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这首《江南春》中,杜牧用声音、色彩、轮廓甚至气味生动地描绘了一幅江南春景的印象画卷。今天细品这首诗,我发现其中这个“风”字用得极妙。“水村”是傍水之村,“山郭”是傍山之城,无论是水村,还是山郭,到处可以看到酒旗招展。在“酒旗”后面加了一个“风”字,一下子点绘出风中酒旗的波动起伏,那种摇曳飘动的不羁,只属于春天的明媚和青春的狂放。
风,形无定式,来去无踪,虽然风的形状不可看见,但是风经过之处,也总有从静到动的提示。草倒叶飞、云转幡动,这都是风在说它来了。风的境界,先是清凉四起,烟飞草靡,然后八面来风,向四方疾驶。风在原野间飞沙扬砾,烟絮翻腾,穿堂入室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吹过来,吹过屋顶、吹过窗帘、摇晃门框,将门窗全都膨胀成鼓荡的风帆。天地舞台上,开始风起云涌,风驶云驰,这就将隆隆雷声召唤了出来。没有风驰电激为势,雨也就不会下成气吞宇宙。除了电闪雷鸣之外,暴烈之雨也常伴随冰雹——漫天寒彻,砸到地面烟尘滚滚,雨点就全成透明的冰球。而雹一出现,风肯定就刚硬地嘶鸣成扬鬃弓背之烈马,不断撞击向不同方向,雷则在寒光下将它不断劈开。雷风践踏,雹雨恣肆,风云一经际会,势 必要宣泄得淋漓尽致。而这一切,可能起于大地上青萍之末的颤动,或是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了几下翅膀,扰乱的空气恰好改变了流向某处热带海滩上空的气流,从而加剧了海水蒸发,形成了螺旋状的风,并在数个星期或两个月后,引发了一场席卷海陆的强大而深厚的飓风。
风过处的许多事物,都留下了无法描述的风的痕迹,即使风的形状,只是转瞬即逝。捕捉这些风的痕迹,推知风的来处与去处,风的大小与强弱,对于远处风暴之来临极度敏感。这样的人,当然是人类中的预警者与守护者。我想起《诗经》中的作品被分为风、雅、颂三类,其中的风,即各地区的民歌——地方风土之音,是相对于“王畿”即周王朝直接统治地区而言的、是指带有地方色彩的民间音乐。《诗经》在古代与音乐和舞蹈关系之密切,是毫无疑问的。《风》、《雅》、《颂》三部分的划分,就是依据音乐的不同。风是音乐曲调,国风即各地区的乐调。我觉得这些各地民间歌谣,之所以被称为“风”,当然也是指地方风土,即一方的气候和土地,泛指风俗习惯和地理环境,而且穿越三千年回到诗经时代,古人可能认为这一切与上天的意志有关,所以会用“风”这一自然现象来指称。
在《诗经》诞生的周代,农业已经成为国家存续的根本前提,而气候又是左右农业生产的关键,因此,准确地在四季流转中感知变化十分重要。那时候,人们还没有科学客观的气象观测手段,想要定准时令,需要依赖特殊人土敏锐的感官,例如,人们想确定何时春耕,便会拜托一位盲眼师傅吹奏律管,并请其细细分辨律管发出的声音,盲人听觉往往在常人之上,配合丰富的经验能够感知气压、湿度、冷热对音调的微妙影响,进而给出气候和时间的建议,当律管被吹奏时,其内的气流便是风,这被古人认为是上天意志的暗示,是沟通天人的媒介。所谓诗人和乐官就是这样一类人,他们的感官比常人要敏感得多,可能风还在远处,他们就已经远远地发现了风的脚印。有些人注定是大时代中的风旗飘扬,总是能够捕捉到生活中偶有的一些闪电般瞬间照亮的事物,那些旁人麻木不仁、熟视无睹之处,对他们来说,总是伴随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带来强有力的震动、深刻的印象和永久的记忆。散漫的、无序的、没有中心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可以整合起涣散的存在,使一切苍苍莽莽与琐碎杂乱,有了一个可以被表现和刻画出来的明确奔赴之处。于是,经由这些搜集起来的国风,上天用风来降下的神秘启示被解读出来,而民间百姓的舆论也像风一样传达给上天,作为考察人间执政者的依据,正所谓“天命靡常,惟德是辅”。要上下流通,天不聋、地不哑,就要有风,灵活、自由而坚定的风,它充满活力地四处摆动着,与天地空间一起自然地呼吸着,流动在广袤之天与浑厚之地的中间,使天地相交而万物相通。
我喜欢我这种对于《诗经》的风的解读。诗人不就是人群中的敏感者吗?人类的感受器官和发声器官。他们如一面旗帜被辽阔所包围,感到空旷中的阵阵来风。风静,隐于虚无之中;风动,万物宛转流动。他们不断舒展开来又不断卷缩回去,努力接收到天地的消息。这种隐约欲来的信息,被风以一种隐秘的方法在传播,一种不可看见、不可听闻的方式。诗人得见不可看见,因为风本无迹,只是风由远及近到来之时,万物被瞬间改变了形状。诗人得听不可听闻,因为风本无声,只是有许多声音都被风一路带来又一路带走,响的是风过处的万物,而不是风……
风呼叫我们,风裹挟我们,风摇撼我们,风最终通过我们,吹向了四面八方。人生行路,要时常停下来,静静看一会儿风的来去和风的大小。在四时更迭里捕捉光影层次的变化,在花开云舒间瞥见斗转星移的迅速,我希望我也是这样一个捕风者,望云,测星,窥月,观涛,看风旗漫卷,学会和修炼这样一份古老而永恒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