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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2-04 19:49:03 阅读: 评论: 作者:佚名

编者按:本文为《〈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的上篇,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一、《四世同堂》的版本问题

《四世同堂》起笔于1944年,完成于1949年。全书分《惶惑》《偷生》《饥荒》三部分。需要强调一下,《惶惑》《偷生》和《饥荒》是前后贯穿的三个部分,类似于“上、中、下”,不是三部曲。老舍后来这样说明:“本来无须分部,因为故事是紧紧相连的一串,而不是可以分成三个独立单位的‘三部曲’。不过,为了发表与出书的便利,就不能不在适当的地方画上条红线儿,以清眉目。因此,也就勉强的加上三个副标题,曰《惶惑》,《偷生》,与《饥荒》。将来,全部写完,印成蓝带布套的绣像本的时候,这三个副标题,就会失踪了的。”(《四世同堂·序》)

然而这个“蓝带布套的绣像本”始终没有印出来,因为《惶惑》和《偷生》按计划出版之后,《饥荒》连载到一半中断了。

这事的来龙去脉,容我细细讲来。

1945年,老舍一家在重庆北碚合影

《四世同堂》的写作缘起于1943年11月老舍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从北平辗转千里来到重庆北碚,和只身到大后方投身抗战已历六年的老舍团聚。 听说老舍夫人来了,很多家在北方的朋友就跑来打听沦陷区的情况,胡先生就一遍遍给他们讲述,老舍则抽着烟在一边静静地听。听着听着,无边的故都图卷在心中伸展开来,老舍激动了。1944年1月,他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四世同堂》。

1944年11月,重庆《扫荡报》的“扫荡”副刊开始连载《四世同堂》的第一部分《惶惑》, 1945年9月连载终。1945年5月至12月,《偷生》连载于重庆《世界日报》的“明珠”副刊。《惶惑》和《偷生》1946年分别由良友公司和晨光公司出版了上下册的单行本。

1949年12月老舍回国后,1950年5月起,《饥荒》在《小说月刊》开始连载,翌年1月连载到第二十段的时候突然中止,老舍生前未出版。二十段以后的稿子亡佚。1981年,在美国人艾达·普鲁伊特(Ida Pruitt,中文名为浦爱德)翻译的《四世同堂》英译本《黄色风暴》(The Yellow Storm)中,发现了经过缩略处理的《四世同堂》最后十三段,由马小弥回译为中文后,发表于1982年第二期《十月》杂志。

《黄色风暴》

不久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赵武平先生又在哈佛大学的浦爱德档案里,发现了《黄色风暴》之前的英文手稿本,这个手稿本比现在通常能见到的《四世同堂》的一百段的版本又多出了整整三段。这一部分和马小弥转译本不同的内容,经由赵武平的回译,发表于2017年第一期《收获》杂志。

值得注意的是,浦爱德档案里这个没有经过出版社删节的英文手稿本,是在老舍本人的全程参与下完成的。1977年2月22日,浦爱德在写给她的好友费正清夫人的信中这样描述这个合作翻译的过程:“《黄色风暴》并不是由《四世同堂》逐字翻译过来的,甚至于不是逐句的。老舍念给我听,我则用英文把它在打字机上打出来。他有时省略两三句,有时则省略相当大的段。最后一部的中文版当时还没有印刷,他给我念的是手稿。Harcourt Brece出版社的编辑们作了某些删节,他们完整地删掉了一个角色,而他是我所特别喜欢的。”(胡絜青、舒乙《破镜重圆——记〈四世同堂〉结尾的丢失和英文缩写本的复译》,《十月》1982年第二期)

二、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现在《收获》发表的《四世同堂》的末十六章(赵武平2017年回译本)比现在通常能见到的末十三章(马小弥1982年回译本)大致上多了些什么,也就是1951年哈科特和布雷斯公司出版的《黄色风暴》(The Yellow Storm)在老舍本人参与的《四世同堂》(Four Generations In One House)英译本草稿的基础上究竟删除了些什么,是本文关注的问题。

根据赵武平《〈饥荒〉英译全稿的发现和回译》(《收获》2017年第一期)所述:

就《饥荒》而言,除去每章都有相当删节外,最主要的变动,是在后面的十六章。

首先,编辑将第二十三章“东阳病了”压缩后同第二十四章“冰化了”并为一章。其次,整章删去第二十七章。最后,整章删去第三十六章。此章名为“钱先生的悔过书”,实为一篇“檄文”。钱在其中对日本人发动战争进行了反思。

本文要讨论的内容也一目了然了,依次是:

(一)赵译《四世同堂·饥荒》第二十三章和第二十四章与马译《四世同堂》第九十章(即前述两个章节删节合并后的新章节)的比较;

(二)赵译第二十七章分析;

(三)赵译第三十六章即老舍本人删定的《四世同堂》结尾分析;

(四)其他被删节内容举例分析。

三、为什么关注老舍本人参与改定的英译定稿本

马译《四世同堂》第九十章,从“蓝东阳续了病假”句,到“样样东西都会烂,样样东西也都会转化”句,主要情节线索为:蓝东阳因害怕瑞全报复而得病——东洋大夫来瞧病——菊子逃走——瑞宣到铁路学校去上课——日本本土被炸的消息传来,瑞宣决定积极投身抗战宣传。

赵译《四世同堂·饥荒》第二十三至二十四章,被《黄色风暴》删节的主干情节有:瑞宣到铁路学校后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删节一);菊子逃跑后蓝东阳出门去找菊子直至摔倒在雪地里(删节二);美军轰炸日本本土后北平人的反应(删节三)。

以这个章节为样本,可以得出结论:《黄色风暴》对《四世同堂》英文手稿本的缩写,在技术上是没有问题的,就是说,虽然删去了大量的内容,但是故事情节还是相当完整的,节奏也保持得相当好,如果不知道这里面的一度、二度删节的过程,可以当作一部完整的小说来阅读。比方说上述这个章节,被删掉的带有人物具体行为的情节,只有“菊子逃跑后蓝东阳出门去找菊子直至摔倒在雪地里”这一段。

黄磊饰瑞宣

那么我们为什么又对老舍本人参与改定的英译定稿本有浓厚的兴趣呢?因为这个定稿本传递的才是老舍的本意啊。

说起文学史,一般的人马上联想到考纲、考点,就拿《四世同堂》来说吧,抓住几个关键词,“北平”、“抗战”、“市民”,几个主要人物,就完成了对文学史的《四世同堂》的勾勒。殊不知这样抽象的文学史往往是拿一个个框框去套具体的文学现象,套上了就万事大吉,套不上的就砍掉扔掉,或者视而不见。随着版本的挖掘、作品文本本身的拓展、周边史料的日益丰富,我们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具体的文本、细微的史料,才是构成文学史研究和作家研究的基石。正如这个《四世同堂·饥荒》后十六段的回译本,虽然它经过从中文到英文又到中文,从1940年代到2010年代这双重的跨越,但是,比起可能已经永远亡佚了的老舍原稿,它就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能接近老舍写《四世同堂》最后部分内容的思想状态、文学状态的最佳途径了。

今天我读了辛丰年的一篇文章(《爱乐及谱》,《读书》1992年第一期),讲到乐谱的版本错误带来的对音乐家初衷的误递和误读:

前些年纪念贝多芬逝世百五十周年之际,《命运》总谱上的一个符号成了新闻。学者们校阅手稿,发现了通行刊本上有重要的遗漏:在那有梅非斯托气味的《谐谑》章中,少了一处反复记号。还有两小节是门德尔松删掉了。

一九七八年,德累斯顿及其他地方的乐队,在演出中补上这被遗忘了一个世纪的记号。恢复原貌后,时间增加了好几分钟,据说效果大不一样。世人以前听的,竟是一个不尽符作者原意的版本!

乐谱上的一个反复记号尚且如此,何况是一部长篇小说的长达数万字的并非出自作者本意的删节呢?

四、《黄色风暴》作出删节的人物心理波澜的部分是比较多的

由是我们再来看赵译《四世同堂·饥荒》第二十三至二十四章,被《黄色风暴》本完整删去的三个大的节段,“删节一”和“删节三”指向的是主人公瑞宣的思想变化的情节线,“删节二”指向的是蓝东阳的行动线。

别的不论,单从“故事”的经营来看,把蓝东阳拖着摇摇晃晃的病体到冰天雪地里寻找菊子这个生动的段落删除,也是一桩很可惜的事情。这里有老舍最擅长描写的北平( / 北京)的冬天的景色,低垂的灰云、冷寂的街道、不断飘落的雪花,当中一个六神无主的蓝东阳。作者老舍似乎乐见蓝东阳遭到这样的境遇,他嘲弄地说:“他憎恶世界上的一切,但是最恨白雪,因为雪是白的,却不是银子。”

这个被删除了的段落也是蓝东阳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场表演,为蓝东阳为什么再也不去铁路学校上班和后来又为什么非去日本不可以至于被原子弹炸死埋下了伏笔。“金钱和财产是他的灵魂,为找回灵魂,他可以面对死亡。”这么说蓝东阳也谈不上是完全没有灵魂的人,从他的视角看,也算死得其所了。用老舍在《月牙儿》里的说法,则是:“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

《四世同堂》话剧版

指向瑞宣心理线的两段删节分别交代了瑞宣到铁路学校上课的完整经历和日本本土被轰炸的事件在北平引起的舆论波澜对瑞宣更加义无反顾地投身抗敌宣传起到的鼓舞作用。在这两个段落里,瑞宣经历的“感受学生——感受同事——感受北平”的过程使得此前“说不定,我会跟老三一样有用的!”的自我鼓励得到了落实。虽然把“删节一”和“删节三”抽离后,故事本身不受影响,但是,显然,加上这两个段落之后,瑞宣之后无论是在学校、在小羊圈、在家里的活动都更有依据了。

顺便说说,赵译《四世同堂·饥荒》和马译《黄色风暴》的对应段落的对比显示,《黄色风暴》作出删节的人物心理波澜的部分是比较多的,其中最多的指向瑞宣、瑞全、金三爷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动。下文“其他被删节内容”部分将举例详论。

在我们现在分析的第二十三至二十四节里,可以对比这两段话:

马译《黄色风暴》:走进教室,只见一双双眼睛都闪着快活的光芒。他明白,日本挨炸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大家眼睛里的光亮,照得整个教室异常温暖。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闪烁着同样光芒的眼睛看着大家。每个人的脸上全带着笑,许多双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赵译《四世同堂·饥荒》:进课堂的时候,瑞宣注意到,许多许多的眼睛,放出带着笑意的光芒。这些眼睛告诉他,这些年轻人听到了轰炸日本的消息。他们的喜悦的眼光,似乎带着热量,让课堂变得非常温暖。他没说什么话,但是用同样的眼光望着他们。就像课堂里打了一个快乐的闪电,一股电流在相互之间传递着。所有的脸都露出笑,然后许多眼睛里流出泪。

很明显,“就像课堂里打了一个快乐的闪电,一股电流在相互之间传递着”这句话被《黄色风暴》删除了。删掉这句话,对情节本身没有影响,但是对老舍想表述的那种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默契的相知显然是打了折扣。我们现在看到的《黄色风暴》对《四世同堂》英译手稿的删节,大多类此。

五、被《黄色风暴》完整删节的一章

赵译《四世同堂·饥荒》第二十七章,是被《黄色风暴》完整删节的一章。

这一章原来有个小标题叫“瑞宣找到自己和工作”,这个标题可以概括这一章的故事内容。

瑞宣是《四世同堂》的第一主人公,他的身上有很深的老舍本人的影子。这一章对瑞宣的描写虽然没什么具体事件推动情节发展(所以就被删了嘛),但是,因为花费了大量笔墨在瑞宣对编写地下报纸这项全新的事业的认知上,所以对进一步了解老舍本人对抗战文学的总体认识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因为老舍写这些的时候,已经是1949年了,抗战胜利已经四年,老舍为了投身抗战曾经抛弃了家庭和已经取得了非常高成就的文体,对这一切的因果得失,在这个文本出现之前,我们还是很少读到值其时也他本人的说法。

老舍本人亲历了整个大后方的抗战文学史,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负责人。这八年也是他的文学生涯的重要转折时期,舍弃小说转而从事通俗文艺和戏剧的写作,并且将这一新的写作习惯带到了同样对老舍提出超高的宣传要求的新中国时期。而《四世同堂》正是老舍在抗战文学经由几次严肃论争进入反思阶段之后回归小说写作的结果,我们看到的《四世同堂》总体节奏感略显拖沓、个别人物过度扁平化这些问题,都与老舍此前长时期脱离小说创作有关。

在以往的阅读和研究中,我总是倾向于认为,经历了抗战文学的反思阶段,老舍对1938至1942年的全身心投入是略有悔意的,不然便无法解释此后的重新开始写作小说,以《火葬》和若干短篇小说为过渡,随着夫人的到来,自然进入《四世同堂》的写作。

然而这个失而复得的章节让我觉得应该重新考虑老舍对抗战宣传、对通俗文艺的态度,也进而意识到,《四世同堂》虽然是多重回归之作——我以前分析过,《四世同堂》的写作是叠加了老舍回归小说、回归幽默和回归北平三层写作习惯的,这个结论当然还成立——但是,回归不等于抛弃,回归小说不等于抛弃戏剧,回归幽默不等于放弃宣传,回归北平不等于止步于北平。事实上,不论从哪个视角看,1930年代黄金写作状态的老舍都不可能归来了。同样,1930年代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十年也不可能重现了。

因此,我们在这个第二十七章里看到了老舍想象中的身处沦陷区的自己(瑞宣)对已经在国统区经历了大半段抗战文学史的自己(新文学作家们)投来的好奇的眼光——“从为做宣传而写作开始,他就很想知道作家在战争中怎么生活,发表什么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有趣的视角,是老舍任何作品中都没有出现过的视角,也是第一次老舍在虚构作品中谈论自己投身其中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瑞宣探求的结论是:“新文学是代替中国说话的活的文学……他为中国作家感到骄傲,也为自己感到高兴。”这不但解答了为什么在多重“回归”之后,在已经完成了抗战宣传的使命的1946年之后,老舍还是在写《四世同堂》《鼓书艺人》《五虎断魂枪》这些带有强烈宣传色彩的作品,也顺便解答了老舍为什么在1949年12月回到北京后能这么快速地进入新中国的文艺工作者这个全新的身份——“瑞宣找到自己和工作”,毋宁说是“老舍找到自己和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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