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大年三十还有半个多月,年近九旬的老父亲走了。我非常希望他能和我们一起在人世再度过一个春节,可上苍却伸手将他挡在了年关之外。除了内心隐隐的悲伤,我还想起儿时每年这种日子父亲为一家人忙年的情景,尤其是他带我去县城打年货的一些记忆。
童年时代,记不清多少回,我跟着父亲步行十来公里来到家乡的县城。每次都是从一条石板街走进城中心,记得沿街是成排的老屋子,青瓦黑窗,街心的石块都被行人踏得光溜溜的,两侧铺面的石头台阶上也摆满了杂货。年关前夕,狭窄的小街涌动着来来往往打年货的人,擦肩接踵,我必须亦步亦趋地跟紧前面的父亲。
父亲带着我走走停停转过几条街,按照他心里默记的“清单”采买年货,比如,要给家里每个人买一双袜子,有时还要扯几尺布,包括缝衣服的纽扣。家里过年要待客,需要添一摞粗瓷大碗。还有做菜的酱豆,店家是用裁成片状的旧报纸包装的,为了防止酱汁渗出,必须包裹几层,我观察也有店家撕下废课本做包装纸的。只有红糖是用粗糙而厚实的草纸包装,包成一个低矮的金字塔形状,有棱有角,再用一道红线捆成十字加以固定,包尖顶部都捆上一片小小的红纸,方方正正,十分讲究,商店知道这都是顾客买去作拜年礼品的。还有父亲买回的几摞类似月饼的甜饼,也捆扎得很好,我知道那也是用作走亲戚的礼物。
而我最爱走近的地方是县新华书店,虽然父亲从未带我进去过,但大门口毛主席题写的四个大字,一笔一画早被我记下了。
父亲念过多年私塾,当过教员,在乡村算是文化人,他一生穿戴整洁,晚年亦如此,每次出门都要把皮鞋擦得干干净净;直到他去世前些天,尽管腿和脚都肿得厉害,但他仍然要坚持穿上皮鞋去打针。想他当年,宁愿挑着一担竹筐去采购年货,也不愿像有些乡民那样拎着一只荆条编织的黑乎乎的菜篮子赶集。走出县城的归途中,看到他箩筐里的年画和写春联的红纸被寒风吹动,也能激起我莫名的兴奋,一点儿饥饿感也没有。
其他乡亲很少有带着“跟屁虫”进城的,所以直到如今,我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愿意带上我这个累赘,当然他不会预料到我今天要写这篇跟随他赶集的散文,也不会料到县城会成为我离开故乡之后乡愁的寄寓之所。
后来,尽管我去过国内外很多大大小小的城市,但心中却时常挂念这座小城,它是我真正的故土,在这里的土地上生活着我的亲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我非常渴望了解外界知识的年龄,父亲反复带我来过县城。县城成了我最早见到的城市,我最早认知世界是从这座古老的县城开始的,是从这片山水开始的。后来,我发现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有两座城市是别人不可以轻易“触碰”的,一个是自己工作和生活了半个世纪的武汉,一个是自己故乡的小城。我对它们的发展变化怎么不满意都可以,但如果别人当着自己的面说它们怎样差,心里就会多少有些不舒服,认为那是对自己的一种不礼貌。因为,这样的情感都带有“唯一性”。
自古以来,人们通常将县级行政区看作自己“恰如其分”的故乡,说大了有点儿“不着边际”,说小到乡镇一级,外地人根本不知道,所以很多县名也成了历史上当地所出人物的别号,普通人也以县域为范围介绍自己的故乡。从而,县城在人们的故乡情结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出生在我故乡广水的多少代乡亲,从问世开始,就和这片大约一千年没有变更的行政区域、和这里的县城有了一种天然的情感联系。我想,在中国大地上,很多人的心中都有这么一座县城。
然而,最初父亲带我见识的县城,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开始发生变化。而今的县城,城区规模不知扩大了多少倍,面积达39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近30万,三分之一的农村人口成了县城居民。在县城买房,让孩子到城里学校就读,成为多数乡亲的起码奋斗目标,这也是当年牵着父亲衣角进城的那个男孩想都不敢想的人生梦想。
当年的“应山一中”坐落在一条偏街上,简陋的大门顶端用水泥做成的校名红字,曾让我仰望过好多次。后来,这座全县的“最高学府”迁至城区边缘,在刻着校名金字的长长卧石后面,是宽阔的校园和气势壮观的教学大楼。
每年春节我回老家,在每个村落门前都可以看到停泊的轿车,有的地方停着几辆。虽然年轻的车主都说打工辛苦,挣钱不易,虽然他们依旧把这里的乡村看作是自己的家园,但他们干净闪亮的“坐骑”告诉你,他们已经属于城市,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住进了县城的楼宇。他们用辛勤的双手“抹掉”了县城一道道延续千年的秦砖汉瓦的街巷,“抹掉”了尘土飞扬的混杂集市,包括这里污水横溢的河流和沟渠。他们改变了古城,成为这座现代新城的主人。
现代城市的宽敞街道取代了当年的一条条石板小巷,每年春节回县城我都会走错路,这是时代的进步,但我仍然怀念父亲带着我走过的县城。虽然那座集贸市场般的古城早已消失,可在它熙熙攘攘的杂乱老街上,走着那位每进一个店铺都有目的的乡村汉子,他身后是个茫然跟随却满眼都是新奇的男孩儿。
老街上,有我忙碌迎年的父亲,有我盼着过年的童年。
(作者:任蒙)
【编辑:王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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