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木,你好
本文原载于微信号大狗之家,作者大狗。游戏时光授权刊载。
1
去年年底,维笑请了一天公休,带着妻子和两岁的女儿,周五从昆明出发,飞往厦门。拖了一个大行李箱,里面装的全是女儿的衣物用品。
维笑的女儿小名“伊伊”,因为是新年伊始出生的。“维笑”这个名字出自《秋之回忆》的今坂唯笑,改了个字。他的另一个网名“Tomoe”,是《浪客剑心》的雪代巴,剑心之妻。都是女性,他觉得名字好听,就借来用了。
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得很紧凑,上午去号称全中国最美校园之一的厦门大学逛了逛。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受了凉,伊伊闹肚子,弄脏了两条外裤,妻子从包里拿出毯子裹住她。维笑身上的那件白色T恤也被弄脏,在水龙头前搓了半天。这件白色T恤是他特意从日本亚马逊买的,胸前图案是世嘉DC的“蚊香”标识。
中午赶往十多公里外的厦门国际会议展览中心,机核的“核聚变”正在那里举行。下午,铃木裕将现场公布《莎木3》的新消息,为玩家签名,与玩家合影。这是维笑此次厦门行的主要目的。
签名合影的名额有限,且每人限签一件物品。担心抢不到名额,维笑和妻子来厦门之前已经预约好。到了现场才发现,想找铃木裕签名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铃木裕先是参加主舞台的活动,宣布《莎木3》的PC简体中文版登陆WeGame、PS4中文版由绿洲游戏发行。“其人自远东之国而来,飘洋渡海现身于此。”莎花的吟诵配以中文字幕出现在舞台大屏幕上,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维笑站在人群里,心情激动。
下午两点半,签名活动开始。铃木裕坐在屋里,索取签名的人在屋外排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拿来签名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有人甚至抱了一块NAOMI街机基板。排队时,维笑听见两位路过的玩家正在交谈。一位问,屋里这人是干什么的。另一位摇头,不认识。
维笑和妻子抱着伊伊进了屋。铃木裕看见伊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用日语说:“好可爱。”伊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可能是被闪光灯吓着了。妻子赶紧把她抱出去,在外面哄她。
维笑有点不好意思,扭头看了看铃木裕。个头不高,面相和善,左脸颊有一颗痣。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铃木裕。他以前看过一些报道,据说铃木裕年轻时,脾气暴躁,对下属极为严厉。年纪大了,多少会变得有些佛系吧。
维笑拿来请铃木裕签名的是日版限定版《莎木1&2》,因为担心笔迹被擦坏,请铃木裕签在了海报上。后来发现,自己多虑了。写上去的字迹,很快就干了。
维笑拎着海报,与铃木裕合影。妻子女儿不在身边,有点遗憾。他想着,等伊伊长大了,懂得和人交流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铃木裕,一定要拍一张四个人的合影。
活动结束后,维笑抱着女儿在会场转了转。伊伊还小,不太懂游戏。在家的时候,他和妻子玩《分手厨房》,伊伊看见了,会指着屏幕说,爸爸妈妈煮饭。
临走前,维笑碰见WeGame的工作人员,聊了聊。对方问,你对《莎木3》有什么要求。他说,没什么要求,我只希望看到铃木裕把故事讲完。作为老玩家,这是最朴素最简单的愿望。你问所有玩过《莎木》的老玩家,他们肯定都会这么说。真的没有更多要求了。
2
维笑今年三十四岁,他第一次知道《莎木》这款游戏,是在二十年前的《电子游戏软件》上。对世嘉有好感,也是因为这本杂志。杂志重世嘉轻索尼,读者难免受其影响。看了《灵魂力量》的前瞻,他对世嘉DC心驰神往。1999年左右,这台游戏机在国内刚上市时,售价三千多。对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维笑读初中的时候,成绩一般,在玩游戏这件事上,同家里闹过一些矛盾。当初引领他接触游戏的,是父亲。维笑六岁时,父亲去广州出差,带回一台“小天才”游戏机、一盘六十四合一的卡带,当作玩具送给了他。那个年代,很多家长相信游戏可以开发大脑锻炼智力,游戏机买回来后,却又担心孩子沉迷,玩物丧志。
2000年,维笑考入高中。父亲生病住院,在医院认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因为与父母之间的冲突,精神受了点刺激。父亲因此意识到,对孩子的态度不能太过强硬,否则可能在不知不觉间给孩子造成伤害。所以,当维笑提出想买一台新游戏机时,父亲并未反对。
买的第一款DC游戏是《灵魂力量》。《莎木》是一年后买的。那时盗版很贵,游戏按光碟张数计价,一张碟四五十。《莎木》四张碟,近两百块钱。维笑犹豫了很久,觉得不应错过,咬咬牙买了套美版。
冬天的午后,维笑坐在客厅里玩《莎木》。进入游戏,第一幕场景就震撼了他。大雪纷飞,雷声隆隆。十八岁的芭月凉匆匆赶回家,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人杀害,死在自己怀里。后来,维笑在《电子游戏软件》上读到特约撰稿人王俊生的一篇文章,评论世嘉“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里的“木”指的就是《莎木》。文中提到一处细节:明明是冬天,还下着雪,怎么可能打雷,铃木裕煽情煽得有点过分了。读到这里,维笑愣了一下,下雪天真的不会打雷吗?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下雪也会打雷,只是很少见,俗称“雷打雪”。
高中住校,学习紧张,只能周末在家玩几个小时。《莎木》的节奏慢,玩了很久才通关。维笑喜欢一个人在停车场练功,一拳一脚,一招一式,反复练习,一练就是一下午,丝毫不觉得枯燥。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游戏里是冬天,游戏外也是冬天。昆明的冬天温暖干燥,很少下雪。天空是灰白色的,清澈而痛苦。孤苦无依的感觉从游戏里溢出,蔓延开来,将他包裹。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芭月凉,孤独而倔强。游戏里的很多人物,就像身边的亲朋好友,他们有各自的生活,也会关心你。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彼此产生朦胧的好感,那种微妙的情绪,游戏也拿捏得很好。原崎望欲言又止,芭月凉偏又是个木头人。救出原崎望后,芭月凉骑着摩托车在街上飞驰。路灯一排排朝后倒退,一轮圆月挂在城市上空。女孩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你,沉默不语。《Wish》的温柔旋律在耳畔响起。
《莎木2》发售时,DC已经停产。二代只有日版,没有美版。维笑不懂日文,照着攻略边看边玩。
到达桂林后不久,遇见莎花。莎花带他前往白鹿村近郊的一处采石场,去见她的父亲。他们在矿洞里找到莎花父亲留下的一封信和一柄剑,两人合力,以剑和凤凰镜触发机关。火光照亮矿洞,石壁上显现出凤凰镜与龙镜的巨大浮雕。莎花吟诵道:“其人自远东之国而来,飘洋渡海现身于此。翩翩少年,尚不知身怀之力。”两人对视,画面淡出。屏幕上打出一行字:“The Story Goes On.”
放下手柄,有些失落。维笑知道,故事还没讲完。
3
十四年的光阴,把菲乐变成了大叔。
2001年,菲乐二十二岁,刚工作,从哥哥那里借了台DC。五六盒盗版游戏,《莎木2》是其中之一。通关后,回头又玩了一代。小时候沉迷红白机,上了初中,就没怎么再碰过游戏。没想到长大后,又有一款游戏令自己如此痴迷。
想知道后面的剧情如何发展,每隔一段时间,菲乐就会上网看看,有没有续作的消息。一等就是十多年,《莎木3》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哪天我腰缠万贯了,一定要把铃木裕请出来,请他把《莎木》的故事讲完。
2015年,铃木裕宣布《莎木》重启时,菲乐三十六岁,已经过了容易冲动的年龄。但听到这个消息,鼻子还是有点酸。他想捐钱给铃木裕,点进众筹网站,不知道该怎么付款。上网搜索,找到莎木贴吧,加入莎木贴吧的QQ群,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热爱《莎木》的人。从此,菲乐大叔的生活多了一个乐趣:聊《莎木》。
那年年底,触乐在上海举办游戏制作人峰会,铃木裕被邀请到场。消息传来,群里一片沸腾。大家商量,找个人作代表,参加峰会,向铃木裕赠送礼物,表达谢意。菲乐大叔那段时间正好有空,自告奋勇:我跑一趟,你们把想送的东西寄给我,我带去上海,亲手交给铃木裕。菲乐大叔是天津人。他自掏腰包,一千块钱买了VIP席位的入场券,然后联系主办方,安排现场送礼的环节。
大家分头准备礼物。贴吧的大吧主“奥利弗她爹”请当地的书法名家写了“莎木”两个大字。大连玩家“外境”用黏土捏了四个《莎木》的玩偶,芭月凉、莎花、刃武鹰,涂上颜色,用小盒装起来,还画了几幅《莎木》的同人画,背面是手写的寄语:“祝铃木裕大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上海玩家“摇滚”临摹了一幅铃木裕的人像素描,装在镜框里。“在副本里等待你”设计了两款《莎木3》的PS4游戏封面,封面人物分别是芭月凉和莎花。
维笑代表大家,写了封信给铃木裕。两页纸,写了一晚上,改了又改。群里有一位在日本留学的玩家,乔乔,把这封信翻译成日文。没什么特别煽情的文字,全是发自肺腑的话。维笑在信中写道:“很多人的生活也和《莎木》发生了交集,孤独、成长、恋爱和坚强,《莎木》分享了太多太多的经历给我们,让我们终生难忘。⋯⋯《莎木》故事的未完结成为了我们人生中的遗憾,就像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个恋人,我们一度以为这个遗憾将伴随我们终生。”
信的最后,他希望铃木裕和开发团队能够考虑为《莎木3》添加中文字幕,最好为一代和二代再制作个高清版本。信的落款是“莎木中国爱好者协会”。大家觉得,不能以莎木贴吧的名义,否则太狭隘。
个个这么有才,菲乐大叔心想,我也得准备一份像样点的礼物。铃木裕热爱中国传统文化,游戏里有不少中国字画。于是,菲乐大叔作了一首题为《咏莎木》的诗:“卧薪藏胆十七载,青锋出鞘求一败。江山尽揽唯莎木,莫问英雄晚归来。”请美术学院的书法家写在宣纸上,又请人画了一幅紫藤与虾的国画。
峰会当天,铃木裕先是参加座谈,聊了聊《莎木》系列的开发历程。玩家见面是上午最后一个环节。菲乐大叔穿着灰色休闲西装,精神饱满地登上舞台。礼仪小姐把装着礼物的小车推过来,菲乐大叔将礼物一件件展示给身边的铃木裕看,这是谁送的,代表什么含义。铃木裕边听边点头,笑着说,他会把《咏莎木》这首诗放进游戏里。群里的人知道后,都很兴奋,说,等拿到《莎木3》,进了游戏,咱们什么都不干,先把这几句诗给找出来。
中午,菲乐大叔作为玩家代表,与铃木裕共进午餐。大家事先在群里提了很多问题,托他转达给铃木裕。《莎木3》继承了前两作的哪些特色,《莎木3》会不会加入联机内容,《莎木3》之后有没有继续做下去的打算。铃木裕一一做了回答。
铃木裕给菲乐大叔的印象是,一个沉默含蓄的老男人,不怎么爱说话。一旦聊到《莎木》,却又滔滔不绝。似乎迫切地想把内心的想法一股脑地倒出来,说给那些喜欢他的游戏的人听。
回到天津,菲乐大叔把现场拍摄的素材,连同礼物的照片,发在群里。乔伊拿去剪辑转码,做成一个多小时的视频。群里有一位美籍华人,把这段视频上传至YouTube,把照片和新闻发在推特上。乔乔跑去莎木道场,国外人气最旺的莎木爱好者社区,宣传了一下,让国外玩家知道,中国也有这么一群热爱《莎木》的人。
共进午餐时,菲乐大叔还问了铃木裕一个问题:《莎木3》准备如何吸引以前从未接触过这个系列的新玩家。这是大家最关心,也是最担心的一个问题。
4
菲乐大叔参加上海见面会的那段视频,是乔伊的妻子做的。她懂后期制作,在电脑前剪了一晚上。
乔伊今年三十四岁,吉林长春人。小学时,他常去表哥家蹭游戏机玩。他很崇拜表哥,表哥天生就是玩游戏的料。表哥家的那台“小天才”淘汰下来后,送给了他。他把机器塞在床底下,每天抱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哪怕玩不到,也很满足。母亲趁他不在家,把这台“小天才”转送给了他的表弟。可能是担心游戏机放在家里,会让孩子无心学习。
初中,网吧兴起。身边的同学,玩电脑游戏的居多,就算玩游戏机,也是以PS为主。乔伊和朋友们约定,谁攒够了钱,就买一台PS。其他几个人,要么没攒够钱,要么攒够了但父母不同意,没买成。乔伊攒够了钱,父母也同意了,但他没买PS,而是买了DC。
乔伊第一次玩《莎木》 ,没觉得多好玩。节奏慢,日文看不懂,盗版又没语音,打到一半就放弃了。过了一阵,实在无聊,才又把《莎木》捡起来。剧情渐渐铺开,最后,芭月凉背着行囊,离开横须贺,乘坐轮船前往香港。看着轮船渐行渐远,心里的某根弦似乎被轻轻拨了一下。
从高中到大学,每逢寒暑假,乔伊就会把《莎木》翻出来重玩一遍,至少玩了七八遍。大二,买了PS2后,这盒《莎木》连同DC一起被收了起来。直到十年后。
2015年,E3索尼发布会那天,乔伊正好休息,在家看直播。主持人劈里啪啦说完串场词后,音乐响起,舞台暗了下来,花瓣从空中飘落,“莎木”的标题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屏幕上。铃木裕坐在黑暗中,微笑着说:“《莎木》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里。”听了这句,乔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在莎木贴吧群找到很多同好,无论你说什么,别人立刻就懂,那种感觉很好。不过,常在一起聊的都是老玩家,乔伊觉得,应该想办法让《莎木》被更多的人知道。游戏直播这么火,或许可以试试直播《莎木》。他买了块视频采集卡,把十多年前的那台DC重新找了出来。
玩的是日版,又没有任何直播经验,乔伊担心观众看不懂,把群里的乔乔拉了进来。乔乔在日本留学,日语好,对《莎木》也很熟悉。两人分工,乔伊负责玩游戏,乔乔负责讲解,时不时唠唠嗑,互动几句。
两人都忙,直播没有固定时间,什么时候碰到了一起,就约着播会儿。观众不多,几百人。有一次,乔伊发现他们的直播间被管理员放在了首页上,观众骤增至五六千人。如果不是知名主播或职业主播,几乎没有机会上首页。乔伊奇怪,联系管理员问了问,才知道,这位管理员也是《莎木》爱好者。
直播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多月,未能达到预期效果。进直播间看的,大多还是老玩家。大家边看边聊,聊世嘉聊DC聊当年的那些老游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乔伊坐在电脑前,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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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四年,没怎么买游戏。每月三百块钱生活费,得省着点用。母亲是汽车厂的普通职工,供自己读书很辛苦,维笑不想再给家里增添更多负担。工作一段时间,等手头有了点积蓄,液晶电视的价格也降了下来,才买了台PS3游戏机。那时的PS3已近尾声,买的第一款游戏是《VR战士5》。这个系列也是铃木裕的代表作之一,《莎木》的格斗系统即以它为原型。
这些年,维笑对《莎木》念念不忘。高中时父亲买给他的那台DC,工作后不久,被朋友连同那套盗版《莎木》一起借了去。多年后还回来,游戏没了,电源线也丢了,只剩一台开不了机的机器。
几乎每年都会有人跳出来,宣布《莎木》续作的消息。刚有了点期待,很快被证实是谣言。久而久之,不敢相信与《莎木》有关的任何消息。不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2015年六月的一天,同事跑来对维笑说,你看见铃木裕发在推特上的那张叉车的照片了吗。同事也爱玩游戏,《实况足球》系列的铁杆粉丝,每作必买。两人碰在一起,常会聊聊各自关注的游戏。同事知道维笑是莎木迷,维笑常对他感慨,《莎木》是我人生的一大遗憾。
维笑打开铃木裕的推特,看见一辆黄色叉车停在水泥地上。芭月凉在横须贺的港口码头开过叉车,这张照片是否某种暗示。他不敢确定。毕竟,失望了这么多年。
几天后,忙完手头的事,维笑打开电脑,看了一眼新闻。铃木裕公布《莎木3》并开启众筹的标题跳了出来。第一反应是惊讶,为铃木裕张罗这件事的,居然是索尼。然后是激动。
手头正好有一张信用卡,打开众筹网站,捐了三百美元。加入莎木贴吧群,发现群里很多人都想参与众筹,但不知道该怎么操作。维笑写了篇教程,发在群里,答疑解惑。投三百美元这档的人最多,他们开玩笑地自称“三百美元俱乐部”。
那段时间,群里热闹异常,每次登录都是“99+”条新消息。销声匿迹了这么久的《莎木》玩家,似乎一夜之间全跑了出来,有一种离散多年的兄弟终于相见的感觉。群里还来了几位外国玩家,其中一位来自东欧。他说他热爱中国文化,大学选修的外语就是中文。他用中文输入法打字,和大家聊《莎木》,语法古怪,半通不顺。
众筹页面下方的留言板,有人请求添加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大家看了,笑说,最应该添加的是中文才对啊。于是,用中文和英文在留言板上请愿,希望开发团队为《莎木3》添加中文字幕。国外玩家看了,也跟在后面支持。
一个月后,《莎木3》首轮众筹结束,共收到来自69320名支持者的6333295美元。
6
《莎木3》公布后的那个秋天,维笑和妻子去日本旅游,目的地之一是位于川崎的藤子不二雄博物馆。群里有人建议,你可以顺道去铃木裕的YSNET公司看看,离得也不远。查到地址,在东京涩谷区。临时改变路线,跟着导航找了半天才找到。在公司楼下按门铃,说明来意,话筒那头是个台湾女孩,她说,铃木裕先生外出开会,不在公司。事先没预约,不好意思打搅,维笑在楼下拍了张YSNET公司邮箱的照片,留作纪念。
日本的很多场景,让他想起《莎木》。走在路上,看见矮墙前的停车场,想起那年冬天,自己一个人在停车场练功。在东京湾的御台场,看见海边的一排排仓库,想起横须贺的码头仓库。
在东京逗留期间,维笑同群里的乔乔见了面。乔乔是学医的,在东京的一所大学念书。两人约在秋叶原碰头。
乔乔今年三十一岁,成都人,瘦瘦高高,留着寸头,戴眼镜,文质彬彬。1999年,小学四年级,他在游戏机房看见别人玩《莎木》。第二年,买了一台自己的DC,《莎木》买的是日版。日版的盗版只有第一张碟能玩,第二张碟,潜入仓库,必定死机。直到美版《莎木》的盗版发布,删除了所有路人的语音,才有了可以通关的版本。
一代通关后,紧接着玩二代。八极拳高手红秀瑛教了芭月凉一招“外门顶肘”,重心向后,用力踏出脚并使出肘击。凭借这一招,击败斗牛。这个细节,乔乔印象深刻。他从小喜爱格斗游戏,尤其是《VR战士》系列。接触《莎木》之前,已经对铃木裕有所耳闻,知道这个日本人是中国武术的爱好者。
铃木裕监制的《VR战士4》是在《莎木2》上市后的第二年发售的。京沪两地当时已有一群高水平的《VR战士》玩家,定期切磋。成都起步较晚,2004年以后,才渐渐形成一个固定的群体。组织者是一位名叫“老五”的玩家,比乔乔年长十岁。乔乔那时是初中生,在这群玩家里,年龄最小,但技术不弱,属于一线选手。
本科、研究生、博士,一路读上去,格斗水平也不断提升。2009年,世界电子竞技大赛(WCG)在成都举行,《VR战士5》被列为比赛项目。日韩高手来华参赛,大家这才意识到与对手的差距,意识到国际交流的重要性。读完医学博士,乔乔去东京留学,课余时间,在街机厅同日本玩家切磋,磨练技术。
《VR战士》一直在练,《莎木》却再无下文。每隔两三年,乔乔就会把《莎木》翻出来重玩一遍。像一位久无音讯的老友,一遍遍重读他以前写来的信,找寻往日的影子,幻想有一天,他会风尘仆仆从远方赶来,站在你面前,诉说他这些年的经历。就在快要断了念想的时候,2015年,《莎木》重启的消息传来。
那年秋天,维笑和妻子来东京玩,乔乔陪他们在秋叶原逛了逛。维笑想收藏一套正版《莎木》,国内的价格贵,品相也一般。在秋叶原的一家中古店,他们淘到了品相很好的《莎木》一代和二代。一个月后,菲乐大叔去上海见铃木裕,维笑写了封信,乔乔帮忙翻译成日文。与乔伊一起,一个在长春,一个在东京,做了一个多月的《莎木》直播。乔乔还经常出没莎木道场、莎木500K这些地方,与国外的莎木爱好者建立联系。国内没法直接登录YouTube、推特和脸书,中国的这群莎木玩家,如同孤岛,很少为外界所知。
第二年,乔乔返回成都,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工作之余,他参与了《莎木2》的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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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木2》的汉化是菲乐大叔牵头的,他希望更多的中国玩家能够体会到这款游戏的魅力。
汉化这个圈子,水也挺深,一上来就碰了钉子。首先是找谁汉化。民间的汉化组,菲乐大叔挨个问过来,聊QQ打电话,到处碰壁。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开出的条件高得离谱。十多年前的老游戏,而且是主机游戏,只能在模拟器上玩。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做。
朋友提醒菲乐大叔,不妨找《莎木》以前的汉化组问问。《莎木》一代,有人做过汉化,但只汉化了前两张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这些人。菲乐大叔四处打听,通过曾经参与汉化的一位美术,找到了当年《莎木》汉化组的负责人Tomson。
Tomson说,《莎木》第三张碟的汉化已经做了一半,剩下的文本,翻译迟迟没有交来,程序又联系不上,拖着拖着就烂尾了。菲乐大叔说,你发给我,我来翻译。
拿到文本,傻眼了,不是几千字几万字,而是几十万字,只好求助于莎木贴吧群。外境率先加入,又拉了几个新人,加上Tomson介绍的三名翻译,新汉化组成立。《莎木》一代的汉化程序也回来了,表示愿意协助他们把汉化文本导入游戏做成镜像。
四个月后,《莎木》一代的文本翻译完成。就在这时,程序再次消失,等了半年,不见踪影。Tomson重新介绍了一位程序给菲乐大叔,浮游城论坛的YZB,也是高手,主持过《格兰蒂亚2》等DC游戏的汉化。YZB同意加入,但有个条件:不接别人的盘,要做就做《莎木2》,而且必须是完全汉化,不仅翻译字幕,还要汉化记事本、菜单界面及其它图片。
《莎木2》的文字量是一代的两倍,一百多万字,加上图片,工作量巨大。YZB把日版和美版需要汉化的内容提取出来,从浮游城招了一位美术,又开发了一个专门用于汉化的编辑器,以提高效率。菲乐大叔在莎木贴吧群招募翻译,懂日文懂英文都行,根据各人的翻译水平和可支配时间的多少,分发任务。
记事本和主要人物的对话,是外境翻译的。游戏选项和帮助对话,是最爱小猪出圈翻译的。算命人对话是二卓翻译的。游戏标题画面的“莎木”两个字,用的是奥利弗她爹赠送给铃木裕的那两个大字。参与汉化的,前前后后大约一二十人,维笑、乔乔、死猫、DC-gnail、拉面的尊严。翻译水平参差不齐,精通日语者少。时间精力也有限。大多是上班族,三十岁左右,肩负工作和家庭的压力,只能利用晚上或周末的时间做,熬夜的本事又越来越差。
好在大家对《莎木》的内容了如指掌,翻译起来还算顺利。一些模棱两可的地方,反复推敲。二卓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专精语言学。有什么不明白的,向他请教。《莎木》今年夏天发布的一段预告片中,出现“陶磁”一词。有人指出,这是错别字,应为“陶瓷”。二卓和他的父亲查阅资料后,认为此处并非谬误。磁器,本谓磁州窑所产之瓷器,后人亦写“瓷器”为“磁器”。
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需要事先统一,乔伊把他收藏的那本《莎木2》繁体中文版攻略拿了出来,拆掉装订线,两三百页,一页页扫描,花了十多天时间,制成电子文档,发给汉化组。这本攻略已经绝版,市面上难觅踪迹。
汉化群还有一位名叫“平凡”的玩家,菲乐大叔问他会不会翻译,他说不会。菲乐大叔以为他是混进来看热闹的,担心汉化内容被泄露,把他踢出了群。平凡找菲乐大叔私聊,说,我只是想为汉化出一份力,我把手头的资料发给你,马上就走。那是《莎木》一代攻略书的扫描版。这本书数量稀少,网上曾经有过一个孤本,开价将近五百元。菲乐大叔向平凡道歉,经他同意,把这份资料发在了群里。
最后的校对润色测试,由菲乐大叔负责。同一句台词,美版与日版的意思可能相去甚远。每一位翻译者的语气也不尽相同,需要整合。还有各种各样不容易发现的小错误小毛病。忙的时候,菲乐大叔每天五六个小时花在汉化上,如同上班。
《莎木2》总共四张碟,第三张碟的汉化即将完成前,官方公布了《莎木1&2》高清重制版的消息,官方中文加入。大家的心情有点复杂。倒不是担心官方中文版发售后,不再有人搭理他们这个民间汉化的版本。汉化刚开始时,就有人问,你们辛辛苦苦做完了,没人玩怎么办。菲乐大叔说,就算只有一人玩,我们也要做。铃木裕等了十五年都没有放弃,我们有什么理由放弃。
大家担心的是,民间汉化版如果先于官方中文版发布,会不会影响后者的销量。汉化的目的,是为了让更多的中国玩家能够体验到这款游戏,如今官方已经在做这件事,我们还有没有必要继续。
讨论下来,决定还是把它做完。毕竟凝聚了这么多人的心血,得有始有终。而且,真正喜欢《莎木》的,肯定会买官方中文版,民间汉化吸引的是那些不怎么了解《莎木》又想尝试一下的人。
第四张碟内容不多,HumanArcher包揽了全部文本的汉化。《莎花:江清日抱花歌》这首歌的歌词是菲乐大叔翻译的:
“繁光远缀 山巅余晖/奔涌溅落凛冽寒泉水/霏微白露 珠颗相缠/滴沥沁入圣洁玉树林/丽质如兰 绰约天资/却是芳花绽放锦独领/斑斓花瓣 相偎相依/倒成薄紫淡色辉流溢/纵使狂风起 朔吹无绝期/亦无法 抹消那无垢双眸/悠悠清光 万丝集聚/方好洒落温雅枝梢下/年少懵懂 纯净心灵/宿着这不可思议之力/丰饶充盈 涤荡不息/萤河水滔滔奔流而来/将我相拥 环抱而眠/你遥远的面庞究竟 在何方”。
从2016年年初到2018年年初,做了整整两年。《莎木2》的民间汉化版免费发布后不久,就被人偷去,做成了盗版,放在网上贩售。大家气愤,又无可奈何。民间汉化本就处于灰色地带,没有名分,也没法说什么。菲乐大叔安慰大家,说不定有人买来玩了以后,成为粉丝,等于间接增加了《莎木3》的销量。不管怎样,只要能为《莎木》带来新鲜血液,就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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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玩家,能做的事不多。掏钱是最直接的方式,参与众筹或购买限定版豪华版数字版。汉化有一定的技术门槛,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最简单的支持方式是传播。官方或国外媒体发布了任何关于《莎木3》的消息,群里很快会有人翻译搬运过来。维笑在群里喊一嗓子,号召大家转发评论。
传播效果一般。对《莎木》抱有深厚感情的,多是中年人。你让一群中年人自发自觉地去宣传什么,不太现实,不是这个年龄段的人愿意做的。让我掏钱买游戏,我愿意。买完游戏,让我截图发微博,我就懒得弄了,转发评论什么的,更没必要。我又不是意见领袖,平时的工作和生活已经很累,干嘛还非得泡在网上跟人掰斥,没必要,也没意义。
不过有一件事,这群中年人倒是坚持了下来。与《莎木》关系不大,也算无心插柳。
2015年,《莎木3》开启众筹,一对美国的双胞胎兄弟分两次捐了两万美元。兄弟俩热爱《莎木》,难忘游戏里的桂林场景,2012年,他们前往桂林阳朔,出资一万美元建设当地的一所小学,并亲自任教,教孩子们英语。他们希望通过捐助《莎木3》,让这所学校获得更多关注。他们还向铃木裕提出两个请求:一是将学校的一位中国志愿者做成游戏里的角色;二是把学校的LOGO和网址加入游戏结尾的致谢名单。
这件事被报道后,莎木群一下就炸了。两个美国人自掏腰包,千里迢迢跑来中国支教,这是怎样的国际主义精神。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不能亲自教书,至少可以出点钱。国外的莎木爱好者以前也组织过其它形式的公益活动,例如救助流浪猫。《莎木》一代,芭月凉救了一只小猫。
商量下来,大家觉得可行。通过美国兄弟发在国外论坛上的帖子,维笑找到他们发起的“英语教师志愿者”项目的网站,写了封邮件:我们是中国的一群莎木爱好者,受你们启发,也想为贫困地区的孩子做点有意义的事。一周后,有个中国人联系维笑,告诉他,因为国家对在华教授外语的外籍人士的签证政策有所变化,这些外国志愿者已相继离去,项目暂时处于停滞状态。对方给了维笑一份学校名单,让他自己联系。
名单上共有四所学校,都在阳朔周边。维笑一一打电话。前三所学校把他当成了骗子,没说几句就挂断了。突然有个外地陌生号码打来,说要捐钱,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以为是骗子。最后一所小学,听完他的解释,校长表示愿意接受捐助,然后简单介绍了学校的情况。在那里就读的,大多是家庭条件困难的留守儿童。
参与捐助的二十多人,单独拉了个群。每年组织两期活动,每期捐助的金额约两千元左右。学校列出所需物品的清单,维笑组织大家讨论,再同学校商量。金额虽然不大,但毕竟涉及钱物。所有人达成一致后,把钱汇给维笑,他拿去采购书本桌椅或计算器地球仪弹簧测力计之类的教具。买得最多的是书,趁电商打折促销时多买些,尽可能充分利用善款。活动结束后,记下每一笔钱的去向,把明细账目公布在群里。
有一次,学校提出,能不能给老师买一张桌子。维笑不敢自作主张,发在群里让大家讨论。有人说,我们捐助的是孩子,不是老师。有人说,老师也很辛苦,理应拥有更好的办公条件。有人说,条件改善了,学校才有可能留住老师。贫困地区的学校,最缺的是老师。老师来了又走,留不下。最后买了一张桌子、十一把椅子。那是捐助金额最高的一期。维笑在网上比较价格,又亲自去家具城了解行情。
2016年,买了一台投影仪。校长解释,贫困地区的学校也有教育信息化的任务,但他们买不起电教设备。全校只有两三台电脑,也是别人捐的。于是,大家筹钱买了台投影仪,幕布是一位名叫“飞米”的玩家捐赠的。投影仪寄过去后,维笑问校长,能不能把“莎木,你好”四个字投在幕布上,拍张照片发给他。既是纪念,也是给群里的玩家一个交代。他向校长解释什么是“莎木”,校长似乎没怎么听懂,但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个“莎木”是这群人为什么做这些事的起因。
捐助三年,大家从未想过打着《莎木》的名义,也没想过拿这件事做宣传。一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担心被人质疑是作秀卖情怀。一群人聚在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碰巧这群人都是《莎木》的爱好者,仅此而已。孩子们得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关爱,才是最重要的。
《莎木3》即将发售,活动做到了第七期,这次采购的是体育用品。这所小学的体育老师是数学老师兼任的,几十名学生拉起来上体育课,没什么设施,就是跑跑跳跳。学校开了张清单,羽毛球乒乓球篮球足球跳绳呼啦圈跳棋象棋军棋。羽毛球的球网有点贵,大家讨论是否必要。最后觉得,反正打排球也能用得上,一起买了吧。
9
再见铃木裕,是在今年东京电玩展的视频里,隔着屏幕,维笑感觉铃木裕的神情有些疲倦。六十岁的老人,还在做游戏,还要到处抛头露脸,个中滋味,外人恐怕难以体会。
维笑有点想不通,为什么《莎木3》会莫名其妙招来这么多近乎恶意的攻击。有理有据的批评,大家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比如《莎木3》早期的人设,他们自己也会吐槽。莎花某一版的形象公布时,群里炸开了锅,没人能接受那样的“死鱼眼”。改了几版,还是有人不太满意。
大家在群里分析被黑的原因。游戏刚公布时被炒得太热,捧得太高;游戏多次延期,玩家渐渐失去耐心;某些众筹游戏名不副实,很多人不再相信众筹;Epic商城独占,玩家感觉自己遭到背叛和欺骗。里里外外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令原本的期待变成质疑。在维笑看来,《莎木3》只是一款普通的众筹游戏,比独立游戏大那么一点,就投入而言,肯定没法同3A作品相提并论。它的存在,更多地是为了给热爱《莎木》的玩家一个交代。
维笑搜集资料,写了篇《有关莎木:一个为了理想重生的游戏》的文章。他想澄清一些事实,为铃木裕打抱不平。一个人有理想有情怀,哪怕最后失败了,也值得尊重。你可以批评他观念陈旧不合时宜或能力不足,但不该嘲笑他的理想和情怀。文章发在游戏网站和论坛上,后面的评论,多是冷言冷语。有人嘲讽,这是收了厂商的钱吧,软文写得不行啊。反倒是蒸汽中国论坛,骂声最小,挺意外。
朋友劝他,何必出头。那些冷嘲热讽的人,可能对《莎木》没什么感情,甚至压根没玩过《莎木》。何况,在网上争论,毫无意义,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互相觉得对方是傻逼。
但该说的还是得说。铃木裕提到过,故事不会在《莎木3》这里完结。维笑担心,三代如果卖得不好,可能不会再有四代。从《莎木2》到《莎木3》,等了十八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光靠咱们这些老家伙肯定不行,群里两百多号人,就算平均每人买三套,顶天了,也只有六百来套。打开淘宝,看看《莎木3》的预订量,少得可怜。销量最大的一家店,只订出五十多套,其余全是个位数。群里甚至有玩家自己掏钱,给发行商的微博买推广,比卖游戏的还急。
《莎木》需要更多的玩家,这是群里所有人的共识。众筹刚开放时,维笑成功说服身边的两位同事,一位捐了一百美元,另一位捐了二十九美元。去年夏天,《莎木1&2》高清重制版发售后,维笑送了一套给同事,因为担心他直接从《莎木3》开始玩,接不上剧情。
前不久,有人在论坛发帖:“本人19岁,莎木的年纪比我还要大,我也从来不知道有这个游戏,第一次接触是看2015年的E3展视频,然后在评论区了解到这款游戏的历史地位。”
维笑觉得,这些九零后零零后的玩家,才是《莎木》未来的希望。今年八月,他和群里的秋月凌夏合作,翻译了一篇科隆游戏展的《莎木3》试玩报道,一万多字。原作者的遣词造句很别扭,手头又没有试玩,有些地方揣摩半天,还是不明白作者想表达什么意思。跳过去的话,又担心遗漏关键点。两个人吭哧吭哧翻译了好几天。
秋月凌夏是大四学生,九五后。2015年,上网搜索中国风游戏,搜索结果页面的右侧弹出一堆相关作品,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莎木”这个名字。点开看了介绍,挺奇怪,这款中国风的游戏竟然是日本人做的。不久,《莎木3》公布,老玩家痛哭流涕的那段视频在网上热传。他更是好奇,一款十多年前的老游戏为何有如此魅力。下载民间汉化版,用模拟器玩了玩,有点理解老玩家的感受。
秋月凌夏从国外翻译搬运了不少《莎木》的视频,有前瞻有评测有回顾。时间最长的是NHK拍摄的一段关于《莎木》制作历程的纪录片,五十八分钟,花了两个下午翻译字幕。还有一段《莎木》早期的影像资料,由录像带翻制而成,提到了一些未在正式版中出现的内容,例如,开发团队曾经构想让玩家在游戏里驾驶自行车等交通工具。
这些视频发在网上,没多少人看,几百上千的播放次数。秋月凌夏和朋友们翻译压制的动画《雷顿神秘侦探社》,每集至少数万播放量。新鲜热门的作品,很多人抢着做字幕做视频做解说,《莎木》这样的小众游戏,没人在意。但也正因为此,这件事才更有意义。
老玩家泪流满面的心情,秋月凌夏很难感同身受。对老玩家来说,《莎木》凝聚着他们的青春记忆。对秋月凌夏来说,《莎木》是一个讲得很棒的故事。他希望看到故事的结局。
10
菲乐大叔的微信头像是女儿。每天六点多到家,吃完晚饭,辅导女儿做功课,等她睡了,才有时间做自己的事。周末更忙,带着女儿在兴趣班之间东奔西跑,或是陪她在室外玩,已经很久没碰游戏。等《莎木3》发售了,他想着,一定得想办法挤出时间来玩。
乔乔也差不多。医院的工作很忙,白天上班,晚上搞研究写论文。每周玩游戏的时间,集中在周末的半天。《莎木1&2》高清重制版发售后,他把一代白金了。二代开了个头,没玩下去。他打算等《莎木3》临近发售前,再把二代捡起来重玩一遍。
2015年,看完索尼发布会后,乔伊想找个人聊聊,诉说自己的兴奋。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这样的人。还在玩游戏,还可以一起聊游戏的朋友,越来越少。2002年,在一家电玩店,他看见有个男的站在柜台前玩《真·魂斗罗》,很厉害,关卡背得很熟。那人比他大三岁,也是老玩家,也玩过《莎木》,家里收藏了一套正版《莎木》。两人成为朋友,至今还会时不时约出来见个面吃顿饭,但已经不怎么聊游戏。乔伊想着,等《莎木3》发售了,一定要推荐他试试。
乔伊还有一位发小,小时候经常一起玩游戏。高中时,发小搬家,两人的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听说他去了日本,读完博士后,留在日本工作,之后便失去音讯。前年,乔伊想找他叙叙旧,聊聊当年玩过的游戏,告诉他《莎木》就快回来了。辗转打听,才知道这位发小已经去世。
游戏是最廉价的时光机,瞬间就能把你带回过去。但失去的人,失去的记忆,终究是失去了。
伊伊噔噔噔跑进屋,拿着一块小猪佩奇的饼干,递给维笑。维笑说了声谢谢,用食指和拇指夹住饼干,拎得高高的,仰起头,让它掉进嘴里,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他的微信头像是戴着海盗帽的小猪乔治,小猪佩奇的弟弟。女儿爱看《小猪佩奇》,他陪女儿一起看,觉得乔治更可爱,把它拿来作了头像。
《莎木3》公布那年,维笑搬进新家。九十多平米,两室一厅。第二年,女儿出生。转眼,女儿已经三岁。等她上了学,这间游戏专用小屋就得腾出来,作为她的卧室。摆满手办的柜子、电脑桌、电视柜,全得搬走。门后的橱柜也得清空,给女儿当衣柜用。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搁,让人头疼。
维笑关上房门,打开门后的橱柜。柜子里塞满限定版游戏和漫画书,两张印有铃木裕头像的入场券插在游戏盒之间。那次在厦门与铃木裕的会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梦幻。
房门背后原先挂着一幅《莎木》的卷轴画。可能是没挂好,有一天突然掉了下来,把女儿吓了一大跳。维笑赶紧把画摘下,卷好,收到柜子里。
收纳兴趣的空间越来越小,玩游戏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晚上,女儿指定人选,如果点名爸爸,他就得负责哄女儿睡觉。在旁边给她讲故事,陪她玩。等她累了睡着了,自己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最终幻想15》通关后,他看了一眼游戏时间,居然有一百多个小时。完全想象不出,这么多时间是怎么一点一滴挤出来的。
高中之后,维笑再也没玩过《莎木》。虽然有模拟器,也参与了汉化,但故事没完结,总觉得遗憾,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这个遗憾。而且,游戏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场景,早已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十多年过去了,依然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刚发生似的。
2000年,父亲给他买了他梦寐以求的游戏机,两千块钱,对普通家庭来说,不是小数目。转过年来,春节后,父亲去世。那年冬天,维笑在客厅玩《莎木》。一个人在停车场练功。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天空是灰白色的,清澈而痛苦。
那是第一个没有父亲的冬天。给铃木裕的那封信中,维笑写道:“很多人的生活也和莎木发生了交集,孤独、成长、恋爱和坚强,莎木分享了太多太多的经历给我们,让我们终生难忘。⋯⋯莎木故事的未完结成为了我们人生中的遗憾,就像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个恋人,我们一度以为这个遗憾将伴随我们终生。”
今年初夏的一个深夜,维笑坐在小屋里,打开《莎木1&2》。女儿睡着了,妻子靠在他身边玩手机。他握着手柄,看见十八岁的芭月凉在飘雪的街头匆匆往家赶,哭了起来。妻子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两人谁也没说话。他坐在电视前,哭了又笑,笑了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