直接朗声叫来值夜丫鬟,伸手一指:“给大夫人送去。”
说罢扭头进屋,顺手关上了门。
“哎……”
宋青荷呆呆站在门外,被夜风吹得脑子发懵。
被丫鬟拖走时还有点回不过神。
同样发懵的还有屋里的顾昭君。
她坐在外屋,把动静分毫不差的听了个遍。
“少帅,就这么,让她走了?”
佳人等到半夜才见得郎君一面,郎君二话不说关门赶人?
秦戈正在解军装,闻此皱皱眉,“后院之事,一向由娘做主。”
说完他顿了顿,又加一句:“你若想管,让娘教你便是。”
“……”
他以为她想管家?
顾昭君一阵无奈,又一阵不明所以的高兴,连带着晚上的煎熬都试着配合了点。
“唔……”
秦戈急喘一声,俊脸上布了一层热汗。
他凝神看了一眼不老实的妻子,黑眸中暗流翻涌,长臂又一次箍紧,似要将人揉碎到怀中。
接连几日,秦戈回府都能见到宋青荷一脸期许的等在院中,他每次冷脸相对后,都能得到妻子羞怯别扭的示好。
简直天上人间,如在梦中。
连在军营训兵都温良了不少。
大兵们热泪盈眶地感念不曾蒙面的少帅夫人,殊不知这位居功至伟的女子正垂手顿足,悔不当初。
顾昭君撑着酸疼的身子跪在婆婆面前,不知第几次在心里骂自己。
叫你逞能!
那家伙是好惹的主么?!
王秀云不紧不慢地抿一口茶,将杯子轻轻放到小几上。
瓷底碰上木桌,登的一声脆响。
却像狠狠砸到了她心坎上。
“媳妇知错,请娘责罚吧!”
顾昭君福着身,把头深深低下。连着几日晨省推到午间,她实在没脸见婆婆。
这放在常人家里,是要被关祠堂训诫的!
“唉。”
头顶传来一声长叹,顾昭君越发不安。只能闭闭眼,僵着身子听候发落。
王秀云淡淡地扫过她的发顶,悠悠开口:“君儿啊,戈儿跟大帅不同。”
她挥手让大丫鬟将儿媳扶了起来。
“秦家的事,想必你也有过耳闻。大帅碍着我父亲的面子,誓不纳妾,所以帅府人丁单薄,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秦大帅土匪出身,一直被西北和淮南两个官宦子弟看不起,直到娶了王氏,这个原朝廷一品花翎的女儿,才算正式跟管家攀了亲,名正言顺地坐稳了帅位。
两人成亲多年,恩爱有加,但,至今也就秦戈这一个儿子。
顾昭君白着脸发愣。
婆婆这话的意思,难道是……想让少帅纳妾?
王秀云看一眼儿媳突然呆王秀云看一眼儿媳突然呆滞的脸,顿了顿,继续道:“你应该是个明事理的,戈儿自己顾不上,后院的事,你要多操心。”
顾昭君干涩地点头,强撑着不让自己太难堪。
可脑中已经一片空白。
之后婆婆交代了什么,她都不过耳一般,只是呆呆地应着声。
直到王秀云低头抿一口凉茶,若无其事地轻颔首道:“你下去吧。”
她才僵着身子,行尸走肉般离去。
待人走远了,大丫鬟长舒一口气,有些担忧道:“夫人,这么做不妥吧?被少爷知道了……”
“如何?”王秀云淡淡地瞥她一眼。
大丫鬟嬉笑着续上一杯热茶递过去:“夫人明知道,少爷是把这位放在心尖上疼的。真把人惹急了,可不伤了母子情分么?”
王秀云揉揉发痛的额角,叹道:“我有什么法子?戈儿跟大帅一样,都是直肠子,
心思一点都不藏着掖着。现今瞅着秦家软处的人多了,能不避讳着点么?”
大丫鬟了然点头,越是家大业大,越是虎狼环伺。
这点道理再浅显不过。
“抬几个不相干的进门,还能有障眼的,多少遮着正主些。你想我是为了谁呢?”
大丫鬟忙安慰道:“少爷何等聪慧,定然明白夫人的苦心。”
帅府荣光在外,殊不知也多亏了府内这个当家的女人。要不是她谨慎,早就被有心人落了把柄。
先前放任下面人对少夫人不敬,恐怕也是为了这层考虑。
“哎,只是苦了少奶奶,她是个有心性的,也不知扛不扛得住……”
“扛不住也得扛着。”
王秀云打开杯盖,碧玉般的叶片浮浮沉沉,飘洒出满室茶香。
有些事,她不方便明说。
大帅年纪已经大了,宋家和淮南那两位也远不如当年。这今后能主宰天下的,只能是他们这帮小辈。
天下啊,那可是万万人的天下,幅员几百万里的天下。
要做天下主,心里便只能有军工社稷,权柄大义!
为了稳住大局,娶谁做姨太,养多少小姐,又何足轻重?
儿女私情,在这种乱世,根本就不值一文。
王秀云喝口茶,抬头望着窗外青朗的天光,轻声道:“她早晚得明白,帅府的女人,什么担子都得挑在肩上。”
顾昭君浑浑噩噩地走在廊中,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句话。
秦戈要纳妾了。
如今西法盛行,无论枪炮军队,还是行政律法,都革除旧制,欣欣向荣。
唯独婚姻不是。
男人,谁不想妻妾成群?
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庶女出身,怎么能去奢求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
更何况如今嫁的还是秦府少帅。
这个男人,伟岸英挺,杀伐果断。回国伊始,北疆一役,大败戎狄,成为多少女子梦中的良配。
能娶她,也不过是形势所逼,无奈下策而已。
成亲日久,这男人对她忽冷忽热,完全称不上体贴,别说谈什么知心话,甚至一连几天也见不了一面......
可……
顾昭君脚步猛地停滞,捂着心口缓缓蹲下。
眼眶蓦地酸涩通红。
可她就是不想将他让与旁人!
那是她的夫啊!即使听闻他与顾雪曼或有私情,她也能逼着自己强硬起来,去夺去抢,哪怕当个悍妇,也分毫不让!
那顾雪曼是个嫡出的,但同她一样是商家女子。要容貌气度,她不遑多让,要物件钱财,她也可以学着经商。
胜算难料,未见分晓,她有何惧怕?
可万想不到,顾雪曼没回来,倒来了个宋青荷。
军府的女人。
要她拿什么去争?!
“呀,顾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模糊的视线中,突然闯进了一只锦绣鸳鸯戏双莲的女鞋。
顾昭君眸光一沉,硬逼着自己将泪意忍下。
无论将来如何,她现在还是堂堂正正的少帅夫人,秦府后院的二当家,怎能任外人骑到头上!
她缓缓站起身,理理衣服,冲着来人笑道:“宋小姐见怪,少帅每每回府我就腰背酸疼,适才是真的忍不了,就停下歇会儿。”
眼见宋青荷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心里冷笑,又添上一句:“嗨,说这些没脸没皮的做什么,宋小姐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哪能忍心让你嫁进如狼似虎的军家,受这份罪?”
“她算个什么东西!”
后院客房,宋青荷尖叫着摔了桌上的摆件。
“啪”的脆响惊得门外的下人一阵碎语。
“小姐!可使不得!”贴身丫鬟忙劝道:“这里不是宋家,隔墙可都是眼睛!”
“我怕个什么!”宋青荷气的小脸通红,“那老女人不过一个商贾的庶女,也敢来跟我争抢?!等我进了秦家的门非得把她唔唔唔……”
丫鬟捂着她的嘴急道:“祖宗!可不敢再说这样的话!”
别说她们现在寄人篱下,凡事需得小心。退一万步,那人也是秦府明媒正娶进门的少帅夫人!
秦家人会任一个外人骑到自己头上?!
丫鬟警告道:“小姐不要忘了少爷临走前交代的,此次要跟秦家交好,而不是结恶!不能由着您的性子来!”
宋青荷也委屈,她撒开丫鬟的手哭道:“我能不懂么!我几次三番放下身段去伏低做小,那秦戈可看了我一眼?”
她这几日,夜夜痴等到月中,好不容易盼来了秦戈回府,话都没讲完一句就被挡在了屋外。换着花样做的点心,缝的荷包,那人一个正眼都没有,尽数赏给了站岗的大兵。
昨夜被扰的烦了,竟然连院门都不让她进去!
她纵有千般情思也被伤了个透心凉,那男人简直是块冰冷无情的顽石!
宋青莲不甘地指尖发颤,“你说,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老女人!”
丫鬟给她顺着气,嘴里劝道:“小姐千万不要自降身份,跟那种商家女人比。她要是真有血性,在小姐进她院子的第一天就拦着了,怎会眼睁睁看着小姐跟少帅碰这么多次面?”
宋青莲微微一顿,冷静下来。
是了,自己做这么多事,那女人从没出面说过一个字。
那可是她丈夫,她就眼睁睁看着他跟别的女人半夜相会,竟也不气不闹?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商家比不上军家,她能给少帅带来多大好处?连大帅夫人都默许的姻亲,她敢说个不字?”丫鬟苦口婆心道,“她现在敢呛声,也不过是仗着少帅宠着,等日子久了,由不得她不低头。”
宋青荷思怵半响,觉得确是这个道理。
等她进了门,那老女人自然就能认清身份,乖乖给她让出位置来。
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让那个石头男人青眼相待?
丫鬟见她脸上的犹疑,眼珠咕噜噜转了几圈,瞅一眼门外,趴在宋青莲耳边悄声道:“小姐还未出阁,有些事自是不知道。男人嘛,不都是些色欲熏心的?那秦家少帅现在中意她,不过是先抬了她进门,在她身上尝到女人的乐子罢了。小姐若能跟他鱼水…...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轻的细嫩?”
这三言两语,把宋青莲的心弦挑拨了彻底。
她烧红着脸娇嗔地点点丫鬟的头,“就你懂得多!”
丫鬟嘿笑两声,问道:“小姐,你说,这法子可行不可行?”
宋青荷到底是个大户人家的正经小姐,犹豫了半响也没个准心。
丫鬟见此,拉着她到内屋,在随行的包裹中翻找几下,拿出个不起眼的纸包:“不瞒小姐,这药是大少爷临走前特意交给我的,说若事有不顺,可用此法。”
“大哥?”宋青莲惊道:“他……”
“小姐莫慌,”丫鬟安抚道:“大少爷也是为了小姐,此事若是不成,回到宋府,您还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往后在一众姨娘面前,可就更抬不起头了!”
宋青荷似是想起什么不堪的往事,脸上一阵青白,哆嗦着手将药包握住,咬牙道:“定要成事!”
“毛子的队伍已在防线上聚集。”
关东军大营,秦戈伸指点着军事图上的关卡,“从此处破关,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秦大帅摩挲着粗野的下巴,沉吟道:“倒是个法子。对了,你那些的新兵蛋子练的如何了?”
秦戈啪地磕一个军礼,正色道:“万无一失。”
“嘿,好小子。”秦大帅呲牙一笑,“倒是比你老子强!”
秦戈自小在他那人精似的老岳父家里长大,墨水吸饱后又被送到德国军校习兵,资历和品相在同辈中确实算得上佼佼了。
“儿子愿领兵破敌!”
秦大帅欣慰地点头:“行,你这算二进宫,熟门熟路,我也就不多拦着。”
他思怵半响,还是交代道:“这次的情况不比之前,毛子显然有备而来,你凡事多长个心眼。”
“是!”秦戈铿锵应声,敬完礼就要离去,却被秦壮汉叫住。
“哎,小子,跟你媳妇说没?”
“……”秦戈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秦大帅虎着脸:“怎么了,我是你老子,问一句都不行?”
秦戈抿抿唇,冷声道:“还未交代。”
秦大帅搔搔脑袋道:“趁早说了,让她有个准备吧。”
任何时候,战争都是生命的博弈。
死伤难免,遑论输赢。
秦戈压低帽檐,抬步往马棚走去。
夜幕中的帅府总显得冷清孤寂。
秦戈轻轻推开门,桌上正趴着一个纤瘦的人影,呼吸清浅,秀眉紧蹙,睡得极不安稳。
他诧异之后狠狠皱眉,脱了手套将人小心地抱在怀里,往里间走去。
还是冷落了她。
近段时间,北疆动荡频频,他每天在营中忙得脚不沾地,不出三日便要重返战场。
秦戈将人放在床上,大手轻轻抚平她的愁眉,黑眸泛起浓浓艰涩。
国难当头,匹夫有分。他甘为华夏出生入死,却唯独放不下心头这人。
这是他苦等数年才娶进门的妻子。
战场枪炮无眼,他也不过肉体凡胎,今时今日,能多陪她一秒都是福气。
他又怎能不惜福?
一团隐形笼罩下来,顾昭君猛地惊醒,入眼便是男人坚毅的下巴,还有线条硬朗的喉结。
“少帅!”
她忙从男人怀中挣脱出来,翻身靠到了墙边。
“……”
秦戈僵着手,沉默地看她半响,迟疑道:“做噩梦?”
“没,没有……”顾昭君摇摇头,下意识地攥紧了被子,酝酿了整日的话哽在喉咙里。
秦戈等了会儿,见她没什么反应,便站起身来脱了军帽,深潭似的黑眸翻滚着难言的情绪。
“月底,北境或有战事。”
顾昭君愣住。
“毛子犯边,百姓死伤无算。关东与西北军暂时达成协议,放下争端,共御外敌。”
秦戈顿了顿,逃避似地走到一旁解了武装带,将军服规整地挂上衣架。
“三日后,我将亲自率军出关。”
他侧身矗立着,语气平板,笔挺身躯却将烛光生生劈成两半。
似一把即将出鞘的钢刀。
顾昭君呆呆地看着,只觉得眼睛都被刺痛。挣扎在嘴边的话,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她原本想问。
少帅,你会娶宋青荷么?
可当真正看到男人时,她突然明白。
像秦戈这般人物,根本不会在乎所谓爱恋柔情。
走马边关,浴血疆场。
他要守的是整个天下。
顾雪曼也好,宋青荷也好。
她也好。
哪里会动摇他分毫?
胸口突然一阵闷疼。
顾昭君苦笑着摇头,原来自己也不过寻常女子,儿女情思,纷纷扰扰,差点就让她泥足失陷,毁了大道。
“……君儿?”
许久没有回声,秦戈不禁停下动作,犹疑地转身,却见妻子呆愣地看着自己,脸色异样地发白。
他俊脸一沉,忙快走几步,长腿曲在床上倾身探去,“怎么……”
“少帅。”
顾昭君避过他的手,任命地低下头,轻声道:“北征凯旋后,就抬宋家小姐进门吧。”
胶着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秦戈才从错愕中回神。
他直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喉结滚动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要我,纳妾?”
“是。”
顾昭君抬起头,风情流转的杏眼此刻却透着清冷的光泽。
冷的秦戈心头发颤。
但他很快便镇静下来,黑眸微眯,脑海中一个身影跃然而出。
“母亲跟你说了什么?”
她这几日从未出府,下人们忌惮着也不会多话,能让她在成婚不满一月便为夫择妾的只有一人。
秦戈抿着唇,脸色暗沉,起身就要去主屋。
顾昭君忙拉住他,“不关娘的事,是我自作主张…...”
秦戈动作一顿,僵硬地回头,眼中戾气渐染:“你在想什么!”
“我……”
顾昭君张了张嘴。
他为何又动怒?
抬宋青荷过门,与宋家联姻,西北军转敌为友,这不正顺应了他的家国大义?
他以为她是为了什么才生生忍下这口气,将自己的丈夫乖乖让出去!
还是说,他还想着顾雪曼那个旧情人?!
顾昭君越想越悲愤委屈,心头烧起一团无名怒火。
“我以为于公于私,宋青荷都是侧房的不二人选!”
秦戈正暴躁地踱步,闻此惊怒道:“于公于私?!”
他脸上的波澜不惊早已消失了彻底,黑眸中蒸腾着浓浓的酸楚失望。
可惜顾昭君没有看懂。
她第一次不带惧色地直直正视自己的丈夫,“对,而今华夏分崩离析,海外敌寇虎视眈眈。宋家与秦家联姻,整个北方连成一片,淮南还有何惧?放眼天下还有何惧?!”
他要的,秦家要的,天下人都要的。
不过一个安字。
顾昭君颤着声,胸口撕心裂肺的疼:“宋青荷能够帮你……”
“那你呢?!”秦戈厉声打断她,疾走两步逼上来,“你心中,可有过……”
他本想不管不顾地质问她,话到嘴边喉中却一片干涩。
答案了然的分明,哪里会有女子将心爱的丈夫让予他人?
带着白手套的大掌张开又攥紧,秦戈闭闭眼,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我回营去。”
坚毅的男人仿佛一瞬间颓圮,他沉默着将衣领重新扣上,拎了外套推门而去。
夜深露重,寒风习习。
凌乱的脚步声消失殆尽。
顾昭君呆坐在床上,看着敞开的屋门,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阴寒的晚风包裹着,再难温热。
翌日。
秦戈睁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冷冷盯着训练营,身上黑云压顶,压得新兵们苦不堪言。
一个上午地狱般的训练结束后,终于盼来了秦家的下人来军营报信。
“少爷,”管家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急道:“少夫人发了高烧,晨省时昏倒在地,到现在还没醒!大夫人喊您赶紧回府去!”
王秀云一家之主,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轻易让人跑到营中递话?
秦戈僵了脸色,双拳死死攥紧,愣是丝毫未动。
管家有些傻眼。
少爷不是最牵挂夫人么?如今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他咽口唾沫,惶恐着,这到底该不该继续劝?
“……备马。”
半响,秦戈终于开口,大手握住指挥刀走了两步,突然改口道:“不,备车!”
黑亮的汽车从街上疾驰而过,唰地停在了帅府门前。
秦戈疾步走进大门,还未进后院却撞见了迎面而来的宋青荷。
“秦哥哥,你回来了!”一身嫩粉衣裙的美人娇滴滴地唤一声,便亲昵地要靠过来。
秦戈眉峰一皱:“让开!”
他心里本来就急,见到这始作俑者难免动火,口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宋青荷被吼地眼眶通红,怯懦了半响,潸然欲泣道:“我知道秦哥哥心里只有顾姐姐,但青荷对哥哥一往情深,即使做不成夫妻,哥哥又何必拒我于千里?”
懒得看她哭唧唧的样子,秦戈抬脚就要离开。
宋青荷情急之下,猛地扑上去抱住男人的手臂大叫道:“我只要秦哥哥陪我一次!之后我就离开秦家,再不来打扰你们!”
秦戈手刀都抬起了,闻此突然顿住。
这个祸害自己走,也省的他费心去劝阻母亲。
“做什么?”
头顶飘来冷冰冰的一句话,宋青荷惊喜地抬头,羞涩道:“只要哥哥陪我到房中,听我诉完衷肠,我明日便走!”
秦戈回头望了一眼内院,抿抿唇,推开她往客房走去。
“一刻钟。”
宋青荷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手指慢慢从袖口勾出一个不起眼的纸包,上挑的眉眼中满满的势在必得。
别说一刻钟,半刻也够了!
顾昭君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耳中充斥着各种人的声音。
一会儿是丫鬟急切的呼喊,一会儿是婆婆不住的担忧,一会儿又是大夫连声的询问。叽叽喳喳,嘈嘈杂杂。
她被烦的耳鸣头痛,干脆意识一沉,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竟梦到了久远的儿时。
那时,沈家如日中天,赵芳琴还没有进门,母亲稳坐正位,她更是人人宠爱的顾家大小姐。
她顽皮得紧,性格又倔,经常气坏了学堂里的先生。那先生一肚子之乎者也,看着她吹胡子瞪眼,怒道:“从小不学女戒,长大必失妇德!我看哪家小子敢娶你!”
她仰着小脸回嘴:“先生又错了,小女自小就有婚约在身,可是不愁嫁的!”
童言无忌,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但她可没说谎。
她确实有个未婚夫。
母亲一早就说过,她未出生时,就有人上门来定娃娃亲。对方长她两岁,还参加过她的百日宴。
顾昭君盼啊盼,终于在第二年生辰那天,盼来了她的小未婚夫。
当时,她被人牵着来到偏院,刚打开门就见到杏花树下,一个漂亮极的姨姨牵着个小男孩站在那儿。
那男孩儿跟别人都不一样,小小年纪就穿着墨绿的军装,抿着小嘴一脸板正,直戳戳地站在那儿,像块小木头。
顾昭君心里怯怯地,不敢上前喊人,谁知那男孩一见她就红了脸,三两步跑过来,抬起小肉手冲着她一敬礼,结巴道:“君儿好,我,我是秦戈,来接你回去当媳妇!”
顾昭君呆了。
漂亮姨姨脸色猛地一变,立马将男孩扯到一边训诫。
“又是你爹教的你?!”
“说了多少遍,他的话不许学!”
男孩憋着任打任骂,一声不吭。等他娘消气,又跑过来,扯住顾昭君的小手,认真道:“娘说要长大才行,你等我!”
顾昭君看着他脸上还带着青,却一点也不喊疼,不由得甜甜一笑,点头道:“好!”
“少夫人!”
顾昭君猛地惊坐而起,身上冷汗淋淋,头痛得要炸掉。
她晃晃脑袋,视线渐渐落到床边的妇人身上。
“……婆婆?”
王秀云紧张地看着她:“君儿,怎样了?”
“……”
顾昭君呆呆地盯着她,脸上一片木然,内心却惊涛骇浪。
绝对没错,婆婆就是那个漂亮姨姨!
那个男孩是……秦戈?!
她急急喘着气,仍抑制不住心头的震颤。
他记得!
他真的如约娶了她!
可,可她昨日……
“不,我要去找他……”顾昭君嘴里喃喃着,慌乱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这是怎么了!”王秀云忙拦住她,被吓得不轻。
这看着神经兮兮的,怕不是被烧坏了脑子!?
“娘,让我出去!”顾昭君无力地挣扎着,急得眼泪都下来,“我要去找少帅!”
无论如何,这次她一定要找他问清楚!
“戈儿已经回来了!”王秀云死死按住她,朝一旁吼道:“少爷人呢!”
“回夫人,”小丫鬟怯懦道,“少,少爷他,去了宋小姐房里……”
“什……”
不等王秀云惊讶,门外突然远远传来一声尖叫。
小丫鬟一愣,脸色发白道:“不好了夫人,是偏院的……”
顾昭君动作猛地停住,心中涌起了极其不详的预感。
偏院住的,正是宋青荷!
她猛地推开众人,不及穿鞋便跑出去。
偏院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下人,三两个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见顾昭君,都纷纷对视一眼,或惊惶或暗讽地让开一条路。
顾昭君直直冲进去,就见一个红衣丫鬟正拦在院中间,跟管家不依不饶地纠缠。
“滚开!”
她怒喝一声,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踹翻了小丫鬟。
“哎呀!”红衣丫鬟哀嚎着摔在地上,扯开嗓子嚷嚷:“你你好生大胆,这里是大夫人为我们家小姐准备的院子,不准……啊!”
话没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我秦家的地界,哪儿轮的上你嚣张!”
顾昭君狠狠踢开她,三步并两步往内院跑去。
主屋门窗都紧紧闭着,她的心越来越慌,不受控制地往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去想。
“秦戈!”
顾昭君不由得喊声都带了哭腔,她哆嗦着跨上台阶,手刚搭上门,身形便猛地一顿。
那透过门缝断续传来的,分明就是女人一声高似一声的尖叫,和再熟悉不过的,男人急促的喘息——
“啊,秦哥哥,轻点,我疼……”
女人娇嗔般的痛呼一声又一声砸在木门上,也砸在了顾昭君心里。
她的手慢慢滑落,最终无力地垂在身侧。麻木不堪的脑子里一幕幕地闪过与秦戈婚后的生活,昨夜的争吵,男人出门时受伤似的表情。
还有刚刚那个恍若虚幻的梦境。
这些所有所有给了她一线希望的画面,都被此刻,这隔了一堵墙内的声声呼喊打破。
她突然想不通,这么巴巴地跑过来,究竟为了什么?
人家郎情妾意,自己徒添笑柄!
“啊!疼啊呜呜呜……秦,少帅,少帅!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啊!”
女人的呼喊更加变本加厉,顾昭君白着脸,再也听不下去。
她转身看向人头攒动的院门,闭闭眼。
罢了,再不会有奢求的念头。今生今世,只做帅府的少夫人,不做秦戈的后堂妻。
管他纳妾还是养人,都与自己无半点干系!
“就这样吧,秦戈。”顾昭君轻声道:“你我此后,便是陌路夫妻。”
她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往外院走去,却没注意到屋内的动静戛然而止。
“哐当!”
结实的木门突然一声闷响,似是被什么人一拳砸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又一声。直砸到门框松动,两扇丈高的大门轰然倒塌。
顾昭君僵住脚步,惊诧地回头,只见木屑尘土飞扬中,高大的男人正举着带血的拳头,直直戳在那里。
他垂着头,俊脸挂满了热汗,军装外套还紧紧裹在身上,但衣领大开,露出的结实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散发出狂暴的气息。
“少帅……?”
顾昭君愣了很久,才不可思议地出声。
他怎么还……穿戴整齐的?
听到声音,秦戈浑身触电般地一震,感到体内奔流的血液更加暴烈滚烫,将好不容易保持的理智燃烧殆尽。
他缓缓抬起头,乱发中露出一双猩红的眸子,直勾勾盯着杵在原地的妻子。
狰狞而危险。
“君儿……”
他嘶哑着嗓音叫了声,仿佛确认一般。
“少帅,这是怎么回事?”
顾昭君终于察觉出不对,忙跑过来拉住他,手刚触到皮肤,就被骇人的高温烫到。
“你被下药了?!”
看这症状,药性肯定不会温良!
他可是即将上战场的军人啊!宋青荷竟敢如此大胆!
顾昭君心头火骤起,想立马冲进去跟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算账,却被猛地拽住了胳膊。
秦戈红着眼,一把将她扛上肩头,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事态转变太快,院外等着看热闹的下人们完全懵了。
不是说少爷在跟宋家小姐成好事么?怎么一扭头扛着少夫人跑出来了?!
秦戈目不斜视地扛着人穿过回廊,迎面撞见了慌张跑来的王秀云。
“戈儿?”
“娘,大夫。”
秦戈脚步不停,咬着后槽牙挤出一句话,就扛着人进了内院。
顾昭君一路上脑子都浆糊似的,直到被扔到床上,才恍然警醒,脸炸了一般通红。
“少,少帅,你……”
她磕巴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虽然清楚为了解药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昨夜刚闹过白脸的两人,一转脸就要这般亲昵,着实有些别扭。
秦戈却早没了耐性跟她废话。
心里那把火愈演愈烈,将惯有的理智都烧了个干净。他扔了外套,大手扯住内衬一把撕开,精壮的身躯上已经热汗淋漓。
顾昭君看傻了眼,虽然这人在房事上惯常野蛮,但如此粗犷的做派还是第一次……
她看着男人发狂的眼神,冷汗唰的冒了出来。
这不是要人命么!
“少帅,你冷静……唔!”
话音未落,就被男人扑上来堵住了唇舌。
啃食,撕咬,纠缠。
浓郁的铁锈味瞬间四溢。
纱质的床幔摇曳了许久,顾昭君泛着泪,只觉得此时的秦戈完全是一头发疯的野兽,要按着她连皮带骨的拆吃入腹。
“少帅,少......秦戈!”她跪在床上无力地哭喊:“你还要……多久……啊!”
狂热的情潮再次袭来,顾昭君意识一黑就要昏睡过去,却被男人扯住胳膊,又一次圈进了怀里。
“乖,还没好,再忍忍。”
秦戈贴着她的耳朵沙哑地哄一句,黑眸又掀起了更深的欲浪……
这一天对所有人来说,注定漫长。
与这头的火热相比,偏院内室却静的发凉。
王秀云端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服侍的大丫鬟,一旁是一溜壮硕的粗使婆子。
都屏息凝神,不敢出半点声响。
门外传来登登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福身道:“夫人,大夫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王秀云淡淡道:“少爷那边怎样了?”
小丫鬟脸一红:“还,还没见好……”
王秀云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吩咐道:“那便让他先来这儿瞧瞧吧。”
小丫鬟闻言,不由得瞟了一眼桌上的茶盏。盏中只剩下些残茶,一旁落了不少水渍,一看就是被人打翻的。她心里一慌,忙应声去了。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是靠床的黑暗角落,突然多了一道慌乱的抽泣声。
王秀云伸手,浅浅蘸了一点桌上的茶渍,捏在指中轻搓了两下,慢条斯理道:“你不说,有的是方法查。我倒要看看,谁这么有胆子,敢打关东帅府的主意!”
“夫人,我真的不知道啊!”
角落里的女人终于止不住哭叫出声,她手脚并用,颤巍巍地爬出来,衣裙凌乱不堪,柔媚的小脸上早已经失尽了血色。
“我只是想跟少帅示好,从没有害他的念头啊!”宋青莲哭得满脸是泪,一下床,腿脚软地站都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她实在是怕了。
秦家人,果然没有一个好惹的。
她给秦戈下药,看着他药性一点点发作,本来计划着关了窗,锁了门,就能半推半就的成了好事。再让下人们撞见,便是板上钉钉了。
没曾想那秦少帅竟然硬生生忍了下来,非但没有温情以待,还怀疑她是宋家细作,二话不说就压着她一通拷问。可她能说出个什么!
男子力气大,又被药侵蚀了神经,直把她当个犯人,不管不顾就是一通拳脚,结结实实挨在了身上!
她伤心又伤身,本来就无比凄惨,谁知大帅夫人一进门,又将协助她下药的贴身丫鬟押进了隔间,须臾就传来一声声生不如死的哀嚎。那惨叫声就像把钝刀,一点点锉在神经上,让她彻底崩溃。
“那药,是,是红梅给我的,这主意也是她出的!说我只要能爬上少帅的床,就能嫁进秦家!”
宋青莲再也坚持不住,跪着扑上前死死抓住妇人的衣摆,将两人的计划一股脑和盘托出。
“那丫鬟说,是你大哥授的意?!”
王秀云诧异之后大惊,猛地站起身朝门外叫道:“快!请那大夫过来!”
老大夫是关东有名的医药世家,一把年纪早已不坐诊,只有秦府去请才肯出山。
他端起茶盏细瞅了半响,又蘸了茶水放在鼻间轻嗅,研究了良久,方才回道:“夫人放心,这药确实用料考究,能让人一时之间情欲大增,但也就是几个时辰的效用,药性一过,便无多大妨碍。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年轻女人,暗自叹口气,道:“只不过,若是长期服用,便会使人心智大损,不是良方啊。”
宋青荷闻言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尖叫道:“不会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夫人!”
“给我拖出去!”王秀云扶着桌子,气得手指都发抖。
她万没想到,宋家人竟会如此下作!
要是戈儿真的着了道,抬这个女人进门,后果怎堪设想?!他们秦家可能就毁在她手上!
“宋小姐这么多日子,病怕是早已经养好!帅府留不起这么尊贵的人物,还是早点回你的西北宋家吧!”
“被赶出来了?”
长汀胡同一处不起眼的客栈二楼,身着长衫的男子背手站在窗边,看着院中结了花苞的梧桐。
“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找个隐蔽处把她关起来看牢了,事成之后,送回西北。”
“是!”来人规整地行个军礼,又问:“大少爷,秦家人怕是已经知道,您也牵扯在其中。咱们如何应对?”
男子眯眯眼:“他们现下还不敢妄动。北边开战在即,他们要防着后院起火,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话至此,沉吟片刻,还是吩咐道:“去给父亲捎个话吧,稍微交代一下这边的情况。秦壮汉是条野狗,鼻子灵得很,以防万一,还是小心着点好。”
“是……”手下偷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男子,不禁胆寒。要让大帅知道了,庶小姐怕是更没有好下场......
“那位先生,联系上了么?”宋青山突然开口问。
手下忙回神道:“先生前几日出了顾府,现下在城东第二楼落脚。”
城东,正是出关的必经之地,第二楼上,可是有视野最好的观景台。
宋青山哼笑一声,心下了然。那位也是个有趣的主,选的地方真是妙极。
“大少爷,顾家……”
“顾家怎么了?”
手下犹豫片刻,道:“顾家大少爷今日回城了。”
宋青山皱眉:“顾安康不是在热河任职么?”
“是,听说,几日前,他为了争一个窑姐,跟法国佬打起来,惊动了大使馆,翌日就被辞退了。”
“真是废物。”宋青山轻叱一声,只当过个耳。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跟南边搭上线,这些小人物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
“看紧赵敬萧便是,待到大军出城之后,自然有的是机会甩开秦家那帮鹰犬。”
宋青山眯眯眼,到那时,他们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计划圆个周全。秦家,秦戈,呵,还不是去手去脚的蝼蚁,供他肆意耍弄!
......
顾昭君半梦半醒中,恍惚间来到了一处寥野荒地。
她懵懵懂懂地徘徊,突然身后传来震惊环宇的兽吼。
一只霹雳猛虎咆哮着奔腾而来,卷着漫天狂沙从她身边掠过,不多时,一群流着涎水的豺狼紧随而上,吠叫着将猛虎围堵了起来。猛虎愤怒地咆哮,张开血口将冲在前面的独狼撕碎,却防不住从身后扑上来的利齿。几个回合下来,猛虎背后挂满了伤口,血流如注,终于前腿一弯,跪在地上,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塌。它粗喘着,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两只碧绿的眼眸直直看向站在一旁的女人,痛苦而绝望。
顾昭君看着看着,突然生出几分熟悉,不等她多想,围在一旁的豺狼纷纷爆发出惊天狂吠,兴奋地一拥而上,将猛虎最后一丝生机吞噬殆尽……
“啊!!!“
顾昭君猛地惊叫一声,睁开了双眼。
“君儿,君儿!“
男人急切的呼唤在耳边响起,顾昭君呆呆地扭头,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四周是垂地的纱帐,而秦戈正紧紧抱着她,黑眸中掩盖不住的慌张。
“少帅……”
秦戈大松一口气,皱眉道:“你做了好久的噩梦,怎么都叫不醒,一直在哭……”
顾昭君愣了愣,摸一把脸,果然满满的湿意。
“我梦到……很不好的东西,非常不好……”她喃喃自语着,心中那股残留的疼痛悲伤仍挥之不去。突然她猛地抬头,拽住秦戈急问:“少帅,你何时出关?!“
秦戈沉默片刻,道:“明日。“
“明……”顾昭君哑然,回头一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深夜了。“怎么,这么快……”她心底的不安越发明显,慌乱着脱口而出:“非得你亲自带兵不可么?不是,还有别人……”
秦戈有些讶异,他原本以为,妻子那么极力想促成他与宋家的亲事,必是心中无情,只盼着他去打仗,救国救民…..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么?
“我……”男人的疑问太明显,顾昭君不得不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解释:“刚刚的梦,不是好兆头,我怕,怕你会出事……”
“你,为我担惊受怕?”
顾昭君奇怪地看向他:“这是自然,我毕竟……”她突然脸上发烫,“毕竟是你妻子……”
秦戈的目光温柔起来,他默默地伸手将人拥进怀里,撕磨几下,低声安慰道:“放心,此战必赢。不出两个月,我便会回来。”
“两个月……”顾昭君有些失神,这还是他们成亲以来,第一次要分别这么久。
想想这段日子,他们也算经历了不少事,进进退退,忽远忽近。却始终不曾坦然面对彼此。
“少帅,”顾昭君终于鼓起勇气,回抱住男人的腰间,轻声道:“一定要毫发无伤地回来。”
到那时,她一定要将久久不能喧之于口的话,说与他听。
大军出征,举城轰动。
毛子此次突袭的城镇去关不远,很多城里的居民都有亲人在。都是贫苦百姓,无辜饱受战火,谁不寒心?幸好有关东军,早先秦少帅初回国时,就曾率军痛击毛子,夺回被占领的要塞,为华夏百姓出了一口恶气,成为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
这次少年英雄再次出关,人们都翘首以盼,期待他再打个漂亮的大胜仗。
整齐划一的军队从城中穿过,声势浩大,气贯长虹。大兵们个个身姿挺拔,挺阔的肩膀上扛着黑亮的长枪,帽檐下的眉眼庄严肃穆。多半都是年轻的面孔。他们是年初刚刚入伍的新兵,在加强营训练不满半年,便要第一次踏上战场。
生逢乱世,谁能独善其身?作为华夏的好儿郎,自当奋勇杀敌,当仁不让。
“虽遭受诸多诟病,可看见这支队伍,才能明白,什么叫锋芒毕露。”
城东第二楼的露天望台上,一身正装的年轻男人站在栏杆处,眺望着队伍打头,那骑在白马上英气勃发的年轻将领。
“秦戈,秦家……大有可为啊。”
“哦?赵先生要站关东?”清润的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赵敬萧回头,看到不远处摆着套茶的小几边上,一身素雅长衫的中年男子一脸闲适地沏了一杯茶。
“松鹤先生说笑,晚辈一介无名小子,怎敢说什么站不战队的话?”赵敬萧心里捏了一把汗,面上不露声色道:“倒是松鹤先生,不知中意哪一家?”
中年男人淡淡一笑,对他这有意无意的刺探并不放在心上:“松某只是做生意的,看钱不看人,想必赵先生也有过耳闻。”
赵敬萧眯眯眼,他当然有过耳闻。别说是他,军政两界谁人不知松鹤的大名。
“先生,”楼上的侍者这时突然走出来,手中拿了一封不加署名的信封,“有位客人想约您一叙,自称是您的旧识,烦请务必赏光。”
“胡说八道!我在此处哪里来的旧识!?”赵敬萧想也不想就冲侍者大发光火。
侍者被唬地脸色发白:“可,可那位客人……”
“闭嘴!就说我不认识他,回绝了!”
中年男人脸上带笑,缓缓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捞起一旁的帽子戴在头上,微微一躬身:“赵先生有事在身,松某就不多打搅了,先行告辞。”
赵敬萧不及劝阻,就见人已经拄着拐杖悠悠然离去。同时,散落在四周的陌生气息也散了个干净。
“真是老狐狸。”赵敬萧暗暗斥了一声,扭头看那侍者道:“说吧,你主子在哪儿?”
侍者脸上堆起笑,弯腰道:“回赵先生,主子说这几日街上野狗太多,恐不慎伤人,待风头过去,他便亲自来请。”
“野狗,呵,宋家不是属狼么?怎么还怕起狗来了?”赵敬萧轻轻一笑,道:“也罢,赵某就在此多候几日。你回去禀告宋少帅,既然下定决心,便要孤注一掷,这般顾头顾尾,可难成大事。”
侍者应下,又消无声息地消失了。
赵敬萧挑挑眉,转身撑着高高的围栏向极远处眺望。
煌煌华夏,山河万里,到底会落到谁人掌心?
“这大争之世,还真是有趣。”
秦戈率军出关后,顾昭君便又一如往日,晨昏定省,忙着府内的杂事。
只不过,和婆婆王秀云的相处变得有些别扭起来。
细想也是,宋青荷那桩事,不仅弄得她不痛快,婆婆也颇为糟心。任谁知道亲自为儿子选的小老婆竟然操着害人之心,都会惊怒之下,更加后怕悔恨吧。
王秀云许久不出房门,顾昭君见不到她,也无法说什么宽慰的话,只能每天在门外问候两句,便又各忙各的了。
这日,顾家突然遣人过来,说有求于少夫人。
顾昭君正在核对账册,闻言十分错愕。
顾家?有求于她?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不见,就说我忙着,没空。让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她才没心思跟那边的人再纠缠不清,母亲已经接出府,顾家跟自己还有几分干系?
顾家下人遭个冷脸,很没意思的走了。而紧接着,王秀云身边的大丫鬟又过来请人。
“少夫人,”大丫鬟很客气地躬身道:“大夫人唤您到佛堂去。”
秦家两代人在战场上拼杀,周身都带着血光戾气。王秀云身为妻子和母亲,每日总要抽些时间到佛前上一炷香,得空还要抄写经书,为他们父子二人祈福。
顾昭君踏进佛堂时,王秀云刚要从蒲团上起身。年过四旬的女人,常年劳心劳力,身体并不像普通富家太太那般健硕。从背影看,竟透着清瘦萧索。
顾昭君忙上前搀起婆婆,小心地将她扶到椅子上。
记忆中明艳的女子,如今面色已经发黄。眼角被岁月侵蚀出诸多纹路,更显沧桑。
“君儿啊,”王秀云握着她的手,感伤道:“你可曾怪过我?”
“没有的婆婆,”顾昭君忙道:“在其位,谋其事,都是理所应当。媳妇从未想过怪罪谁。”
王秀云慨叹地摇摇头,拍拍她的手背,仰头看向大开的门窗。窗外薄云苍幕,灿然天光。
“你看,这诺大的天下,分崩离析,生灵涂炭。内里明争暗斗,域外列强逼人。若在寻常人家,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安安稳稳的也算一辈子。可是啊,”妇人苦笑道:“你与我,偏生命苦,硬是嫁给了有本事的男人。他们上马打江山,枪林闯,弹雨扛,咱们就得提心吊胆地跟在后头,走一步,看十步,一眼都不能犯错。”
军家的女人,注定了比常人更加沉重。
王秀云看似云淡风轻,始终不曾放下官府小姐的派头,可暗地里那操不完的一颗心,怕是比黄连都苦。
顾昭君看着婆婆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和大帅都会变老,变得不中用,”妇人慈爱的眼睛里透出少有的严肃,“这关东帅府,早晚就是你跟戈儿的。你准备好,要如何扛起它了么?”
“我……”
顾昭君犹豫了。
是的,她从未考虑过,身为关东帅府的少夫人,应该担起什么样的责任。
自从嫁给秦戈,她就一直在自怨自艾。不满,怨愤,逃避,始终抱着一颗私心去面对府中的一切,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秦家人。
原来婆婆从一开始就看穿了。
“知子莫若母啊,”王秀云叹口气,“我从未怀疑过戈儿对你的真心,从小到大,还没见他对谁这般执着过。只是你,君儿,我一直不能肯定,你对戈儿,到底抱着多少感情呢?”
顾昭君躺在空荡荡的床上辗转反侧。
婆婆白天的问话,让她想了很多。
诚然,她心中自是有秦戈的。否则,她不会因为他的忽冷忽热伤心难过,也不会因为他被别的女人觊觎醋意横生。
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在男人刚走没多久,就发了疯的想见他。
顾昭君裹紧被子,深深呼吸,松软的棉被上似乎还遗留着男人清淡的气息,虽然很浅,但足够令人安心。
“婆婆,您不用怀疑。我既进了秦家的门,一日是秦妇,便一生都是秦妇。我跟少帅……定能扛得起关东帅府的大旗,对得起您和大帅创下的基业。”
当时,她面不改色地对着婆婆说了这番话,现在依旧没有后悔。她要做堂堂正正的少帅夫人,走到与那人比肩的位置,成为他真正无可替代的妻子!
顾昭君的目光慢慢坚毅,她翻身坐起,走到梳妆台,取出了暗柜中的首饰盒。盒子的底层赫然就是她最最贵重的嫁妆——主街上的绸缎铺子和颇具规模的染布坊。
她摩挲着几本薄薄的账本地契,暗暗下了决心。
天还未亮,秦府的车子便驶出门,一路往郊外行进。不多时,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园。
庄园门口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大头兵,见到顾昭君从车里下来,齐刷刷敬个军礼,大声道:“夫人好!”
“诸位辛苦了。”顾昭君浅笑着点点头,抬脚跨进了院子。
她此番来,便是为了跟娘亲学学生意经。
沈家在朝廷败亡后便下海经商,她娘常年跟在那位新派官绅的外公身后,学到了不少本事。刚嫁进顾家那几年,少不了在暗处替他们张罗打点。那时顾家富贵遮天,谁也不能否认这位精明能干的夫人,确实功劳卓著。
只可惜沈家一时失势,老爷子病故后,沈如画就悲伤过度,身体大不如前。不仅没有余力去谋划生意,后院的诸多事务也耽搁下来。这之后,赵芳琴才有机会煽尽枕边风,霸占了主位。
顾昭君想着往事,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
她如今还是稚嫩些,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手里虽然有些银钱,却不会筹划经营。本来若是平淡度日,倒也短不了吃穿,可如今,战火四起,兵将们的军衣粮米,武器装备,哪一样都是要花大价钱的。
关东军不比其他两家,是彻彻底底的草莽出身。虽然做了这些年军阀地主,也算稍微积了点预备银两,可怎么经得起战事恶耗?此次出关抗敌,便是与西北达成了协议,我方出兵将,彼方出物资,承诺协力将侵略两境的毛子彻底赶出国界线,这才有了一战的资本。
婆婆同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的愤懑无奈让人看了心如刀绞。顾昭君原以为,大帅和夫人肯接纳她进帅府,无非是冲着顾家的钱财。但现在看来,他们俨然早已完全将她当了自家人。不仅没有撺掇她到顾家去敛财,对她手中的钱粮商铺更是只字不提。这让她怎能不心存感激?
是以,无论如何,她都要试试,看能不能凭一己之力,先解决了关东军的燃眉之急,为帅府,为秦家,做出点实实在在的益事来。
顾昭君紧紧袖口,脸上带了些严肃。没想到刚进主院,就听见屋里传来了朗朗笑声,这下,什么庄重的表情都绷不住了。
“娘,我过来看看您。”她笑着推开主屋的门,“什么高兴事儿,也说来给我……唉?这位是……”
顾昭君刚进门就愣住了。只见一个身着素雅长衫,有些纤瘦的中年男人正侧身坐在客椅上与娘亲攀谈。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副儒雅的面相来,好似一派谦谦君子。
“哦,君儿来了?”沈如画脸上还留着笑,透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兴奋劲儿,挥手连连招呼女儿,“快,快过来见过你舅舅!”
舅舅?
顾昭君呆呆地怔住了。
她什么时候有个舅舅了?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你这孩子,傻站着做什么?”
“哎,这孩子见我时还小,这么些年过去了,忘了也是情理之中。”中年男人抬手安抚几句,站起身来,脱了礼帽,冲着顾昭君温和一笑:“君儿,多年不见。我是武康沈家的长子,你唯一的舅舅,沈如松。”
“上次见时,还是个娃娃,“沈如松上下打量一番,摇着头慨叹道:“一晃眼,君儿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还嫁了人。哎,看来我真是老了。”
“可不是么,”沈如画也唏嘘不已,“哥哥一出海就是十几年,再见面,孩子变作了别家的媳妇,咱们都成了半截入土的老人。哎,人呐,谁经得起年月蹉跎。”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叙着家长里短的往事,留下顾昭君在一旁干巴巴地站着,完全插不上话。
事实上,她现在还沉浸在突然多了一个亲人的震惊中。
说起来,沈家原本就是江浙一带的名门望族。自从沈老爷子到京城做官,主家这一支就举家北上,很少回去了。朝廷没落后,沈老爷子毅然从商,却把工厂建在了武康老家。江浙山高水远,她那时年纪又小经不住旅途劳顿,因此很少有机会跟沈家的人见面。
“君儿,你在帅府过得如何?”
回忆突然被打断,顾昭君忙应声道:“很好,我在秦家一切都好。”
沈如松看了她半响,点点头,脸上带了些严肃:“不瞒你说,其实我这次回来,原本是想带你们母女走。”
“唉?”顾昭君很吃惊:“为何?”
沈如松垂下眼,“这些年我虽人在关外,却从不曾忘了你们母女。早些时候条件差,通信多有不便,我狠下了一番功夫,联系了上京城的朋友,这才打探到你们的消息。”
他说到此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握着拐杖的指尖都微微颤抖。
“本以为姓顾的家大业大,必不会让你们吃苦,没曾想,顾城文那个狼心狗肺地混账,会那般欺辱发妻嫡女!”
沈如画想起那段往事,也心酸的眼眶发红,不住道:“哪里能怪哥哥,是我识人不清,当遭此报应。只是,苦了君儿,跟着我缺衣少食,还得看别人的眼色过活。”
“娘,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顾昭君忙上前扶着她宽慰道:“少帅好不容易将您接出来,当务之急,是先好好将养身体,可不要再想这些伤心事了。”
沈如画拭一把泪,握着女儿的手点点头。
“你们放心,顾家那笔帐,我早晚一五一十地跟他们算清楚!”沈如松儒雅方俊的脸上透出一丝慑人的狠戾:“敢欺我沈家的人,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顾昭君暗暗心惊,这看似瘦弱的男人,身上的气场一开,竟似乎比秦戈还要强上三分。
短暂的寂静后,沈如松回过神来,又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这些年我做了不少事,而今也算终于有些起色,足够保证你们母女安稳平顺的生活。君儿,你可愿与你娘一同,随我移居海外?”
“……有劳舅舅挂心,”顾昭君看母亲一眼,道:“我既已是秦家的媳妇,自然不能轻言离开。至于娘亲,是去是留,当由她自己做主。”
国内市局混乱,动荡不安,倘若有机会跟着舅舅去远处享清福,她当然不能自私地强留母亲在身边。
“君儿,你说的什么傻话,”沈如画泪眼婆娑,攥住女儿的手不放,“娘怎么忍心留你一人在这儿!”
她已经尝过孤苦伶仃,无人照拂的苦楚,又怎能眼睁睁看女儿重蹈覆辙!
沈如松沉默良久,叹息道:“果是如此……也罢,只要你们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顾昭君感激道:“多谢舅舅惦念。秦府不曾苛待我们母女,这处院子也是少帅特意寻来,给娘调养身子的。”
“秦戈,秦家……”沈如松眯着眼,在嘴里呢喃片刻,忽然道:“君儿,有件事,舅舅想托你帮个忙。”
顾昭君回到帅府,一整晚上都惴惴不安。
她拿不定主意,那个忙到底该不该帮。
舅舅他,竟然想见大帅!
虽说是自家亲戚,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来历。
看起来深不可测,但,是敌是友?
王秀云的告诫她一直牢牢记着,不可轻信任何人,凡事三思。
但,临走时,娘又拉着她,说无论如何,舅舅都不会害她,更不会做出有伤民族大义的事情。
直到清早用完饭,顾昭君仍旧举棋不定。恍惚地走到前院,就见大帅刚好从军营回来。
秦壮汉拂去一身的露水,摘了军帽道:“君儿?站这里做什么?”
顾昭君一个激灵,有些躲闪道:“没,没什么。”
秦壮汉笑:“戈儿没走几天,这就惦记上了?”
顾昭君一个大红脸,实在拿这个公公没办法。思怵片刻,咬咬唇,小心翼翼地问:“大帅,你可识得,松鹤先生?”
她话一落,秦大帅立刻收起了脸上的嬉笑,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了严肃。
遭了!
顾昭君心里一咯噔,正要说点什么来弥补,就听秦大帅认真道:“君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顾昭君脑子一阵慌乱,干脆咬咬牙,“他,他是我娘亲旧识,昨个儿见到,就托我转话给大帅,说明日想在关东军西营,与大帅一会。”
“……”
骇人的沉静持续了很久,顾昭君心越来越沉。
她这是,犯了忌讳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娘亲!
她越想脸色越白。
“大帅,我,我不是故意……大帅?”
顾昭君一抬头,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为什么大帅没有生气,反而一脸……兴奋?
“松鹤啊松鹤……竟会跟亲家母是旧识!”秦壮汉搓着两只大手,激动地一张糙脸都泛起了红光,“老天真待秦家不薄!”
他兀自在原地转了几转,突然转身冲到儿媳面前,急问道:“君儿,他还说什么没有?此次为何回国?带了什么东西?”
顾昭君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实话:“没,没有,他只说,想见您,没有其他……”
舅舅交代她勿需多言,虽然不明就里,还是小心为上。
可,大帅这态度实在让人生疑……
“大帅,这位先生,究竟何人?”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秦壮汉高兴地眼睛冒光,呲牙道:“这位可是在整个东亚都鼎鼎有名的,传奇军火商!”
…………
“先生,真要选关东?”
第二楼的天字号客舍内,身穿短打的壮汉恭敬地给坐在红木椅上的中年男人递上一杯茶,有些迟疑道。
沈如松一脸闲适地掀开盖子吹了吹,笑道:“为何不可?”
“这……”壮汉挠挠脑袋,“会不会太快了?咱们还没见着南边的人呢。”
“赵敬萧会来,说明南边已经表明了态度。”沈如松呵然一笑,“赵家人精,知道光靠总统位子上的那个教书匠,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还不如跟着军阀头子有肉吃。这次,估计也是为了替南边谋划,先来探探风头。至于南边那帮矮子,纯粹想自保,合作嘛,当然得跟着赢面大的。”
“可就算南边的肯配合,那宋家也不是傻子。”壮汉撇撇嘴,“西北那一窝,可不是什么豺狼,是狐狸!”
“那索性就把戏演足了,”沈如松放下杯子,拄着拐杖走到窗边。
路上纷纷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在这乱世中竟是难得一见的平和光景。
“西方正局势紧张,不久必有一场恶战。届时列强无暇东顾,正是平息内战的好时机!”沈如松眯着眼,沉声道:“华夏再经不起混乱了,机会有限,不战则已,战,则必毕其功于一役!”
壮汉铿锵道:“是!”
沈如松放下窗挡,回身问道:“宋家那小子,现今何在啊?”
提起宋青山,壮汉呲牙一笑:“嘿嘿,他被咱们的人盯着防着,正浑身竖毛呢!可搞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继续盯着,”沈如松轻笑道:“人呐,越着急越容易犯错,咱们就静静等着,看看这位宋少帅,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还没松口?!”
长汀胡同里,一身长衫的宋青山在房里急急踱步,完全没了以往的从容不迫。
他来京的日子不短了,西北军营的电报催得一天比一天急,他却一直被秦府的爪牙紧紧盯着,根本就没有余裕去办正事!
手下偷偷地抬头瞄一眼主子,小心翼翼道:“少帅,会不会,秦家已经知道……”
“不可能!”宋青山厉声打断他,“我这连出门跟人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他秦家又不是哪路神仙,能猜得到么?!”
手下吓得浑身一抖,闭嘴不吭声了。
宋青山吼完一通,站定平息半响,渐渐冷静下来。
他不能一直处于被动,时间紧急,机会刻不容缓,不能再在此干等着了。
“你去给赵先生递话,就说三日后,我定到访。”
他豁出去了,不管暴露不暴露,先跟南边的人搭上线再说!
而此时关东军西营中,正进行着一场消无声息的谈判。
“松鹤先生,”秦大帅笑地一脸和气,“您这开口要价,也委实高了些吧?”
沈如松低头啄饮口热茶,不急不缓道:“大帅说的哪里话,松某好歹是个商人,惯常不会做赔本的买卖。没有让大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了。”
秦大帅脸上的笑快要维持不住,“可先生要秦某拿国债做抵,如今华夏又不是秦某一人做主,这种应承,秦某敢做,还怕先生不信呢。”
沈如松淡淡地看他半响,道:“秦帅,还是不信松某的话?”
“……”秦壮汉抹一把板寸头,干脆道:“先生说西方列国定有一战,我信。这些时日,那些个大使馆和租界,一个个确实都紧张兮兮,很久没有挑什么鸟事了。但各地驻扎的军队,却还没有撤走。”
他站起身来,走到横亘在墙上的地图前。
“况且,内战刚刚平息,国民政府成立不满三年。此时若我关东军不由分说起兵,挑起内战,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秦壮汉是土匪出身没错,却并不代表他是个没脑子的蠢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拎得很清楚。
沈如松默默听着,手不自觉转起了杯盏。“大帅说的,松某不是没有想过。但倘若不能先发制人,待另外两家联手,关东军可就岌岌可危了。”
他加重语气提醒道:“秦帅也清楚,宋家,可一点都不安分。”
“那老匹夫,教出了一窝不省心的小混蛋。”提起宋家,秦壮汉就一脸厌恶,“尽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他狠狠皱眉,粗犷的脸上透着浓浓的深沉,“这样吧,我答应与松鹤先生合作,但关东军不会平白无故发动战事。至少在明面上,必须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哟,土匪头子什么时候,也开始讲究吃相了?
沈如松挑挑眉,算是答应下来。
“如此松某便不多叨扰,关于此事的合同,随后会另遣人送过来。秦帅放心,松某手下的人,一向嘴紧,不会向外透露半点风声。”
沈如松拿起礼帽戴上,向秦壮汉微微颔首,拿起拐杖便要走人。
“先生稍等。”
沈如松顿住脚步。
“秦某有一事,想请教松鹤先生。”秦大帅看着这人稍显消瘦的背影,疑惑道:“先生与沈家,可有什么渊源?”
沈如松低头沉默。
秦大帅搔搔脑袋,“哦,是这样。秦某的岳丈曾经与沈家老爷子交情匪浅,秦某成亲时,曾见过沈家大公子一面,时隔多年,具体面貌记不太清楚,但似乎与先生有些神似,不知……”
“松某也听过沈家的大名,”沈如松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看向他,“不瞒大帅,松某确实与沈家少爷在海外有过几次因缘际会,此次回国,也受了沈先生所托,前来看望其妹。不知秦帅,有何见教?”
“哦,原来如此。”秦壮汉点点头,笑着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先生慢走。”
这位来去,都有自带的随从车辆,根本不用别人多费心思接送。
秦壮汉在营中听着车声渐行渐远,这才解了领口的扣子,大呼一口气。
娘的,跟这种人说话就是费劲,让他又想起了自家那位官派岳丈,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报告!”
这时,一个大兵站在营帐外大喊道。
“进来。”秦壮汉扯扯衣领,接过大兵手中的电报。
“哟,小子挺能耐么,”他嘿然一笑,将电报折了几折揣在了怀里,对大兵道:“去,发电报给那小子,既然占了上风,便抓紧时间速战速决,他媳妇可在家等着呢!”
“少帅!”
顾昭君猛然坐起,瞪大了双眼,举目一片黑暗。她摸摸身旁位置,一如既往的冰冷,空空如也。
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脏兀自狂跳不已。
又做噩梦了。
梦中那个战神般的男人轰然倒地,身上鲜血淋漓,望着她,眼神空洞,徒劳地张着泛白的薄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太可怕了。
顾昭君缩起身体,把头埋进膝盖里。她一想起那个场景便止不住地遍体生寒,心里再一次对战争深深的痛恨。
这种岁月,一定要早点结束!
沈如松马不停蹄地清点了几天的军备账单,累得太阳穴突突泛疼。
“爷,您还是歇会儿吧,不急于一时。”手下很是心疼道,“秦家开的是空头支票,咱没必要去为一句没底的空话拼命。”
“哎,时也命也。”沈如松叹口气,“我既已经答应了,就得把事情办仔细。”
手下愤愤不平:“他对爷可不是这态度,那家伙,贼得很。爷真觉得他是当大总统的料?”
沈如松笑出声:“那个土匪自然不是,可架不住他有个好儿子啊。”
这几个军阀头子均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那个位子,势必会留给小一辈的坐。放眼天下,小辈中资质最好的,毫无疑问便是这位关东军少帅了。
“况且,他也算是我的外甥侄女婿。”沈如松摇头笑笑,“君儿啊,不知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当了这位的后院主子,之后可是操不完的心。”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走进来,恭敬道:“先生,宋青山今早从长汀胡同出来,往城东去了。“
“终于有动静了,“沈如松眯着眼冷冷道:”挑两个有经验的跟上去,他跟谁见的面,说的什么,我都要知道。“
“是。”壮汉垂头应了,又道:“还有件事。”
“嗯?”
“顾小姐来了。”
顾昭君站在院门外,看着四边严防死守的门卫,分外忐忑。
她照舅舅说的地址,一路曲曲折折摸到了这个院子,才发现这片她从小就呆着的京城里,竟然别有洞天。
不多时,去通报的门卫便匆匆出来,将她请了进去。
穿过弯曲的长廊,顾昭君到了一个雅致的书房前,房门大开,一身长衫的清瘦男子已经在等她了。
“舅舅。“顾昭君低头行礼。
沈如松很高兴,连忙将她让进房间,“君儿,快进来坐。”
顾昭君点点头,暗自深呼一口气,攥紧了袖口。
两人坐定,顾昭君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来意交代了清楚。
沈如松沉默半响,神色复杂道:“你想,帮秦家赚钱?”
“是,”顾昭君从袖口抽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这是现今我手里的所有资产。”
沈如松接过来一一看了,店铺,田产,现银几何,写得清清楚楚。
“秦家现今的状况,舅舅多少也知道些。我虽一介女流,既是秦家的少夫人,自然想为他分忧。这些东西放在我手里,只不过每年多添了几分利钱,当不了什么用处。舅舅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否给君儿指条明路?”
顾昭君知道自己这次来,着实是有些厚脸没皮了。两人相见不过一面,虽是亲人,却没义务非要帮她不可。
但,这确实是最快的方式了。
她日日忧心忡忡,等不了,也不想再等下去。
沈如松看她虽面上赧然,但眼底透着浓浓的坚定,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秦家,上辈子是烧了多少高香?
他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你现在拿的虽说不少,但纷纷散散,不成气候。要想做大,还是要孤注一掷,做出个产业来。”
“……开办工厂么?”顾昭君有些犹豫。
“前期,先不要办工厂。”沈如松摇摇头,“一来缺人手,二来,未入商会,初来乍到,怕是不好立起来。”
“那是?”
“另辟蹊径。”沈如松断然道:“倒卖货物,而且需是,普通商贩不敢碰的东西。”
顾昭君惊了,难道要她跟着贩卖军火?!
沈如松笑:“不是军火,是药品。”
战争年代,什么最值钱?一是炮,二是药。
但这都是普通商贩们不敢招惹的生意。玩不转,而且,玩不起。
要知道那些当兵的,身穿一身军服,不少人干得可是土匪勾当。不卖就抢,卖了,你要的价钱能高么?
妥妥的折本生意。
只有像沈如松这样,在外有四通八达的人脉,在内有实力过硬的班子,才敢在乱世中,蹚这路捞金的浑水。
而顾昭君背后有关东军撑腰,自然不怕别人招惹,关键是这人脉。她可从未接触过药品类的生意,更不要说,认识什么人了。
顾昭君有些犯愁。
沈如松却气定神闲地品口茶,笑道:“你不认识,自有人认识。我没记错的话,那关东军军营里,可有位了不得的人物在。”
当顾昭君实实在在看到这位了不得的人物时,简直胆寒。
金发碧眼,肤色雪白。她本以为少帅在在华夏男人中已经算鹤立鸡群了,这男人竟看着比少帅还高大威武。
“嗨呀,你就是秦一直金屋藏娇的小媳妇?”
金发男人见到她一脸兴奋,张嘴就是一串流利的华语,却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顾昭君傻呆呆地张着嘴,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安德烈也并不在意,他退后一步,突然单膝跪地,握住了顾昭君的手背,一脸深情地开口。
又吐出一长串叽里呱啦。
顾昭君完全懵了。
这,这算是非礼么?还有,说的是什么啊她一句都听不懂!
沈如松原本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这时走过来,轻轻地将外甥侄女的手从这个金毛猩猩的爪子中抽出来,并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开口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普鲁士男人用法语调情,并且是对一个已婚女人。您放心,我毫不介意在秦戈回来后,替你转交对他妻子的‘善意’。”
安德烈被噎个半死,这才看到这个纤细的华夏男人。
皮肤偏白,眉目如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谦谦君子。
但他就是觉得危险。
安德烈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有些警惕道:“阁下找我有什么事?”
沈如松一脸淡然地看着他:“不敢,是君儿有事劳驾。”
顾昭君傻乎乎地看他们用自己听不懂的外语交流,一头雾水。
直到舅舅扭头看她,才紧张地说明了来意。
安德烈摸着下巴想想,道:“这事也不难,我是有不少路子。不过,要我帮忙是有条件的。”
顾昭君忙道:“什么条件?”
“研究经费。”
安德烈咧嘴一笑:“之前帮了秦的忙,那家伙小气,只给我了一半,还差一半,你能帮我填补么?”
听起来,要花不少钱的样子。顾昭君有些吃不准他要多少,一时不太敢应声。
沈如松此时突然接话道:“没问题。另外,我还会给你换个更好的实验环境。怎么样?”
他笑得和气温顺,安德烈却不寒而栗。
这男人,怎么像只不好惹的狐狸?
他犹疑地看了沈如松几眼,在心里疯狂的盘算一番,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损失。
“那,好吧。”金发男人答应地有些战战兢兢,“我是个优秀的化学家,跟很多药品商都有合作,可以帮助你。但,不能让秦知道,怎么说我现在也姑且是在为他做事,薪水可是个重要的东西。”
“这个好说。”沈如松微笑。
简直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城东第二楼,有京城中最高的观景台。
身穿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楼下,抬头望了一眼高高悬挂在顶楼的招牌,抬手压低帽子,悄无声息跨了进去。
终于要见面了。这一刻,他可是盼了许久。
宋青山与赵敬萧面对面坐下时,仍唏嘘不已:“能跟赵先生在关东见上一面,委实不容易啊。”
“哦?是么?”赵敬萧一脸惊奇:“赵某可是听着吩咐,一直在此等候宋少帅啊,少帅遇到什么难事了?”
“先生真会说笑,”宋青山不动声色道:“小弟遇上什么麻烦,赵兄难道不知?”
赵敬萧笑着摇头道:“我只听闻,现今宋秦两家已经结成联盟,宋少帅更是不愿万里送来了妹妹,要跟秦家结亲。怎么?秦家待客不周,委屈少帅了?”
“唉,哪里的事。”宋青山连连摆手,“这都是人们以讹传讹,误会罢了。此次两家合力,只是为了抗击毛子,保我华夏北境,哪里有结盟这样的事?再者,舍妹来此也只是为了求医问药,拗不过秦夫人盛情,才在秦府多留了几日,现下早已经搬出来,随小弟一道住了旅馆。这女孩子家,最重名声,还望赵兄替小弟澄清澄清。”
“这误会可让国民政府吃不消啊。这不,赶忙就派了赵某前来打探消息,还以为两家清闲了几年,又要动起干戈,搞得天下混战呢。”
赵敬萧话里带笑,目光却尖锐犀利,透着浓浓的审视。
民国初建,百姓刚休养生息几年,这种时候,谁先战,谁就失了民心,变成华夏千古罪人。
宋青山敛起眉眼,手中转着精致的茶盏,悠悠开口:“赵兄啊,这种大道理,你我自然明白,可有些人,土匪当惯了,隔些日子不去偷些抢些,怕是心痒难挨啊。”
赵敬萧皱眉道:“你是说……”
“小弟也就不跟赵兄打哑谜了。”宋青山将杯子往桌上稳稳一放,顿时收起了脸上的漫不经心。
“关东秦家,会是安分守己的主?”他说着嗤笑道:“你看这几年,各家都不动如山,只有秦家,隔三差五就要往边境派军,美其名曰抗击毛子保我华夏,实则呢?厉兵秣马,贼心不死啊!”
赵敬萧渐渐皱起双眉,表情严肃。
宋青山身子稍倾,再接再厉道:“咱们若不主动出击,待到那群歹人准备停当,便是大难临头,悔之晚矣!”
“这…….”赵敬萧犹豫道:“秦家有这个胆量?据我所知,他们的家底并不厚重,要同时打两家的主意,怕是不容易吧!”
“劣虎贪婪啊,赵兄那日也见了,这次随军的,可都是些新兵娃娃。为了增强兵力,秦家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刚训练半年便要派上战场。那秦戈刚回国一年,便娶了顾家的闺女,所为何者?还不是贪图顾家的富贵!妄图借此扩充军备,补足粮饷。秦家之贪,可谓虎狼之态尽显。”
赵敬萧似乎被这番话说服,腰背一软,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乱世,何时才是个头啊……”
他沉默许久后,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目光已经趋于坚定:“宋家希望赵某,做什么?”
宋青山直起身子,笑道:“赵兄此行回去,可否给南边那位世伯带个话?就说宋家有意,与淮南结盟,敲山震虎!”
赵敬萧低头沉思片刻,道:“只是一句话,很难有说服力,宋家多少要提供些有诚意的东西。”
这人精,又打什么主意?
宋青山心里警惕起来,面上却殷勤道:“赵先生的意思是?”
赵敬萧挑挑眉:“据我所知,南边那位久居扬淮场,一向喜欢温婉美人。现下贵府小姐又刚好在京,何不借此机会结个亲家?”
“少爷,这赵敬萧,为何要打七小姐的主意?”手下很是不解,“南边那位,阴毒好女色的名头早就响彻华夏了,还要小姐同他结亲,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宋青山背手看着窗外,梧桐花已经落尽,在地上铺了一层淡紫色的软毯,被来往的下人踩进污泥里。
“还能为什么?”他垂着眼帘,沉声道:“除了试探,还是试探。”
“那咱们……该不该答应?”手下疑虑道:“七小姐虽是庶出,好歹也是大帅的闺女,况且,三姨太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谁能接受女儿嫁给一个跟自己一个岁数的老男人?
“当然要答应。”宋青山不假思索道:“她既是姓宋,就要为宋家,为父帅分忧。秦家的事没办成,本是难逃罪责,这下反而是成全了她。”
他说着,回头淡淡地瞥了一眼:“不该是你操心的事,不必多嘴。去,跟小姐说一声,让她好好准备,不日就随赵敬萧南下入淮。”
手下低低地应一声,不敢再多话了。
夜里,红衣丫鬟端着个精美的托盘敲开了卧房的门。
卧房里,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正跌坐在地上,神情呆滞,惨白的小脸上一双空洞的杏眼。
“小姐,这是少爷为您准备的衣裳,您可以路上换着穿。”
丫鬟一脸冷漠地放下托盘,转身就走。
女子猛地回过神,踉跄着站起来拉住她哭喊道:“红梅!你救救我,我不想到南边去,不想嫁给那个老男人啊红梅!”
丫鬟一把挥开她的手,冷冷道:“小姐,这是少爷亲自下的令,谁敢去违抗?我劝小姐,还是赶紧好好打扮打扮,争取在军阀老爷那里拨个彩,好好当他的十八房姨太太吧!”
宋青荷傻傻愣住,不可置信地大叫道:“你怎能如此无情?!你,你可是我的贴身丫鬟!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
“小姐出卖我的时候,怎么不见半点顾虑?!”丫鬟恶声打断,看着她的双眼中满是仇恨,“而今如此,不过报应使然罢了!”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被拉走,受尽折磨却死咬着牙关不松口的时候,猛地听到门外,这个她自小陪着的女人,是怎么声嘶力竭地把所有罪状都推到了她身上。
她是丫鬟没错,可下人也是人,不是被人用完了就扔的摆件!
“小姐还是自求多福吧!”
丫鬟说完,便关门落锁,头也不回的走了。
“红梅!红梅!你放我出去!”宋青荷发疯般地拍打着木门,却无一人应声。
她是堂堂宋家小姐,自小在金窝窝里长大,惹得外面多少人羡慕红眼。可她却深知,生在军家有多难!一非男儿,二非嫡女,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当秦家与外联谊的工具!她亲眼看着上头几个庶姐,刚过二八年华,就被送出家门,或做妾或远嫁,坎坎坷坷,哪有一个落了好下场?!
她算是撞了大运,被送去给秦家少帅当二房姨太。那男人虽然面冷,却长得仪表堂堂,英姿飒爽。她几乎一见面就被他那双幽深似潭的眼眸折服,以为,这辈子,总算能有个良配。
可谁知,否极泰来,兜兜转转,她还是要走姐姐们的老路!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宋青莲哭地嗓子都嘶哑,哀嚎地流着泪,慢慢滑坐到地上。
老天呐,她这辈子不求其他,只要能嫁到个普通的人家,哪怕三餐不济,贫穷度日,她也心甘情愿……
夜半,偏僻的小院一片静寂。
守夜的看护一边打呵欠,一边提着灯笼从主屋外经过。突然间烛光微抖,一阵风声从背后掠过。还没等他转身,脑后挨了一记猛捶!登时疼得他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他身后,一个蒙面壮汉稳稳拖住软倒的身体,轻放在地上。而后三两下摸出他腰间的钥匙串,上前一步打开了房门。
月光射进,照亮了趴倒在地的年轻女人。她瑟缩着身体,眼角还挂有残泪。
壮汉眯眯眼,掏出怀里的帕子捂住女人的口鼻,须臾后,女人的呼吸声更清浅,似是陷入了昏迷。
“大哥,爷说了,只放宋家的小丫头走就行了。”
比他稍瘦矮些的男人本来在警戒,见此忍不住道:“你给人弄晕了,是打算把她扔哪儿去?”
壮汉轻轻松松地把人卡在腰间,也不多解释,眼色一打,两人又飞速地翻墙而出,消失在夜幕里。
长汀胡同,是京城有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自古就是风月人物饮酒寻乐的烟花巷。
一到晚上,那叫一个结彩张灯,车水马龙,火树银花不夜城。
胡同深处,红漆雕柱的小楼里,一身光鲜西服,梳着大油头的年轻男人正左拥右抱,沉醉温柔乡。
“顾少,自打您去了热河,我这小店的生意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穿着旗袍的巧姐们娇滴滴地靠在男人怀里,一边递酒,一边委委屈屈地抱怨。
“可不是嘛,前些日子还老有些大头兵在这儿转来转去的,可吓人了!”
“哎,顾少,您好歹是秦家少帅的小舅子,给咱们也说和说和,别三天两头在这儿闹事呗!”
“是呀,说和说和~”
巧姐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拖着长腔软声软语地撒娇,却没发现男人脸色越来越不好。
“说什么说!”顾安康把酒杯往桌上一拍,没好气道:“喝个酒都不安生!走走走,都一边去!”
他这几天一听见“秦”字就脑壳疼!
回来这么久,什么差事都没找下。家里有个他娘天天念叨,他托人去找那个嫁进豪门的庶姐求情,哎?面儿都没见着就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害得他在一众狐朋狗友面前丢尽了脸面不说,回家又挨了他爹一顿臭骂!
“真是晦气!”
顾安康扔了酒盅,起身摇摇摆摆地往楼上走。
他已经夜不归家好几天了,心里堵着气,又不想回去遭人恨,还不如自己在外乐得逍遥。
反正他顾家的银子花不完,老爷子去了,家里的营生不还是要归他么!
楼上的客间要安静的多。
顾安康推开门,刚好一阵夜风刮过,把他满腔的酒气都刮上了脑子。
“嗯?窗户怎么开着?”
他迷迷糊糊地关上门,记着下楼前,没开窗啊?
算了。顾安康晃晃脑袋,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前,刚要倒头睡觉,却猛地发现,床上竟然躺着个人影!
“嚯!”
他大惊一声,酒醒了一半。
定睛一瞧,咦?还是个女人?
“小浪货,还敢半夜来爬老子的床?”
顾安康大着舌头骂了一声,捞着女人的胳膊把她翻了个身。
“长得还不错嘛。”看清了女人的脸后,他嘿笑一声,搓搓手,“既然这么主动,那小爷就成全了你。别怕,明天的赏钱少不了!”
他喝得头昏目眩,连人还在昏迷着都辨别不出,便心急火燎地扒了衣服扑上去,一夜尽兴。
“大哥,你这…….可有点不厚道吧!”
瘦矮男人望着不远处小楼上洞开的窗户,他们刚刚扔在那儿的小姑娘怕是已经名节不保。
壮汉浑不在意道:“爷跟顾家有仇,咱不过顺手一起报了。既完成了任务,还能帮爷出口恶气,可是一石二鸟。”
矮瘦男人迟疑道:“这算报仇?我怎么觉得是白白便宜了顾家那小子。”
“啧,你不懂吧?咱们爷要撺掇关东,跟南边一起联手端了宋家。你想想,那顾家小子这回要当了宋家的女婿,可不得被牵连着一块儿玩完么!”
矮瘦男人一拍脑袋:“可不,是这个理!”
壮汉得意地瞥他一眼,“好歹跟着爷混了这么多年,多少也得有点长进。”
……
“往关东来的几批硝铵已经清点完了,我拿来给您过目……舅舅?”
顾昭君捧着账册,一脸狐疑地看着突然间愣神的中年男人。
“啊,放下就成。”沈如松抬手捏捏眉间,他方才心里突然一突,像是要发生点倒霉事似的。
“您最近是累了吧?”顾昭君看一眼窗外,已经月上中天了。“您今儿个早点歇着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她收拾了桌上摊开的各类账目,抱着要回屋去。
“君儿,你也休息吧。”沈如松笑道:“活儿什么时候都做不到头,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顾昭君顿了顿,回头笑道:“舅舅,没事,反正回去早了我也睡不着,还不如做点事情。”
她没有说谎,整夜整夜,噩梦都随影而行。她已经连着一个多月不曾睡个安稳觉了。
沈如松静静看了她一会,叹口气,问道:“我听说北境的仗已经收尾了,再过几日,秦戈就能回来了吧?”
“不出三日,大军便能入关。”顾昭君摸摸口袋里的电报,脸上终于带了些活泼的笑意,“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大军凯旋。
且是大大的胜仗。
一大早,关东城就沸沸扬扬,喧腾开场。几列大头兵直戳戳地立在当街两旁,阻拦者愈发拥挤的人群。
旭日刚过墙头,只见洞开的城门外渐渐出现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影。那黑影整齐有序,又丝毫不迟缓的移动着,静默,却实实在在彰显着力量。
当第一匹骏马打着响鼻踏进门中的那一刻,关东城终于再一次迎回了他们的少年将领。
秦戈一身挺阔的军装,肩背笔直,稳稳骑在马上。宽阔的帽檐下,薄唇微抿,一双乌黑的俊眸透射着幽深的光。
连着一个多月被北境的风沙洗礼,男人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些沧桑,但却丝毫不曾减损他的英气。或者说,将他烘托的更为成熟坚毅。
如果说出征前的秦戈是一把刚出鞘的战刀,那么此时的他,便是开了光后,尽饮敌血,连刀锋都泛着寒芒的百炼钢。
夹道的人们都沸腾了!
他们欢呼着,疯狂地拥挤着想靠近,却被站道的大兵强行阻隔,有胆子大些的姑娘纷纷朝队伍扔出了手帕,红红绿绿铺了一地,被硕大的马蹄和士兵们黑亮的军鞋踩过。
此次出征的中流砥柱,便是这些进训练营不满半年的年轻新兵。在上战场之前,他们有的做工匠,有的是农民,甚至还有学堂里读书的学生。入了军营后,他们体会着训练的不易,有时还会抱怨少帅的严苛冷血。直到上了战场,才明白生死面前,能让他们鼓足勇气,冲杀奋战,保全自己的,却正是那份严肃苛待!
铮铮年少,他们在战场上深知了战争的恐惧,却也亲眼目睹了敌寇的凶残,年轻躁动的心,在经历了刀光血影后,陡然沉稳了下来。
正如少帅所说,华夏的男儿们,不恋战,但更不惧战!
之后,他们会更加严格的训练,做整个华夏的血肉长城!
军队浩浩荡荡地开去营中收编检阅,秦戈还要去大帅帐中复命。
顾昭君一早就起床,在府中忙着张罗铺设,迎接久归的丈夫。
其实三天前就陆续在打理,而今已经大致妥当,她这么跑前跑后,只因一件事。
她紧张。
按理说,那是她丈夫,不说亲密无间,总归彼此熟识。
但她却要命的紧张。
少帅走前,她亲口答应了要在人回来时,向他表明心迹啊!
在哪里开口,什么情况下开口,以及,如何开口,每件都不好揣摩!
她酝酿了半宿,还是赧然到话都说不利索。
“君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王秀云从前厅回来,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担心道:“昨晚没睡好?”
“是有点……”顾昭君支支吾吾地揉了揉眼。其实哪里是昨晚,她这一整个月都没怎么睡个好觉。
“娘,要不,要不我去上个妆吧!”顾昭君忐忑地拽拽衣角,“还有,这身衣服怎么样?是不是穿的艳了些?”
王秀云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哎哟,傻孩子,怎么跟个黄花大闺女第一次见情郎一样?”
“娘……”顾昭君被打趣的红了脸,垂下头不吱声了。
“你就放心吧!”王秀云笑呵呵地拍拍儿媳妇的手,“戈儿心里头有你,无需打扮都怎么看怎么顺眼。这新做的衣裳一穿啊,可别漂亮的让他认不出了!”
婆媳俩一边说笑,一边让人把午饭备好,净等着两个男人回来吃。
可左等右等,太阳都到头顶了,还是不见人影。
王秀云摆摆手,将管家招来,吩咐道:“你差人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刚回来,就被扣在军营不让吃饭?反了天了!
不多时,管家派去的小厮回来了。
“大帅说了,有紧急军务,让大夫人和少夫人先行用餐,不必等了。”小厮气喘吁吁地擦一把汗。
“如此,就算了。”王秀云让人下去,顿了顿,朝顾昭君道:“君儿,别等了,咱们吃吧。晚间再准备些就是。”
顾昭君愣愣地答一声,端起碗来,却食不下咽。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搅得她心神不安。
“也是常有的事,”王秀云安慰她,“总归晚上会见的,好好吃饭吧。”
这一等,又是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还未尽落,大门外终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顾昭君忙跑到前院去接人,刚出门,就见三匹骏马嘶鸣一声停在了门前,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打头的马上翻身而下。
男人姿态潇洒,长腿当空划出凌厉的残影,稳稳落地后,又一刻不停地向她疾步走来。
“君儿。”秦戈摘了军帽,托在曲起的臂弯,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看着久未蒙面的妻子,沉声道。
“我回来了。”
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出现在面前。
顾昭君凝望着男人愈发深邃的眉眼,一时间诸多话语涌上心头。她湿着眼眶,嘴唇微颤片刻,还是哽咽道:“回来就好。”
秦戈目光放柔,伸出大掌握住了妻子的手。
未带手套的掌心干燥温热,将顾昭君连月来的提心吊胆瞬间扫除干净。她心下一动,酝酿了许久的话语就要脱口而出,却被男人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秦少帅。”
秦戈微微一顿,又恢复成一张冷脸。他放开妻子的手,回身道:“让她下来。”
顾昭君这才看见,少帅身后一个大兵的马上,竟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此时她正低着头,被大兵从马背上扶下来。
顾昭君纳罕,这人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很快,她的疑惑就被打破。
瘦小的女人战战兢兢地下马后,快走几步到了秦戈面前,抬手想抓住男人的衣袖,却被毫不迟疑地避开,只得可怜巴巴道:“秦少帅,这里安不安全啊?”
她似乎没注意到面前还有别人,可顾昭君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脑中五雷轰顶。
最最不应该出现的人,竟毫无预兆地,恰好在这时候出现了。
瘦小女人见秦戈不理自己,委委屈屈地垂下头,眼睛扫过顾昭君时,终于愣了愣,张口喊道:“君姐……”
“雪曼。”
顾昭君木然道:“好久不见。”
已经三个多月了。
自从顾雪曼跟美国人私奔后,顾昭君就没想过她会再回来。
更没想过,她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你们带她进去。”秦戈冲后面两个大兵命令道,“记住,谨慎些。”
“是!”
大兵们敬完礼,十分客气地将顾雪曼请进了秦府。
瘦小的女人一步三回头,紧紧跟着兵哥走了。留下久别重逢的夫妻,在原地面面相觑。
顾雪曼呆立半响,闭上眼深深呼吸,“少帅有什么话想说么?”
秦戈抿抿唇,似乎是做了一番考虑,最后还是道:“事出有因,我随后再告诉你。这段日子,你先将她好生安置。”
“她要住这里?”顾昭君简直不可置信。
就算是她名义上的妹妹,这离家日久,怎么想也该先回顾家吧!
秦戈皱眉:“顾家,危险太大,事到如今只能在这里住下。”他见妻子的脸色实在难看,顿了顿安慰道:“放心,不会太久。”
这是久不久的问题么?!
顾昭君瞪着两只眼睛,忍了又忍,终于将嘴边的质问咽下去。
毕竟两人久别重逢,总不能刚见面就动起口舌。
“偏院还有客房,我先让她住那里吧。”离的远些,省得见到她就脑壳疼。
“不妥。”秦戈想了想,正色道:“还是住得近一些。”
呵,好啊。
顾昭君面无表情。
那让她住你屋里不就行了?
混账男人!
晚饭时候,王秀云听说了这事。她看了儿子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不许顾雪曼上桌。
顾昭君听到后瞄了秦戈一眼,后者连眼皮都没抬,拿起筷子就开始悄无声息地风卷残云。
战场上哪儿有可口的饭菜?他虽是个不怕吃苦的,时日一长却也嫌口腹寡淡。如今满桌娘亲亲手做的珍羞,哪有不大快朵颐的道理?
顾昭君看着男人一脸严肃地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这才放下心。又有些好笑他难得的孩子气,便拿了小碗给他布菜。
一顿饭总算吃的其乐融融。
王秀云年纪大,又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用完饭便自行回去歇了。
秦戈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后,终于抹了把嘴,俊脸上闪过一丝满足。
顾昭君招呼下人收拾妥当后,起身道:“少帅累了,就先回去歇息。”
秦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皱眉问:“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些事……”顾昭君眨眨眼,自从生意有起色后,她每天晚上都要核算账目,例行不变……对了,忘跟少帅交代这事儿了。
“我现在在做一些药品生意。”顾昭君不觉带了点诱哄的语气,“刚刚起步,实在忙了些,少帅不要等我,自去睡吧。”
她说着转转手腕,却发现男人攥得更紧了。
“做生意?”秦戈眉眼语气都染上不满,他抿抿唇,豁然起身,将妻子一把拉近,弯下腰扛起来就走。
下人们都识趣地避让开,往主院去的路畅通无阻。
男人的长腿一刻不停,直到跨进了门槛,顾昭君才从发懵中回过神。
嗯?怎么,怎么回事这是?
“少帅,快放我下来!”她急忙拍打着男人的肩背挣扎,中药那日是迫不得已,此番两人都清醒着,还这幅模样招摇过市,成何体统啊!
“啧。”秦戈不耐地停住脚步,扣着她的后背轻轻一转,将人稳稳抱在了怀中,“听话点,我在生气。”
他皱着眉头训道:“做妻子的,怎么能冷落出征归来的夫君?”
“……”
昏暗的夜幕里,顾昭君脸上瞬间红透。
见她乖乖不动,秦戈这才满意,紧了紧手臂,抱着人跨进了久别的主屋。
房间里亮着暖黄的灯光,小几上温着一壶香茶。屋子被人打点的整洁舒心。
再往里,就是两人曾经的婚床。
此时大红喜字早已被撕掉,雕花红木的床头还摆着鸳鸯套枕,松软的被褥平整地铺在床上,显然是有人提前准备好的。
秦戈看看怀中一脸紧张的妻子,心里的某根弦再一次微微颤动起来。
他弯腰将人轻轻放在床上,附身在她前额上印下一个吻,哑声道:“君儿,可有想我?”
想啊。
日思夜想。
顾昭君睫毛微颤,几乎要被男人深潭似的黑眸蛊惑。
“我……”她张开嘴,嗓子异样地发干,“我一直盼着,盼着少帅回来……”
秦戈眸光猛地暗沉,喉结不明显地上下滚动一番,上前堵住了妻子还要开合的粉唇。
辗转,撕磨。
一个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耐心。
顾昭君的意识越来越淡,双手不自觉搂住了男人的脖颈。
这难得的温柔实在太过美好,她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珍视,试探,小心翼翼。
原来,两人都对这次重逢,心怀忐忑。
纱状的床帏被放下,遮去了一半的灯光,顾昭君才从一片朦胧中惊醒。
而秦戈已经支起身子,将武装带连同军装外套一起,丢出了床帐。
金属环扣在地面上磕出一声脆响,顾昭君心里一惊,看着眼前这副在纯白的里衬包裹下的精壮身躯,冒出了冷汗。
“少,少帅,”她磕巴道,“要,要不,你还是先休息休息……”
“嗯?”
秦戈挑挑眉,那眼神好像在说,你在逗我?
“……”
该来的怎么都躲不过。
顾昭君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早知道这样,她刚刚为什么要那么殷勤地喂饱这只老虎?
现在倒好,人家刚过完口腹之欲,便开始舔舔爪子,向她下嘴了!
“少帅,我最近忙,明天还有事情要出门。你……”她坚强地打商量,“……别太过了,行么?”
秦戈沉默地看她片刻,突然轻轻勾了勾唇角。
“行。”
关东军营有句话叫:少帅一笑,命少半条。
顾昭君终于明白了它的真谛。
岂止是少了半条命,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累死在床上了!
直到后半夜,主屋的灯光还未熄。卧床上人影摇曳,正在酣时。
“不成了,真不成了……”顾昭君红着眼角向身后的男人求饶,“少帅,少……嗯!”
背后那具火热的身躯又笼罩下来,顾昭君心里一抖,声音都带了哭腔:“别,你怎么还……秦戈!”
这还是第一次被直呼其名。秦戈微微一顿,竟从鼻间发出一声轻笑。
顾昭君彻底怕了,她缩缩脖子,胆战心惊地等着男人下一步动作。却被拉起胳膊轻柔地翻个身,面向了男人。
秦戈拇指蹭过她眼角的湿意,又附身安慰似地吻了吻,便侧躺下,将人牢牢地圈进怀里,闭上了眼。
“睡吧,不动你了。”
顾昭君等了一会儿,果真头顶传来男人平稳的呼吸。
她这才放下心来,缓缓神,也渐渐睡去。
一睡就到下午,竟是久违的无梦好觉。
顾昭君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身侧已经空了。她心里一紧,猛地直起了腰,又瞬间栽倒。
疼啊!
她呲牙咧嘴地适应了一会儿,总算回过神:少帅已经从战场上回来了。
“可恶!”
她忍不住砸床。昨晚气氛明明那么好,她都要把话说出口了,却被那家伙生生打断,再也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不,不过,顾昭君想到昨晚的耳鬓撕磨,还是禁不住耳根泛红——冥冥中,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秦戈会在她面前显露些小脾气,还会温柔地吻她,对她笑。
这可是难得的进步。
距离两人真正心灵相通,或许已经不远了。
顾昭君想着想着,突然神清气爽,身上的疼痛也缓解了些。
要加把劲儿挣钱啊!她撑着腰穿衣洗漱,哪怕只为了两人的明天,也得快点跟上他的脚步才行。
到时候,她要不卑不亢地站在男人身边,向整个华夏,整个世界宣称,她才是最最配得上关东军少帅的,堂堂正正的秦府少奶奶。
“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
顾昭君刚兴致勃勃地踏出房门,院门口就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她皱眉问站岗的大兵,“外面是什么人?”
“回夫人!是……”大兵犹豫了一下才回,“是顾小姐。”
这边话音刚落,顾雪曼就猛地从外面冲进来,身后两个大兵紧随其后,一脸为难的样子。
“秦少帅在哪儿?我要见……君姐?”
顾雪曼盛气凌人了一半,见到顾昭君就降了下来。
“雪曼,不是让你好好在院子里呆着么?”顾昭君没有给她好脸色,“跑这里干嘛?”
“我……”顾雪曼支支吾吾,“我来找秦戈……”
顾昭君心里一阵烦闷,“少帅有军务在身,已经去营中了。你有什么事,找我就好。”
顾雪曼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小声道:“你让不相干的人下去。”
顾昭君心里诧异,不动声色地挥手退下了众人,狐疑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军姐!”顾雪曼猛地上前扯住她的衣袖,扁嘴哭道:“你跟少帅说说,哪怕让我去军营也好!这,这里实在太不安全了!我总觉得,周围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
“不安全?”顾昭君越听越糊涂,“帅府重兵把守,怎么会不安全?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记得,昨天少帅也提到过安不安全的,这丫头有这么尊贵么?
顾雪曼闻言,突然松手退后两步,瞪大了双眼,“……君姐,你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已经照会国会,军事会议将在下月初举行。”
关东军军营帅帐中,秦家父子站在诺大的军事地图前,俯瞰山河。
“嗯……”秦大帅抬手在几个地方圈上圆圈,“小丫头的本子上写着,西北那个老匹夫,把军火囤到这几处了?”
“是。”秦戈上前,带着手套的大掌点上几个关卡,”最近频繁调兵的也是这几处。“
“嘿,这个老东西。”秦壮汉咂咂嘴,看来这是真没打算给他们秦家留活路,这几个地方可刚好卡在关东军的咽喉上。
“若是真能跟南边联手了,两面夹击,咱们也就真成了瓮中的土鳖了!”秦大帅哈哈一笑,大手抹了一把板寸头,“幸亏咱这儿还有个人精帮忙!要不然,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秦戈皱起眉头,“父亲,那个松鹤,当真可信?”
他可是远在德国时候就听过此人,据说飘忽不定,毫无立场,这次竟肯花这么大代价帮他们?
“哎,”秦大帅摇摇手指头,“真家伙都运来了,能不信人家么。“
想起这事儿他就咧起嘴偷乐,“现在咱可从穷光蛋变成豪爷了!你去瞅瞅,可都是一水的进口货,那品相,简直没的说!”
秦戈抿抿唇,心里仍是有些疑虑。
秦壮汉瞥他一眼,搔搔脑袋,还是决定不瞒着他了。
“小子,别疑神疑鬼了。实话告诉你吧,省得你轻看了人家,再做出点没规矩的事儿来,破坏你跟儿媳妇的夫妻感情。”
秦戈闻言肃起脸,大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怎么连君儿也牵扯进来了?!
秦壮汉压根没在意儿子的紧张,他抬手把胳膊搭上小孩儿的肩膀,神秘道:“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位啊,很可能就是武威沈家嫡系的男丁,你媳妇的亲舅舅,沈如松!”
天色渐晚,秦戈策马回到家,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问:“少夫人呢?”
管家眨眨眼,伸手指着后院,“回少爷,少夫人已经回房去了,晚饭都没……哎少爷!”
他话没说完,秦戈就三步并两步朝后院走去。
“今个儿都怎么了这是?”管家自言自语,怎么一个个都吃了火药似的?
秦戈一言不发地穿廊而过,阴沉的脸色吓坏了经过的丫鬟。
他走到屋前,刚推开门就看见顾昭君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他也丝毫没多想,满腹愤懑堵在心头,张嘴就问。
“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
顾昭君先反应过来,蹙眉道:“我从未瞒过你什么。”
秦戈运运气,有些焦躁地摘了军帽扔在桌子上,急声问:“你真的在做药品生意?”
顾昭君莫名其妙:“我记得昨晚就告诉你了。”
“那你为什么要帮松鹤运送硝铵?”秦戈止不住怒火,父亲说了后他才让人去查了查,万万想不到妻子已经开始接触这种领域了!
“你知道那是做什么的么?”
“炸药。”顾昭君面不改色道。
秦戈不可置信:“你知道还掺和?”那是可是军火!不是普通的衣物粮食,她知道那有多危险么?
“话说在前头,”顾昭君叫停,“我没有负责运送,我只是帮忙核对账目,并未过多接触。”
更何况,舅舅也不愿意让她过多牵扯在其中。
“松鹤这个人很危险!“秦戈三两步上前握住妻子的肩膀,正色道:“你不能跟他有太多来往!”
“可我的生意才刚刚……“
“那生意不做也罢!”男人的目光冰冷而偏执,“你只要呆在府里,平平安安就好。”
他才不管什么舅舅不舅舅,这是他最珍视的女人,一切可能会伤到她的隐患都必须要杜绝!
“……”
顾昭君无言地看他片刻,一把推开肩上的手,起身到柜子里取出一本账册递到男人面前。
“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做到了过去一年才能完成的收益,甚至见到了各国特使!”顾昭君指了指床头摞起的书,“我还在学英语和德语,了解世界时务。”
她真的在拼命进步了!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秦家,为了你!”
顾昭局委屈极了,红着眼失态地大喊:“我只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为什么你不能认可我!?”
“……”
秦戈被这番话震撼了,他从没想过妻子竟然一个人默默想了这么多。
“你知道我顶着别人的眼光,活得有多难么!”顾昭君有些崩溃:“所有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个关东军少帅!”
什么顾雪曼,什么宋青荷,她再也不想看见别的女人那般理所当然地觊觎她的丈夫!
“君儿!”秦戈心里一紧,忙上前将她死死搂进怀里,“乖,别哭,冷静点听我说!”
他闭闭眼压下满心慌乱,斟酌着开口:“听着,不管谁,对你说了什么,你只要记住:你是我名正言顺娶进门的妻子。任何人,任何时候,能堂堂正正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也只能是你!知道么?”
顾昭君趴在男人怀里抽泣着,闻言慢慢抬起脑袋,泪眼婆娑道:“少帅,你到底,到底心里有没有我?”
秦戈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表情,叹口气,“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他凑上去吻掉妻子眼角的泪,柔声道:“自从少时见过你,我便满心满眼只有你。娶你过门,还以为就能和和美美一双人,可你却要我纳妾……”
男人说到这,黑眸中竟透出一丝委屈,“哪有做妻子的,要把丈夫往别的女人手里推……”
“我那是……!“顾昭君有些卡壳,她是为了谁啊!?
“君儿如何看我的?”秦戈不甘心地追问,耳根却烧得通红。他今日厚着脸也要把话挑明白了!
“我……”顾昭君支吾起来,真要她张口坦白,反而羞赧得要死。
“你,你先告诉我,此次回来怎么会带着顾雪曼?还有,究竟为何让她住进府里?”
对了,还有个问题没解决呢!顾昭君瞪大了一双杏眼看着男人,白日里那丫头大惊失色之后便三缄其口,一溜烟从她面前消失了。
一想到自己丈夫跟别的女人之间有秘密,她就心里犯堵!
这事情不说清楚了,休想让她开口!
“……”秦戈沉默着移开目光。
“你还想瞒我?!”顾昭君简直气急。
“不,我说。”秦戈忙安抚道,“只是事情有些复杂,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讲给你。”
顾昭君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两人一直是合抱的姿势,慌忙从男人怀里挣出来,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秦戈好笑地摇摇头,也在她身侧坐下,思考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
“君儿,其实我这次,是在战场上遇见的顾雪曼。”
内地里阳春三月,北境却仍是烈烈寒风。
“吁!”
远处传来几声战马嘶鸣,衣着厚重的大兵翻身下马,几步跑进帅营,大喊道:“报!少帅,那群毛子又折回来了!”
秦戈正支着胳膊看沙盘,闻言神情一肃,“又没有往西跑?”
身边的副将迟疑道:“奇了,这一路被咱们追着打,几次三番跑了又折回来是什么意思?也没见他们反抗多强烈啊?”
秦戈沉吟片刻,冷声道:“之前那支队伍有消息吗?”
他们刚作战没多久,毛子就分了一小支部队出去。当时以为他们是要利用熟悉地形分股作战打游击,谁知警惕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他们的主力还在正面战场上,并且是打了就跑,也不死磕,作战也称不上勇猛。
“他们在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秦戈果断下令:“将主力锁死了,往西边继续赶!”说罢扭头对副将道:“你带一支队伍出去,务必找到之前的分队!”
军令一下,作战路线顿时斗转。
毛子们本来扎着脑袋往回跑,一抬头,居然三面都被包围了!再往前就是枪火弹药。
“算了!保命要紧!”
领头的莽汉大喊:“往西边去!”
他们这一战,都被华夏这些年轻兵崽子的魄力吓怕了,没见过这么能打的!
“将军,可是上面的命令……”
“没看见前面就是枪口了么?!你想死,老子可不想!往西边跑!”
队伍呼呼啦啦地拐个弯,终于略过了关东和西北的交界。
秦戈面不改色地率军继续追击,却越走越觉得怪异。
“这地方,怎么平白无故地,多了这么多铁路?”
年轻的士兵们议论纷纷,现在凡是在边境上修筑铁路,都是要往国会报备,然后上报说明的。就算不说明,军事地图常换常新,他们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地界上有铁路线?
“只有一个可能,”秦戈沉声道,“西北那边,封锁了消息。”
士兵们面面相觑,乖乖,这铁路一看就是直通沙俄的,这宋家,不会背地里做了卖国的勾当吧?
秦戈眸光阴沉,抿着唇不再多言,戴着白头套的大掌抽出腰间的长刀,下令道:“杀!”
无论如何,要先把这一仗打赢了,再去管其他。
短短一声令下,华夏的男儿们又呐喊着冲向了敌寇。
枪鸣四起,杀声震天,殷红的鲜血霎时将山河染色。
历时一个多月,此役终于将犯边的毛子主力围歼殆尽。年少的兵将们流着泪相拥在一起,朝天大喊着:“凯旋!凯旋!”
秦戈看了眼残阳,抬手抹去脸上的鲜血,长刀一挥,朗声道:“收兵!”
在一众欢呼声中,他转身走到一个举着相机的斯文男人身边,沉声问:“都拍下来了么?”
“是的少帅!”斯文男人显然激动坏了,捧着相机大叫道:“战士们的勇武,还有您作战时的飒爽英姿,都在这里了!”
“啧,”秦戈皱皱眉,“我说的是铁路。”
“啊?哦……”斯文男人回过神来,有些严肃地扶扶眼镜,“您放心,我回去之后会立刻上报,向西北军提出质疑!”
“先不要上报,”秦戈抬手阻止,“在局势还无法控制之前,尽量避免更大的骚乱。”
“您是说……”
“狗急跳墙,损人伤己。”秦戈正色道:“暂且封锁消息,召开军事会议!”
关东军返程,又经过了之前的战场。他们此次虽说伤亡不大,却也难免战损。好多年轻士兵再次见到曾经挚友的亡故之地,都忍不住落下两行男儿泪。
“脱帽!”
一声令下,众人纷纷驻足,脱帽敬礼,悼念战友。
如此重复着,直到行至一开始安营的土丘。
“副将那边,可有消息了?”
秦戈站在高处望着远处斑驳的黑点,那就是被毛子偷袭的城镇,也是他们第一次开战的地方。里面居民早就流亡到关内,此时诺大的镇子空无一人。
“还没有,”他身旁的通讯兵有些迟疑道:“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了?”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出现了几个不寻常的小黑点,正慢慢朝营帐的方向移动。
秦戈拿起望眼镜一看,果然是副将带着人马回来了。
“少帅!”副将翻身下马,几步跑到营前向秦戈行个军礼,“报告少帅,敌人的小股分队已被全歼!”
“嗯,”秦戈点头道,“可有发现什么?”
“关于这个,”副将突然表情复杂地错开身子,将背后的人让了出来,“还是让这位小姐跟少帅解释吧。”
秦戈抬眼看去,眸光一凛。
虽然变化不小,他却不会错认,那正是几月前被他授意安排出境的,原本名义上的未婚妻。顾雪曼。
“你是说,跟她私奔的那个美国人,也是个军火商?”顾昭君有些发懵。
“嗯,应该说,是美国对外贩卖军火的代理人之一。”秦戈起身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宋家出钱向美国购入军火,再由铁路转送给沙俄?”顾昭君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傻么?况且,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盘剥百姓,借账列强。”秦戈冷声道,“宋家拿西北的铁路和采矿权益做抵,已经向各国银行借了不少银子了。”
“……”顾昭君哑然,她真的很难理解,这种自杀式的行径到底图个什么?
“沙俄跟华夏一样,外强中干,”秦戈指着桌上的蜡烛,“原本就油尽灯枯,还要参加混战,添上一把烈火去烧,而今国内终于大乱了。”
“宋家此举,讨好了沙俄,一来政府得到了武器对抗革命军,二来,向华夏开战,可以转移民众视线。”
“天哪……”顾昭君惊出了一身冷汗,如若沙俄真的向南用兵,宋家又跟南边立下协议,届时关东便三面受敌,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必死无疑。
“别怕。”秦戈重新坐回她身边,温声道:“还未成大势,现在宋家叛国的证据已经有了,就等着军事会议召开,公共审决。”
“证据……就是顾雪曼?”
“是,美国军火商人带着她出境后,被沙俄反政府军截获,美国人被处死,顾雪曼侥幸逃脱,偷偷跑回了关口,不想……”
“沙俄军队尾随而至,直接发动了边境战争。”顾昭君垂下眼,没想到,她这几个月过的如此坎坷。怪不得形销骨立,性情大变。
虽然少年时候,没少被这个趾高气昂的妹妹欺负,但想想她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生死磨难,她还是止不住同情。
“顾雪曼手中有宋家跟美国和沙俄交易的第一手资料,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大动干戈。我与父亲都认为,在会议上由她亲自出面作证,定能让宋家再无翻身的余地。”
秦戈说完后,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妻子的脸色,抿抿唇道:“因此在会议召开前,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顾昭君点点头,她已经完全理解了。
“宋家会束手就擒吗?他们搞了这么大的动作,会甘心功亏一篑?”
如果一切都能在谈判桌上解决,战争就不会存在了。
秦戈沉默着看了妻子半响,抬手抽出了腰间的配枪,交到她手上。
“君儿,这段是非常之期,你做任何事都务必小心。”男人的黑眸中满是严肃,“千万要随身带着,以备万全。”
这是顾昭君第一次摸到勃朗宁,金属的枪身泛着冰冷至极的光泽,看得人无端胆寒。
“好……”她小心地接过,向男人郑重保证,“我会的。”
顾昭君明白,这番交接,意味着秦戈已经切实接受了她的心意。
他真正允许了,自己可以随他一道,淌进这一池浑水。
让人没想到的是,华夏的内战未见端倪之时,西方世界的混战首先打响了。
列强们忙着打仗,骤然解除了对华的管控。
关东军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备战却依旧紧张。
部队部署和会议筹备两线同时进行,让秦戈一回来就忙地几乎不见人影。
顾昭君也继续做药品生意,偶尔还帮着舅舅打点军火的账目。
沈如松挑挑眉,颇有些揶揄道:“那小子舍得放手了?”
顾昭君笑笑没接话,手下意识地抚平了衣服处的褶皱。
长裙下,紧紧挂在大腿处的短枪兀自泛着冷光。
“其实吧,沙俄那边不用那么担心的。”沈如松摸摸下巴,“沙皇老儿,怕是末日将至了。”
顾昭君闻言停下手里的活,忙凑过去问:“舅舅知道什么消息吗?”
沈如松神秘道:“前几日,刚从我这儿出去了一批重火力,沙俄反政府军的。这时候,怕是已经到地儿了。”
果然,他这话说了没两天,就出了一则震撼世界的大新闻。
沙俄政府被推翻了。
反政府军取得了大胜利后,立刻宣布退出世界混战的泥潭,关起门来休养生息。跟宋家的交易,当然打了水漂——或者说,不反过来找他们的麻烦已经算好了。
关东军欢天喜地,西北军黑云压顶。
宋大帅接连不断地给还在京城的儿子发电报,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抢先一步,跟南边达成协议。
宋青山脸色铁青,将手中的报纸撕了个稀巴烂,朝手下喊道:“人呢!赵敬萧人呢!!!”
“少,少爷,”手下趴在地上,缩着脑袋打颤,“赵先生说,既然宋家没有诚意,他,他也不好带话回去……”
“是我没有诚意吗?!明明是他那个好外甥侄子,把我给的人糟蹋了!”
宋青山简直吃人的心都有,他算是看明白了,合着自己是完全被这个姓赵的人耍了!明明就不想跟他们合作,还装的一脸身不由己的样子跟他要女人!
现在,人被他外甥侄子糟蹋了,就一甩脸撂挑子走人了!当他好糊弄吗?!
“还真以为南边除了你们赵家就没人能主事了?!我这就给他们送上一份大礼!”
他几步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张红底金边的请柬甩到桌面上,“去跟顾家人回话!就说这桩婚事宋家答应了!让他们把那位秦家少奶奶也给我请来!”
于是,在距武昌军事会议不满旬日时,顾宋两家宣布大婚。
接到请柬的顾昭君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顾安康,要娶宋青荷?”
顾家下人点头哈腰:“是啊少夫人,老爷请您和秦少帅回去参加婚礼。”
还她和少帅?
顾昭君苦笑不得,顾城文知不知道宋家之前为了混淆视听,让宋青荷跟秦戈联姻的事情啊?
“唔……”她按按额角,脑子有些混乱。这宋家到底打什么主意呢?又扯到顾家做什么去?
“少夫人,求您了,”顾家下人都急出了热汗,“这是宋少爷亲自吩咐的,说秦家不来人,就不答应婚事……”
他竟然还在关东?
顾昭君神情一凛,宋青山特地让秦家人去,一定心怀诡计。或是要捕捉口风,或是要妄图加害,总归不会有好事。
但,不去,更会打草惊蛇,让宋家人警觉。
她左思右想了片刻,对来人笑道:“少帅军务繁忙,不便前往,我去就是。”
得了准信,顾家下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顾昭君默默捏紧了请柬,目光渐渐坚定。
宋青山,她就再会一会,这位西北军少帅吧。
顾宋两家的大婚,排场比之前秦家的小了不少,宾客也不如之前那般有分量。
毕竟,这回宋家本身就没来多少人。
顾昭君刚到,宋青山就一脸殷勤地过来给她开了车门,笑道:“嫂子,又见面了。”
这人似乎永远都摆着这张让人猜不透的脸。顾昭君心里紧张,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地回礼:“有劳宋少帅。”
宋青山似乎也没在意秦戈为什么没有一起来,只笑哈哈地将顾昭君迎到主位上坐下,又跑去招呼其他的宾客了。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顾昭君吊起来的心略微放松,一转脸,迎亲的队伍已经回来了。
宋青荷此番嫁人,没有跟本家商量就应允了婚事。宋家本来不答应,但是耐不过顾安康与宋青荷在窑子里厮混的事弄得满城皆知,想瞒也瞒不住。再加上这个不知廉耻的庶女执意要住在男方家里,时日一长,面子里子更是丢尽了,才不得已同意。
顾昭君神色复杂地看着头顶盖头的新娘一步步走进堂前,低头拜起天地。
真像做梦一样。
前不久她还在秦府信誓旦旦地要做秦戈的二太太,一转眼,就嫁入了顾家,成了顾安康的结发妻。
司仪在新任面前大声唱着来贺嘉宾的名号,念到秦家少夫人的时候,顾昭君明显看到台上的新娘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平静,被随嫁的丫鬟婆子簇拥着去了婚房。
“世事难料吧嫂子,”宋青山在她身旁轻笑道,“这人啊,还是得信命。合该是什么命格,怎么也翻不出大浪来。”
顾昭君心里烦透了他,“宋少帅是什么意思?”
宋青山假装诧异道:“哦,嫂子可别误会,我是在说我这不成器的妹妹。在秦家讨不了好处,就只能嫁给这种游手好闲的庸才了。”
顾昭君面无表情道:“今日令妹与小弟大婚,还望宋少帅慎言才是。”
宋青山挑挑眉,道声“失敬”,便端着酒杯到一旁去了。
婚宴罢后,依然没有什么大动静。顾昭君心里纳闷,这平白无故特意喊她过来,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宾客快要散尽,她也不想再等下去,没意思地寒暄几句后,就要打道回府。
“先去城东东三巷口一趟吧。”顾昭君关上车门,淡淡吩咐道。
她昨日答应了舅舅过去帮忙,现在离晚饭还有些时候,可以先去问问情况。
司机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脚踩上油门就往城东跑,走的却是以往不一样的路。
顾昭君心里纳罕,却也没太在意,她今天一直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宋青山,此时一放松脑子竟然晕晕乎乎的。
不知过了多久,顾昭君迷迷瞪瞪地醒来,却发现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车子却还在行驶。
“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大喊道:“停车!”
司机置若罔闻,依旧猛踩着油门。
顾昭君慌了,凑到窗户上一看,竟然已经到了郊外。身后惯常跟着的大兵也不见了踪影。
“我让你停车!”
她想扑过去抓司机的手,却一个趔趄栽倒在车座上。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踝被捆在一起,牢牢绑在了车座上,双手也被一边一只手铐铐起来,挪动不得。
“宋青山派你来的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竟然敢在关东城对她动手!?
“顾小姐别白费力气了,”司机终于懒散地接了话,“少爷已经安排好船只,到了码头,立刻送你去淮南享福。”
顾昭君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淮南?!
城西顾家,宋青山一身儒雅地站在大门口送客。
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偷偷摸摸地凑过来,悄声道:“少爷,一切顺利。那女人已经出城,正往码头去了。”
宋青山脸上笑意不减,“她身边那几条看门狗呢?”
“已经灭口。”
“很好。”宋青山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
呵,南边不是要女人,不想结盟么?行啊,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就把秦家的少奶奶送到那位的后院去,让两家结上大梁子。到时候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得站在宋家这头!
与此同时,关东军军营。
秦戈正在跟一众部下开作战会议,一个大兵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大声道:“报,报告!松鹤先生派人过来,说,说少奶奶出事了!”
秦戈脸色骤然阴沉,几步上去揪住大兵狠道:“你给我说清楚!”
沈如松原本就在顾昭君身边安排了人手,不过碍于秦家的大兵在,不方便靠的太近。
婚宴结束后,他们蹲在角落里等着人出来上车后,还以为接下来就要去沈如松那里,浑不在意地跟了几步,却发现她身后的两个大兵不见了踪影。
他们心里一紧,刚觉出点问题,就见车子一路不停地向城门口疾驰而去,这下总算明白过来,出事了!
于是赶忙让人跟上去,可为时已晚,飞驰的德国造已经绝尘而去,不见踪影。
沈如松知道后立刻加派人手各路搜寻,并派人到关东军营通知秦戈。
“少奶奶今日去了顾家参加婚宴,宋家人也在场!”
秦戈黑眸一凛,身侧的大掌握成拳,“宋青山!”
傍晚时分,关东城的大街上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
一队轻骑全副武装径直朝顾家冲去。
顾城文刚跟宋青山寒暄一番,送人到大门口,就见不远处一道凌厉的黑影飞奔而来,身上的金属枪把反射着骇人的寒光。
“秦少帅?”
他不及说话,马上的人便一跃而下,三两步跨到眼前,揪住身旁的宋青山就拖回了顾家。
“咚。”
秦戈一把将人摔在地上,大手一挥,身后的大门就被人死死关上。
“君儿人呢?”男人的一双黑眸阴冷刺骨,薄唇抿出一条无情的直线,仿佛下一刻满身杀意就要倾泻而出。
“呵,”宋青山满不在意地笑笑,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秦少帅说的哪里话,尊夫人一早就回府了,怎么跑来问小弟要人?”
秦戈丝毫不跟他多话,大手掏出腰间的配枪,上前一脚踹上了宋青山的右膝。
“唔!”宋青山不及防备,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再抬头,额间就抵上了冰冷的枪口。
保险扛卡擦一声响,秦戈面无表情道:“我的妻子,去哪儿了?”
宋青山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
“秦戈,你杀了我,无异于直接向西北军宣战!这后果,你承担得起么?”
他毫不在意地缓缓起身,冷笑道:“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挑起内战,你们秦家,承担得起么!”
“碰!”
子弹破空,直接从宋青书的大腿上穿过。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哀嚎着抱着右腿滚倒在地。
“啊——!秦戈!秦戈你怎么敢!”
高大的男人抬起拇指再一次板下枪栓,冷声道:“战,就战了!君儿若有丝毫闪失,我一定踏碎了你宋家的门庭!”
冒着白烟的枪口又一次对准地上的人,“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宋情书冷眼看他半响,嘴角突然咧开一个阴惨的笑容,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竟透出了可怖的癫狂。
“哈哈哈哈来啊秦戈!你打死我啊!”
宋青山彻底疯魔了,他赤红着眼大叫:“你杀了我,我还是赢家!”
“天下所有人都说我比你差,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让我在眼皮子底下,拐走了你心爱的女人!”
“……你该死!”
秦戈难得失态,他眸光发狠,咬着后槽牙,慢慢扣动了扳机。
“少帅!”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有消息了少帅!”
湿咸的海风从鼻间穿过时,顾昭君知道,已经到了码头了。
她一路上都在挣脱手铐,企图去摸腿上的短枪,但手背的皮都蹭掉了一层,还是没有够到。
猛地一个刹车,司机熄火开门,将她的双脚松绑,两只手合扣在一起,拖拽着下了车。
“不想后脑袋挨棍子,就给我老实点。”
司机三两下将她铐在仓库的柱子上,又拿绳子捆住了嘴,便起身去岸边接引起船只。
顾昭君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忙弯下腰,抬起右腿,艰难地够到了紧紧卡在枪套里的勃朗宁。
她颤巍巍地举着枪,深呼吸两下,将枪口对准了手铐间的链条。
只有一次机会!
那群人听到枪响,一定会即刻返回!那时候一切都完了!
她别扭地拿着枪把,板下了保险栓。
枪口微微颤抖,时不时从目标物上移开,顾昭君额上冒出冷汗,闭闭眼,在心里默念了几声秦戈的名字,渐渐冷静下来。
她已经答应过男人,就不会让他失望!
“砰!”
司机刚接到船,仓库里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他大惊过后,拔腿就往回跑。
船上的人也纷纷上岸,跟着他一同跑到仓库。
除了柱子上多了一个弹孔外,哪儿还有人影。
“妈的!分头找!”司机啐了一口,骂道:“小心点,那娘们有枪!”
漆黑的深夜里,一个纤瘦的人影疯狂地奔跑在郊外的路上。
顾昭君心脏狂跳着全身都是冷汗,时不时惊惧地回头张望,双脚一刻都不停。
这简直太可怕了,她都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在追捕,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才会见到城门。
她现在只有一个想法:绝对不能被抓走!
淮南,他们要送她去淮南,如果真的在那里出事,秦戈一定会发疯!
到时候,不光内战不可避免,关东也必会腹背受敌!
顾昭君紧紧手里的勃朗宁,眼眶溢出泪水。哪怕,她在这里用这把枪自裁,也绝不要变成整个关东军的累赘!
“嗡嗡嗡——”
身后突然一阵异响,一束白光打在了顾昭君的背后。
车!
他们开着车追来了!
顾昭君腿脚发软,内心突然涌起一阵窒息的绝望。
她缓缓停下脚步,转过身,终于放弃了挣扎。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她嘶哑地大喊一声,紧紧闭上眼,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顾昭君迟疑地睁开眼。
她明明,还没有扣下扳机啊…...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枪声陆续响起,接着,几匹高头大马从她身后一跃而过,将远处的车包围。
马上的大兵举着枪对准了车里的人,喝到:“出来!”
救兵来了……
顾昭君双腿一软,刚要栽倒在地,就被一股大力扯住,死死箍进了男人怀里。
“你刚刚,要用我给你的枪,做什么!?”
秦戈简直不敢去想,他要是再晚来一步,会看到什么场景。
他最最珍视的女人,要用他给的配枪,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得有多残酷!
肩膀上传来一阵湿意,顾昭君呆呆地握住男人颤抖的手臂,轻声道:“少帅?”
“别叫我少帅!”
男人又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句。
顾昭君无奈地笑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秦戈,我没事了。你先放开,有点痛。”
男人微微一顿,手臂的力道渐渐放松。
顾昭君轻轻环抱住他,在侧颈厮磨了两下,低声道:“真高兴你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还敢说!”
秦戈突然抬起脸,一双泛着水光的黑眸恶狠狠地瞪着妻子,咬牙道:“谁允许你自寻短见了!谁允许你死了!”
“我……”
“你再敢对我说什么民族大义!?”男人狰狞着脸,一句也不许她反驳,“没有你的自我牺牲,我就打不了天下吗?!你死了信不信我第一个端了宋家!!”
“我信!”顾昭君忙点头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厉害。”
“……”秦戈喘着气瞪她。
“我错了,”顾昭君主动承认道,“真的,我这次是鬼迷心窍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还敢自己冒险吗?”秦戈逼问道。
“不了,不会了,以后出门,我都跟你一起。”顾昭君讨好地笑,凑过去亲亲男人紧抿的薄唇,“别生气了秦戈,我知道错了。”
“……”男人终于放缓了神情,冷着脸一把抱起妻子,塞进身后跟来的车子里。而后向远处的大兵命令道:“把那几个扣回去,先押到监牢,待军事会议一开,直接扔到议台上!”
到时候,他非得好好打宋家那个老匹夫的脸不行!
……………
军事会议如期举行。
议厅里,秦戈刚到就命令大兵,拽着几个鼻青脸肿的男子直接扔到了宋大帅的面前。
“贤侄这是什么意思?”宋大帅一把年纪,当众被驳了面子,脸上很不好看。
秦戈握着指挥刀,一脸寒气地站在秦大帅身后,罕见地接话道:“见面礼。”
秦壮汉噗嗤一下笑出声。
宋大帅老脸铁青。
但让他胃疼的还在后面。
当顾雪曼捧着几个牛皮本哆哆嗦嗦出席的时候,宋大帅就觉得事情不妙。
果然,秦壮汉当着所有政客和媒体的面,痛心疾首地将西北军所有的卖国勾当数落了干净。
一时间万众哗然。
天哪,竟然有人拿着人民的血汗钱,去讨好敌国?!
宋家多有不服,但是此时已民心尽失。起兵反抗的时候,连手底下的士兵都不知道为何要为这样一个集团打仗,纷纷放下了武器。
秦家以极小的代价就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南边军阀见风使陀,忙承认了关东军的正统地位,龟缩起来当了附庸的部队。
华夏势力终于重新洗牌。
上位上的教书匠任期满后,秦大帅就在万众呼声中,入住了总统院。
“想不到,还是那个土匪头子坐了主位!”
沈如松的手下颇多愤懑,“那他上任时候那个嚣张的样子!哼!”
“行了行了。”沈如松笑道,“也就没几年的事儿,待到西方混战结束,各国都安稳了,再换人不迟。”
秦戈还是嫩了些,况且,现在跟那些个整天来强求华夏参战的列国特使们打交道,还是脸皮厚点好。
“君儿啊,”沈如松话题一转,对身旁的顾昭君道:“你真的不跟我们走?”
顾昭君拉着母亲的手,安慰地拍了拍,笑道:“不了,娘亲跟着舅舅,我很放心。但这里,还有我放不下的人。”
沈如松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矗着的男人,摇头笑笑:“哎,舒服日子你不过。算了,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想法,我也就不多强求。不过,如果将来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来找舅舅。”
他意味深长地对顾昭君道:“我不在这里,却还有留了些人在,明白么?”
不远处的秦戈神经一紧,三两步跨过来,将妻子拉到一边,“松鹤先生慢走,内子就不劳您操心了。”
小心眼男人。
沈如松在心里轻嗤一声,对顾昭君道:“好好照顾自己,生意上有不懂的随时发电报给我。”
他还想交代几句,邮轮上的汽笛却呜呜地响了起来。
沈如画的眼泪顿时落下来,走过去抱了抱即将分离的女儿。
“娘,您就是出去散散心,想什么时候回来,我就去接您啊。别哭了。”
顾昭君笑着安慰她。
沈如画抽泣着止住眼泪,回头对秦戈道:“戈儿,我走以后,君儿就不剩什么亲人了,你要好好待她。”
秦戈庄重地敬个军礼,坚定道:“娘放心。”
白色的巨大邮轮缓缓离岸,驶入宽广无垠的蔚蓝色大海中。
“回去吧。”顾昭君转过头,冲身边笔直矗立着的男人笑道,“咱们回家!”
漆黑的眸子第一次染上温暖的笑意,秦戈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大掌,牢牢握住了妻子的手心。
“好。”
(全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