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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3-05 19:30:39 阅读: 评论: 作者:佚名

“孔妮琪瓦(こんにちは)”,是句日语,意思就是“你好”。

但我这里写的孔妮琪瓦,是一个与我特别亲近的小女孩。当然如今已是大学生、大美女了,我也改口叫她“王班长”。

孔妮琪瓦是我内弟的女儿,生在日本,长在日本,两岁时第一次从日本回来,我去机场接她,本来她扶着行李箱正往出口走,看见我和她妈妈打招呼,一下子愣在那里不动了,拉她往前走,反而蹲在那里用日语呜哩哇啦,最后还是她妈妈抱着走到我面前。我试图拉她小手,她仿佛触电般躲开,脖子也拧着不正眼看我。

小女孩住在我家,一起生活了几天,才开始接受我,但满口的东洋话,一句中文不会说, “孔妮琪瓦”是她开口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成了如今我说得最溜的日语。

每天上班走时,她都要送我到门口,说:大姑父奥西皋岛(、お仕事、上班的意思)。每天下班,她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就跑过来说:大姑父孔妮琪瓦。我只会一句孔妮琪瓦,所以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以“孔妮琪瓦”应答。她的日语名字我记不住、说不成,我干脆就叫她“孔妮琪瓦”,她也默认了,只要我一喊“孔妮琪瓦”,她就颠颠跑过来说“嗨”。

我和她越来越亲近,她喜欢和我一起玩游戏、捉迷藏,也常让我抱她去楼下小区里看小狗、溜滑梯,我又学会一句日语“达扣烤”(抱っこ、抱抱的意思)。她最喜欢的事,就是骑到我脖子上架起来高高在上,大叫“看我长多高!”

她妈妈带她回河南老家,几天后回来,进门就说:“大姑父,你会说老家话不?我说给你听:簸箕簸箕煽煽,小鸡小鸡唊唊;蒜臼蒜臼捣捣,笤帚笤帚扫扫。”

她一边比划一边说,两个羊角小辫子一晃一晃,俨然村妞一枚,使我仿佛回到儿时的乡村。

五岁时,孔妮琪瓦第二次回到北京,仍住我家,她已听得懂汉语,你用汉语给她说话,她用日语回答你。我和妻子与她交流,常常要通过她妈妈翻译。一次吃饭,我说饭菜好香,我都流哈喇子了。我问她知道什么是哈喇子吗?她用日语告诉她妈妈,哈喇子就是口水。

小姑娘长高了、懂事了,聪明伶俐外加漂亮,就是有点内向,刚回来不敢主动和我们交流,熟了以后和我非常亲近,我教她汉语,她教我日语。她的汉语突飞猛进,而我的日语却是狗熊掰棒子,学了新的忘了旧的。她生气地训斥我:大姑父真笨!

她教我米饭叫“苟航”(ご飯)、面条叫“麦”(めん)、面包叫“胖”(パン)、吃饭叫“塔拜楼”(食べる)、喝水叫“欧密吱啂母”(お水飲む),过来叫“欧一呆德”(おいで)、凉快叫“萨姆依”(寒い),没关系叫“打一跤步”(だいじょうぶ)、吓一跳叫“笔酷喱”(びっくり),不知不觉,我也学了不少日语单词。

单位组织去日本旅游,我出发前特意向她求教日语的吃喝玩乐用语。结果一下飞机海关人员向我要护照,我就听不懂,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她不想去幼儿园的话:“矣亚达”(嫌だ、不情愿、嫌弃),把对方也弄得一愣。

到东京给内弟说起,他笑言,这是一句不礼貌的否定用语,并说孔妮琪瓦教我的日语大都是儿童的话,在日本不能乱用,否则会闹笑话。

一天在东京台场逛商场时碰到一个日本小朋友,主动找我搭讪,我把小侄女教我的日语用来逗小孩,诸如:过来(おいで、偶一呆德)、抱抱(抱っこ、达扣烤)、喝茶(お茶飲む、欧恰恰啂哞)、好喝(おいしい、偶一西矣)、打屁股(お尻をたたく、欧西丽塔塔库),都用得恰如其分,那位日本妈妈惊奇地向我微笑点头。那个日本小孩也和我热络得不愿离去,临走还是哭着被妈妈抱走的。

孔妮琪瓦在日本上的幼儿园,这次回来有许多生活细节很让我吃惊。洗脸、洗手、刷牙非常规律、规范,怎么开水龙头,怎么用洗洁精,怎么冲水,怎么关闭水龙头,程序一丝不乱,细节一丝不苟。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把自己脱下的衣服,按顺序一件一件叠好,码放整齐,放到枕头旁;第二天起床,再按顺序一件一件自己穿好。有几次我说你快进被窝,我替你叠衣服,她都坚决不肯,一定要自己独立完成。吃饭前说,我开始吃了。吃完饭说,我吃好了。在小区玩耍,只要看见垃圾,就“苟密苟密”(ゴミ、垃圾的意思)说着把它捡起来放到垃圾箱里。一次去商场,她要上厕所,结果进去一看,她嫌脏,宁肯憋着也要回家上厕所。

我在家看书写作时,她会乖乖地陪着我,有时还拿来我的茶杯说:“欧恰恰呶霂(お茶を飲む、喝茶)”,或者歪着头问我:“大姑父你早上跑步、晚上写博客,累不累呀,咱们玩一会吧?”有一天她强撑着早早起床陪我跑步,一边跑一边用日语喊着:“一起、尼、桑、西(いち、に、さん、し、一二三四)”。

我曾经故意问她:日本好?还是中国好?她说中国好,北京好,北京有奥运会。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她在电视上看见小女孩林妙可在演唱《歌唱祖国》,就说:“为什么让她上去唱?我也想上去唱”,说着几乎想哭。

相处时间长了,她和我已经不舍不离,我一出差,孩子就不高兴,总要在电话里问我啥时回来。上班回来,出差回来,一进屋,孩子必是张着双臂扑过来:大姑父“达扣烤”(抱っこ)!吃饭要和我坐在一起,睡觉也要我抱到床上,去医院打防疫针,也闹着让我陪着去。她妈妈说大姑父累了别老缠大姑父,她却自豪地说,大姑父说就喜欢我嘛!

一次在北京植物园,我背着她看郁金香,一位推销保险的中年妇女拿着气球逗她,“快下来,别让爷爷背着。”她接过人家的气球,不说谢谢,反而横眉冷对。我说让她谢谢阿姨,她也不搭理。等到那个妇女走后,她才说“那人什么眼神,说你是爷爷,哼!”

几个月后,她搬走了,住到她们的房子。但一到星期天就必然吵闹要来我们这里。到我们家,就是鱼归大海,虎上高山,撒丫子的疯闹,常常和我滚作一团。我换衣服也要跟着看着,上厕所也要在门口等候。

她妈妈曾问她:咱们家这么多人里,你最喜欢谁?她脱口而出“大姑父”。问她为什么?她说“从不发脾气”。

一次,朋友的女儿来家看我们,刚巧这位“孔妮琪瓦”也来我家,中午一起吃饭,妻子挨着那位朋友的女儿不停说话。快结束时,小侄女斜觑着妻子说:“你看你今天说多少话,从开始到结束,叭叭叭,就不停!”

哈哈哈哈,小公主受冷落,已经忍无可忍了!临走时,她问我:你不送我啦?我说:送呀,送到电梯口。她不干,要我送到楼下汽车旁才肯罢休。

周末我喜欢去爬山,孔妮琪瓦也喜欢跟着凑热闹。一次一位专业“驴友”带领我们走一条“野路子”,并说有挑战才有意思,才有爬山的乐趣。

我们信心满满地开始爬山,谁知越走越险,坡陡、树密、石头乱,不一会儿就汗流不止。孔妮琪瓦在这位“驴友”鼓励下,牵着手一路领先,还不时回头看看我们。一直爬山到顶,她都是走在最前面。下山后一上车,她便呼呼大睡起来,到家后又抱到床上继续睡。

快要过春节了。一天下班回家,钥匙还在锁孔里,我就听见“大姑父,我告诉你个事”,开了门,孔妮琪瓦马上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说悄悄话:

“我告诉你,大姑父,我17号就去日本啦,我去日本过年。”

“哦,那大姑父也想去咋办?”

“那不行,你没有买票呀。”

“你赶快给我买呗。”

“都没有票了,我下次再带你。”

“那大姑父想你咋办?”

“那你给我写信吧,你知道地址不?我写给你。”说着就拿来一张纸,很认真地写道:倪虹屯叩倪喜妮泡里(にほんこくにしにっぽり日本东京日暮西里)。

过了一会,她又问我“过年要发压岁钱,你知道不?”

“知道呀。”

“我给你发钱,你要不?”

“要呀,你发吧。”

“好,给你,接着。”说着她拿出两枚二分钱的硬币放我手上。

该走了,问我:“你后天送我不?”

“送呀。”

“我妈妈五点半起床,我六点起床,你几点来送我?”

“我六点半送你,行吗?”

“那可以。”

临出家门时,对着我问:“你不送我到楼下?”

我说,“天冷,我已脱了外套,就不送了。”

孔妮琪瓦淡淡的失望,说,“我不喜欢你了。”

当我穿上衣服时,她知道我在故意逗她,开心地拉上我的手下楼。直到坐进车里还拉着手依依不舍。

过完年,她六岁,开始在日本上小学,我只能在视频上见她聊天。我知道她在学校有好朋友一个叫“吴米强”(海羽ちゃん)、一个叫“李瑶强”(リオちゃん),知道她正在看的动画片里有个小熊叫“普桑”(ぷーさん),还知道她在日本东京都儿童书写大赛中得了大奖。

一次正聊天,忽然不见她了,我问她妈妈怎么回事?原来是地震了,她钻进桌下躲避。一会她又从桌下出来,继续和我聊天。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发生8.8级地震,并引发海啸。我正准备打电话问他们一家三口情况,忽然看见MSN上,她妈妈在线,也正要给我们报平安。她妈妈说去学校接孩子,路上遇上地震,自行车都骑不成,看见空中的电线晃动很厉害,旁边有小公园,周围居民楼里的人纷纷跑出来,高喊地震啦,往公园里跑,才意识到是地震了。

她妈妈和我正在网聊,突然又有余震,立马下线跑出去躲避地震,一会,又回来上线,说孔妮琪瓦在学校经常接受防震训练,她去接的时候,学生们都藏在桌子底下躲避。回来路上,孩子说地震很好玩,今天刚好训练过防震躲避,就用上了!

晚上,在家视频聊天,正说话之间,余震又来,正在吃饭的孔妮琪瓦“出溜”一下就藏到桌子下面去了。余震过后,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问起她爸爸在哪里,她说电车停运,无法回家,在单位附近避震。

那一晚,余震不断,她们娘俩一会跑出去躲避,一会再上线和我们继续聊。夜深了,孔妮琪瓦睡着了,她妈妈把躲震的吃喝穿用等物品准备俱全,放在手头,随时准备跑出去。

大地震和核辐射,促成他们一家三口下决心回国。孔妮琪瓦开始正式在北京上小学,几乎没有学过汉语的孩子一下子从日语转换成汉语,插入三年级,孩子心里特别焦虑,有一阵情绪很不稳定,也不再主动找我玩耍,我去她家看望她,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疯闹。

一次到她家,孔妮琪瓦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大姑父,我这次考试得了一百分!”说着就拿来考试卷子给我看。我认真看了一遍,发现语文卷面有一个小错误,老师没有发现,所以给了一百分。我想了想,孩子在同学们的碾压中,追赶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突出重围,太不容易了,我不忍心指出这个“乌龙事件”。

等吃完饭了,我把孔妮琪瓦叫到一个房间里,单独告诉她这个小错误。她看完之后,拉着小脸,沉吟半天,生气地说:“反正老师给我一百分!”说罢还斜我一眼。

孔妮琪瓦学习努力刻苦,又很自律,学习成绩很快就赶上来了,除了各门功课,还坚持学钢琴、学葫芦丝、学书法、学美术、学马林巴、学沙画、学服装设计,到中学时已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北京市三好学生”。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偶尔还有点北京味儿,我故意和她说日语,她也不接茬。过去看体育比赛,她总是给日本队加油,如今,她一看见中国队输了就老大不高兴。

孔妮琪瓦学习越来越好,个子越长越高,常常会和她妈妈比个子,也喜欢穿她妈妈的衣服。终于长得超过她妈妈时,她自豪地说“看我比你高吧”。我就打趣她,“你小的时候穿着尿不湿,骑到我脖子上,拍着你妈妈的头顶喊,看我比你高吧。你还记得不?”她尴尬地笑着说“尿不湿?不会吧?我怎么不记得。”

孔妮琪瓦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过去是她闹着要来找我,如今是我常常想念她而到她家探望,但见面也是交谈三五分钟后,她就说“我要写作业了”,我只好赶紧走人。偶尔她来我家,都是跑到书房看书或者弹钢琴。有时候也带着作业在我家写。只有在假期,才跑到我家放松酣睡,和我聊聊天。

我故意逗她:“听说有小男孩追你?”

她吃惊地说:“你咋知道?”

“我猜的呗,咱这么漂亮,肯定屁股后面跟一群嘛。”

“没有的事儿。只是有人给我递纸条。还有一哥们儿,竟然偷偷收藏我的照片,我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了?”

“别的同学前几天才告诉我。特意外,也太搞笑了。”

“有你喜欢的帅哥没有?”

“我现在不谈这个。我要好好考大学。”

每次做饭前问她想吃什么,她总说“吃点好吃的”。问她具体吃什么,又说“不知道,反正就是好吃的。”一次夫人做了牛排和三文鱼,我说“哇,都是硬菜呀”。孔妮琪瓦用筷子夹起来吃了一口说“菜不硬呀,我吃着嚼得动。”

我们哈哈大笑,她莫名其妙。

她妈妈告诉她,硬菜就是好吃、珍贵的菜。她说日语有这样的说法吗?我怎么不知道?

今年她十八岁生日,我特意请她吃牛排。我问她吃好没?她说:这菜,可真够硬的!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该要高考了,孔妮琪瓦全神贯注作应考准备。不再来我家,我很想她,也不敢打扰她。只是偷偷问问她父母近期情况怎么样,据说压力大、心气高,晚上睡眠不好。我也干着急,帮不上忙,使不上劲,只能隔三差五,捎点水果什么的,聊表心意。

考试完,她来我家,倒头就睡个昏天黑地。怕她有压力,我只和她谈风花雪月,倒是她主动和我谈考试时语文怎么样、数学怎么样、英语怎么样,她自己估计的分数大概有多少,自己初步考虑学什么样的专业。小嘴巴说得溜溜的,思路清晰,表达准确,对自己的评判也理智客观。

分数公布的那个晚上,我们都熬到凌晨,眼巴巴等着她的分数。结果一出,我们欢呼雀跃,我喊了句:孔妮琪瓦,斯巴拉西!(すばらしい、真棒的意思)

她要到成都上大学了,我们都张罗着要去送她入学。可是她自己已经在网上和同学约好并订好机票,要独立自主到成都,不让我们送。

九月底,刚好有公务出差到成都,办完公事我跑到她学校接她出来,一上车就“嘚吧嘚吧”说个没完,宿舍的同学、班里的老师、学校的东南西北、校园的朝辉夕阴,说得眉飞色舞、有滋有味。她说她腿上起了许多红包,看了几家医院才知道是蚊子咬的过敏;她又说她本来要当一个课代表,但辅导员说“你不能当课代表,留着你当班干部,你要竞选班长”,她正在作竞选准备、做PPT。

我们到武侯祠游玩,一起解读各种对联,一起背诵杜甫的《蜀相》和诸葛亮的《出师表》。到锦里商业古街,一路吃各种小吃,一路拍各种照片,走累了买碗豆花,坐到路旁的长椅子上,慢慢享受。咸的吃多了,再来一个冰淇淋爽一爽。

我问她能听得懂四川话吗,她说慢点还可以,说快了不行,接着她就学了一句四川话:“好恼火”!她悄悄告诉我,有一个四川同学知道她被蚊子咬得过敏,跑前跑后陪她看医生、买药,对她有“那个意思”。我说:“哇塞,刚入学就有帅哥追你,这人气太旺了”。她淡定地说,那同学一米八高,篮球打得好,属于特长生。

我要进一步打听,人家来个猛刹车:“这个话题按下不表。”

回到北京三天后,我在微信里试着叫她一声“王班长”,她回我一个笑脸,并发来竞选的投票排名及其班干部的分工。

国庆节回来到我家,我开门说“欢迎王班长光临”。她爸爸吃惊地说“啊?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当了班长”,她笑笑说,“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以为大姑父都给你说了”。

饭桌上,我郑重宣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叫你“孔妮琪瓦”了,改叫“王班长”!她说,我永远叫你“大姑父”!

来源: 光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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