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际关系与情爱关系有一条明晰可辨的边境。
而昵称却是跨越这边境的一只试探的话语白鸽。昵称浑身洁白,羽翼温柔。它一旦从一个人的口中飘逸轻巧的起飞,就表示着它想在另一个人的耳边呢喃筑巢。昵称是危险的。昵称事关造物,事关命名。昵称在情爱学里的重要意义,不亚于《圣经》里夏娃的诞生。因夏娃诞生于亚当的一根肋骨,而感情敏锐的人,皆知道,爱情往往诞生于情人间的第一个昵称。宝玉初见黛玉,便赐予黛玉一个这样的昵称:“颦颦”。并言“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这是为爱而生的造物感。这命名建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基础上,爱中的一方深知另一方不会因这昵称而怪罪他,才敢借昵称来试探,来给另一方签订全新的合约:我洞悉了你。我理解了你。我想亲近你。你,就是我所能赋予的昵称中的那个样子。我,且只有我,才有权力给予你全新而准确的命名。(你是我的肉中肉,骨中骨,我的昵称诞生了你,我的昵称诞生了我们的爱情。)
昵称是专属情人间应用的特殊符号。它属于两个人的空间,它的全部意义对外部关闭,它是两个人间特定的交流语言。昵称是爱、美感和诗意的三位一体。倘若说爱情是一首诗,那么昵称就是这诗里闪烁着灵光的最绮丽的句子。然而,在人类情爱历史的长河,昵称在泛化,昵称被盗用,昵称在日渐的丧失它独一无二的原创诗意美。人,被逐出伊甸园的同时,亦被逐出了语言上的诗意区。一若“心肝”、“宝贝”、“亲爱的”、“甜心”等等大众化的昵称,就似被大气污染过的鸽子,颜色由白变灰,表达大同小异,人人会用,人人能用,已然形成了一种日积月累的、毫无创意的亲昵噪音。大家沿用着它,习惯着它,认同着它,在语言的鸽笼里随时随地的饲养着它,为的是在千遍一律、毫无特性的情爱情节里伸手拿来,随时应用。
然而,毕竟有少数的人,能够意识到昵称在情爱里的重要性和诗意性。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就属这样的人。在他的作品《笑忘录》里,这样描绘女主人公塔米娜的丈夫:“他的柔情就是一台不断生产昵称的机器。她有很多名字,由于每个名字都不耐用,他又不停的给她起新名字。在他们相处的十二年中,她有过二十来个、三十来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属于他们生活的一个具体阶段。”这段话表明三点。一塔米娜的丈夫是个有命名能力的诗意男人;二在他们的共同生活里,塔米娜本身具有迷人的多样性;三他们的爱因马不停蹄的更换昵称而永生。我们可以想象,塔米娜的丈夫给塔米娜取新的昵称时的表情,这表情里,既有对爱的对象能够进行命名的自豪感(我是亚当,我命名万物),又有一种类似于父亲面对女儿的各个成长阶段惊异感(你完全属于我,我看着我们的爱在成长)。很显然,塔米娜的丈夫深爱着她。这爱因太过丰盛,终于溢成各式各样的昵称,并以各种各样的昵称来表识、界定、勾画、弹奏出他们每一阶段的感情。
当然,昵称除了具有情爱的诗意之外,亦有昵称话语中的微观权力。对一些人而言,情爱中的昵称,诸如“宝贝”、“心肝”等等,皆是省略了主谓语“我的”的宾语片段。它的重点在于省略语“我的”,而非之后的宾语。这样的昵称更近于霸权式的标定,而非真若昵称中所称呼的如此这般。譬如在海德格尔的私人书信中,对他所有的情人(包括他的夫人在内),皆以“小宝贝”“小可爱”等等昵称开始书写,唯独对于阿伦特,海德尔格的书信中,没有见到“小”这一形容词式的标定。由此可见,拥有独立思想的女性,对男权主义者而言,本质上便是一种潜在的威胁,这威胁导致男性霸权都无法在昵称之前以形容词“小”来修饰与美化。
发出此类霸权性昵称的主体,既似一只贪婪的小狗,左边树上洒几滴尿,右边草丛亦洒几滴,又似一个挥斥方遒的恋女症患者,在他的情爱地图上不停的指点江山,四插彩旗,用以圈定其所占领的性资源。此类恋女症患者东方有西门庆,西方有唐璜。但此二人皆是古典文学中的艺术人物,彼时女人无有经济来源,多依靠男人生活,有这样的文化现象亦可理解。现代社会,有尊严的女性大多独立自主,不用依靠男性的豢养就能生存,凭什么被圈定在某一固定的性领域?这样的女性,倘若看到同一个昵称同时用在另一个、两个,甚至三个以上的女性时,定会对曾经爱过的那个主体与那主体所赐予的昵称抛之如鞋履,避之如瘟疫。
倘若你在爱,倘若你爱的人喜欢用各样的昵称来称呼你,那么,请好好审视每一个昵称:若是霸权式的、大众化的、泯然众人亦的那类昵称。那么,请回首,仔细的清点一下你们的情爱,看看它究竟在那里存在问题。若是你爱的人予你的每一个昵称,仅仅属于你,仅仅属于你们的二人空间,那么请好好珍藏这一份独一无二的爱情。因这里面的每一个昵称,皆来自于他对于你的深爱,皆来自于他最为诗意的灵魂。
本文配图皆为匈牙利摄影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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