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洛地先生离开了。
先说说他是谁。
洛地,民族文艺研究者、研究员。1930年出生于上海。1949年参加工作,1951~1953年在上海音乐学院专修班学习作曲理论,曾任职于浙江省文化(处、局)厅所属诸业务单位;1990年退休于浙江艺术研究所。早年主要从事文艺创作,近40年来主要从事民族文艺理论研究。对民族诗词曲、戏剧、音乐及文史诸方面,以其个人之见,探索前人之所未明。2009年,洛地获中央文化部“国家昆曲抢救、保护和扶植工程昆曲优秀理论研究人员”称号。
这是一篇2012年12月的旧文,当时部分刊登在我们的“文脉”栏目中。我今天回去搜“洛地”这个文档时,发现了6个,后缀是:修改1、2、3、4、5、6。
这应该是这么多年以来,最“痛苦”的一次写作和采访经历。一开始,改完2稿,发稿前晚,老头就让我开天窗了,他依然不同意发稿,因为,不好。
再改。一个星期的改稿后,他最后一次修改,在原文中,还是忍不住用红字,再次批评了一下:
虽然我想尽量少改动你的文字,事实几等于全部重写了。
那时,我们想尽可能用以往,也是我们习惯了的通俗、故事的讲述方式,去介绍这位普通人并不太熟悉,却那么重要的一位“民族文艺研究者”(洛老自己的定位),但,沟通失败了,洛老非常不同意。原因,你读下去应该会知道的。
当时的挫败感,持续了很久。但很奇怪的是,反而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回头看此文,我却懂得了老头的执拗和不同意。
当时,限于版面字数,只刊出了部分文字,今天,第一次发上完整版。在先生离开我们一年后,请试着慢慢地,再一次听他“自说自话”吧。
(那天在家里,他认真摆好pose,让我拍,后来,他说这张不错。)
(一)
下午两点,走进洛地先生的家,他一掀被子,正从床上坐起。
我有些不安:“洛先生,打扰您午睡了。”
洛地先生挠了挠满头银发:“不是午睡,我是刚起床。昨夜,唉,是今晨睡得迟了些。”
83岁的老人,通宵达旦地在电脑前工作。文档上,是他正在写的戏剧理论著作《曲律与曲唱》。老人用紫光打繁体字,好像挺顺的。
老人的作息时间,居然跟年轻人一样。
“不是和年轻人一样,是年轻时延留下来的坏习惯。”他梳洗了一下,泡了杯普洱,点起一根烟,眼睛亮了起来。
洛地,在中国戏剧理论研究中,以“独见”和“创说”著称,用他的话说,是:“若非我个人之见,何须由我来说呢?——有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嗨嗨,弄得不好,会‘十之八九抄错了’的,我不敢做那样的事。还是‘自学自问,自说自话’吧,错了自己负责。”
多年来,人们认为中国戏剧,就是“戏曲”;并分出300多个“戏曲剧种”。从未有人感到问题。洛地却认为不妥。他从“戏曲”一词的首出,以及王国维“真戏剧与真戏曲相表里”等处,指出“中国戏剧”就是“(中国)戏剧”;而“戏曲”的本义是“戏剧内里的曲”,而非戏剧。
多年来,人们说,戏文即南戏,他指出两者是不同的:“戏文——搬演话文”,是一类事物的称谓。“南戏”是北方人对“南方的戏剧”的称呼。“戏文成于南宋,宋人会称自己的戏剧是‘南戏’吗?”
多年来,人们一致称颂元代杂剧的辉煌。他却提出:元曲杂剧是不完整的戏剧。
他从戏剧的编演宗旨、其艺术表现、其所表现、其班社组合建制、其用曲及其演出习俗等方面,提出中国戏剧当大分为:“戏弄”、“戏文”、“戏曲”三类。
等等。有学者感叹说:“无数个‘多年来’,人们走近了学术之门,读了前人写的说明书,以为事物之理已至尽头,就此止步不前。而洛地呢,轻轻跨入,向前一步,揭示了我们从未看到的风光。”
音乐、戏剧、诗词、南北曲、红学,又到南宋文学、先秦文学,甚至远古史,洛地往往能在“众口一致”之处,发现问题,提出其一家之言。学者余从为洛地的《词乐曲说》作的序中,称他是“自成体系而立新说”——“洛氏体系”,是文化、教育、社科不同系统的一些互不相识的南北学者对洛地其独特思想、理论不约而同的说法。
采访中,拿着老人送的《洛地文集》,我惯性地在上面,圈划重点语句。没想到老人毫不留情:“你这样的任意涂写,我是不喜欢的。”
他又嗨嗨一笑:“我有看法,会当面说出来。我有意见而不对你说,是我对不起你。你听不听,我就管不着了。学术问题也一样,互相坦率地切磋嘛。”
(二)
洛地有不少年轻粉丝,自称“地瓜”——洛地名“地”,故其粉丝特自称“地瓜”。甚至有以“爱洛地”为网名,写文《我爱洛地爷爷》的。
有位洛地的同龄友人对洛地说:“你写的都是关于古典传统的,又是理论性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多年轻粉丝?”
洛地摇摇头,笑笑:“我也搞不懂;他(她)们中大多我没见过面呀。”
有位洛地友人也不知是褒还是贬,当众指着洛地说:“这个人啊,人们是生命在于运动。他是生命在于思考。”同时,他又是个自得其乐,开开心心,白首穷经的老人。他写的理论著作“好看”;他的谈吐风趣犀利。有的已是教授、副教授的“地瓜”说起他来,犹以曾听过他“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独见为幸。
“事物就是事物本身。事物的特征在事物自身之中。”是洛地的信条。
以下这篇访谈,与以往的“文脉”叙述有些不同,没有多少个人经历和故事,只有一些思辨的火花。但是,或许你能得到另一种感受——学术研究的探索与追求的深层的乐趣。
(图片来自洛地的儿子洛齐先生的朋友圈)
【A】
洛地和昆界前辈周传瑛等“传字辈”交往数十年。他为周传瑛写过一本通过周传瑛的经历,反映“传字辈”如何将濒临灭绝的昆曲传到新社会而被“救活”的过程、在昆界广为流传几近信史的《(周传瑛)昆剧生涯六十年》。但是,洛地先生说:“这事我没做好。我对不起传瑛先生,对不起‘传字辈’诸位。”
记:您和昆曲关系很深,和传字辈老师们很熟悉,为什么却为周传瑛一人写传记?
洛:认识传瑛老师,是1952年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的时候,贺绿汀贺院长听说杭州有昆台演出,过来看,叫我陪了他来。
给他写传,是很以后的事了:1978年,我调入浙江昆剧团,1979年,剧团到广州珠江厂拍电影《西园记》,我和传瑛老师二人同住一室,除了拍戏、工作就是 聊天。天地玄黄,鸡毛蒜皮,当然主要是杂剧传奇,昆台戏艺,无所不聊,无时不聊,整100天。对我帮助很大,我学得了很多。
周传瑛最传神的部分,就是“传”,传字辈的传。他最核心的一句话,现在的演员都应该好好记住:穷是自己的,戏是师傅的。再穷,不能丢了师傅。
这句话,是“传字辈”这些优秀的戏剧演员在画纸为袍、束草为带,饿着肚子登台的年代的誓言,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所以才能把昆曲传过来。他说:我身上的这点东西,都是大先生(沈月泉)给的,我学到多少呢?说得好听点,六七分;说的实在点,四五分。事实上,当然不止如此。
还有一条,他理解昆曲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老戏老演就是传承。
记:比如有什么事让您印象深刻?
洛:从传瑛他腹藏四百折戏和他场上神逸的表演,我感受到昆生是怎么体现着我国戏剧结构中“生者,生也”把握着总纲的地位;也就体现着我国戏剧艺术结构上特有的“脚色综合制”的特征。
比如,他有一个思想:“大招式守家门;小动作出人物。”这两句话,把继承传统和创造人物,全都概括了。
记:这句话,该怎么理解?
洛:家门,就是脚色。守家门,就是一定要守住传统的表演程式,否则,旦不像旦,生不像生。比如,生的“尺寸”,只要不是特殊的剧情,你一个小生的手,是不能抬到和肩膀一样高度。可我们现在很多小生,在台上,演得生龙活虎,失了尺寸。而在这个前提下,演员又可以有具体的小动作,那就是把不同人物的性格特点表现出来。
记:周传瑛先生又是怎么做的?
洛: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在黄龙洞的院子里,传瑛正在给演员们讲身段,表演三个人的出场,张生、潘必正和柳梦梅。三个人都是巾生,年轻帅气,都还没有中举。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开始演了。
三个人,大招式,演得完全一样。但仔细看,却又不一样。尤其是眼睛。传瑛的眼睛,其实糊里糊涂的,但一上台,真是亮!张生出来,有点狂态;潘必正出来,慢吞吞的,有点憋憋的。而柳梦梅,就是懵里懵懂的,像在做梦。演得这是好!这就是演员的功夫。
所以我说,他是一个合格的昆生,一个真正的演员。当然,并不是唯一的。但是,我们现在很多演员,动不动就称大师,或者“著名艺术家”。
记:您为什么对《昆剧生涯六十年》好像不大满意呢?
洛:唉,这事嘛,事情是1980~1981,我调回恢复建制的浙江艺术研究所。接受领导任务为传瑛老师写了一篇传。刊发在艺研所的《艺术研究》创刊号上,后收入于《中国戏剧电影艺术家传》。接着,中国戏剧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同时来约稿。后者提出以“周传瑛口述”名义出书。我并不赞同他们的做法,但是一则传瑛老师夫妇已答应了,再则当时传瑛老师身体实际已出现病变,更是感于传瑛老师的为人和对我的信任,勉力而为吧,但有一条:要求出得快,让传瑛老师能看得见。但是,事实是:在传瑛老师去世近一年后才拿到书。这事我做得不好,对不起传瑛老师。这是一。
二,该书名是《六十年》,印出来的书,只到1956年“满城争唱《十五贯》”。也就是只是三十五年。原稿上1956年以后的部分以及“老‘国风’”的部分全被删掉了。底稿也无可寻觅了。这事我做得不好,对不起“国风”老人。
三,更尤其的是因碍于“周传瑛口述”,非但这段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其历史背景、历史意义难以呈示,有许多重要事实都无法写入,以致偏颇残缺。所以,这事我做得不好,对不起传字辈各位、众多昆界曲家,对不起昆曲。
失错已铸,憾恨难补。趁今天这个时机,表达我的歉意吧。
【B】
在洛地先生论说的许多论题中,有好多,是前人已有所论及或有结论,甚至是学界似已成“定论”的,但他却会从中看出问题、重加思考,提出他一家之言。正如他在文著中多次强调的:一切需要探索,关键在于思维。
记:洛先生,我想向您提个问题,可以吗?你刚才说了有关昆界许多事,但是好像不用“昆曲”这个词。我听说你说过“‘昆曲’是没有的。”是吗?
洛:哎,我也不是完全不用“昆曲”这个词,为了方便,我有时也用“昆曲”、“昆剧”这些说法的,在刚才也说了的。但是,“‘昆曲’是没有的”这句话,我是说过的。
记:我不明白了。周传瑛老师他们一辈子唱的不就是“昆曲”吗?“昆曲”怎么会没有的呢?
洛:(笑)嗨,太简单化了。不能在这里详细论析其中相关情况。我也简单化地来讨论你提出的问题。你说的“昆曲”是什么?是昆班即昆剧团演出的传奇和杂剧中使用的“南北曲”,是吧。这样,一,广义的南北曲,先秦就有了。狭义的南曲,至迟出现于南宋。狭义的北曲,至迟出现于元初。“昆”,即使追溯到“略无音律腔调”的始原的“昆山腔”,早不过明中叶。南北曲能是“昆曲”吗?
二,南北曲,兼有散曲、剧曲,昆班所唱的南北曲只能止于剧曲,这是一个方面。再一方面,就剧曲而言,戏班使用南北曲的,高腔更多于昆班。
三,从根本上说,南北曲数以千计的曲牌都不是因戏剧而产生,也不为戏剧所专用。【醋葫芦】自是【醋葫芦】、【菩萨蛮】自是【菩萨蛮】,【点绛唇】自是【点绛唇】、【粉蝶儿】自是【粉蝶儿】,数千南北曲牌,没有一个是必定专属戏剧的,当然更没有一个是必定专属昆班昆腔的。哪里来的“昆曲”?
这不就是事实吗?
记:你说的好像是历史考证的事。作为戏剧,昆剧团唱的(戏中的)曲就称“昆曲”,不是也可以的吗?
洛:(笑)哈,你自己大约并不意识到,你说的这一点,恰恰是点到了骨节眼上。我所以没有提别的曲、腔,单单提“昆曲”,就是因为“南北曲”与“昆曲”是完全不同层次的两个不同的概念。
所谓“昆曲”,其指义是什么呢?是:昆班(或昆剧)的“曲”,也就是昆班(或昆剧)使用的一种表现手段,相当于其他戏班使用的“七字句、十字句”。而“南北曲”呢?则是与律诗、律词并列的我国传统韵文。
记:不管怎么说,我担心,你说“‘昆曲’是没有的”,昆曲界肯定会不开心。
洛:你说得一点不错。其实呐,昆班演出的戏剧,其中的曲是由千百年文化积淀、拥有丰富内涵的南北曲,难道不是褒扬,而是贬斥?但是,人们就是不开心,有的同道对我很生气。
记:说了没有什么好处,你不会不说?
洛:哈哈,学术与功利天生是相排斥的。
(这张特写,我拍完后,觉得不太好,噶严肃。没想到,老头很高兴,而且指明要用在那次“文脉”栏目的封面上当“头像”。)
【C】
“学术研究,只有错误是属于自己的。”“一个创造性的谬误,胜过一百个重复的真理。”从这个角度说,任何错误都是对事物认识过程中的积累。勇于探索,自我作祖,不避失误,随时修正,这是洛地对于理论研究的治学态度。
记:洛先生,您在戏剧、词曲、音乐、商文化以及《红楼梦》等很多领域都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学术创见。作为一位学者,一生能有其中一两项发明,也就足可告慰了,您却有许许多多,如果去申请“知识产权”,可以领一大摞证书了。
洛:不!我们中国古人说:学问、文章,“天下之公器”。在我看来,一切可信的理论、说法,都是反映事物实际即属于事物自身的;与由谁个阐述的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关系!按我的看法,理论研究,没有发明权或专利权的问题。
但是,如果我说错了呢?那当然是我自己的。所以,我以为:从事理论研究,只有错误是属于自己的。
要尽可能避免错误,尽可能地减少失误。然而,从根本上说,生也有涯而知无涯;知也有涯而事物无涯。时代推移,认识变异,今是而昨非,任何人失误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又然而,人类的进步,惟在思维的进步,正是不断否定之否定,向真知接近。归根到底,一切学术思想都是互补的。
“一个创造性的谬误,胜过一百个重复的真理。”从这个角度说,任何错误都是对事物认识过程中的积累。勇于探索,自我作祖,不避失误,随时修正,这就是我的态度。
(这是一本新书《水墨戏剧》,洛地和洛齐父子合作。父亲写中国传统戏剧的入门导读,儿子配以水墨画插图)
本文转载自马黎,2016年9月6日文。
(本期排版 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