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上半年,白俄罗斯驻华大使馆一度要求将国名汉译改为“白罗斯”,但此事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中国外交部的网站上,写的仍是“白俄罗斯”。其实,“白罗斯”跟“白俄罗斯”本来也是一回事。无论“罗斯”还是“俄罗斯”都是对“Rus”或“Russia”的翻译。蒙古语曾是早期俄中交往的媒介语。因蒙古语音系不允许以“r”开头,在翻译“Russia”时需前加元音“o”,于是使“Russia”变为“俄(斡)罗斯”。相比之下,没有经过蒙古语中介的日语就翻译成了更接近本来发音的“露西亚(ロシア)”。
2019年2月的网络一度传出“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同意与俄罗斯合并”的消息,虽然不久卢卡申科本人出面驳斥了这一谣言;但究竟无风不起浪。“白俄罗斯”与“俄罗斯”,在相似的名称背后,更有着牵扯不清的历史渊源。
中国外交部网站上的“白俄罗斯”
没有自我的历史
“白俄罗斯”这个名词,最早出现在公元13世纪。无论是拼作“Belarus(白俄罗斯语)”还是“Byelorussia(俄语)”,其词源都来自“Belaya(白色)Rus”一词。有说法以为这个“白”字指的当地居民喜着白衣。另说则认为“白色”表示“自由和独立”,指的是白俄罗斯人在十三世纪上半叶在东方的蒙古人与西方的立陶宛人间保持了独立。
假若按照这种解释理解的话,“白俄罗斯人”不啻就是最为纯粹的“俄罗斯人”。这就很难说“白俄罗斯人”拥有独立的历史。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成书于12世纪的俄国早期编年史《往年记事》写到“世界上住着波利安人和德列夫利安人,北方人、拉基米奇人、维亚迪奇人和克罗特人”,“彼此间在罗斯用斯拉夫语交谈”。其中在今白俄罗斯居住着若干东斯拉夫人部族,包括克里维奇人、拉基米奇人和德累哥维奇人,并建立了几个公国。公元980年,基辅罗斯的统治者弗拉基米尔大公杀死了波洛茨克公国的统治者,并强娶了他的女儿,从而将基辅罗斯的统治(以及随后的东正教信仰)向北扩张到了白俄罗斯境内。只不过基辅罗斯的兴盛只是昙花一现,到12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已四分五裂为许多公国,包括白俄罗斯土地上的波罗茨克、图罗夫-平斯克与格洛杰斯克。
11世纪的基辅罗斯
到了十三世纪,罗斯在突如其来的两次蒙古入侵中受到重创。用车尔尼雪夫斯基不免有些自矜的话说,“他们(指罗斯人)确实是保护欧洲的一座墙,承受了所有射击的一座墙,被敌人摧毁了一半的一座墙……”东部与南部罗斯公国遭到彻底破坏,乡村“长满了大树,成为众多野兽的栖息地”。而地处西部的白俄罗斯地区侥幸幸免。为了寻求安全庇护,以波罗茨克为首的白俄罗斯公国最终选择通过与立陶宛大公订立协议的方式加入了立陶宛大公国。
这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这个大公国虽然以“立陶宛”为名,首都也设在维尔纽斯(今立陶宛首都),立陶宛人却只占有总领土的 1/15和总人口的1/20,反而是白俄罗斯地区在大公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古白俄罗斯语也被定为国家的官方语言。同样奇怪的是,这种“古白俄罗斯语”只是如今学术上的称呼,当时的白俄罗斯使用者则径自将其叫做“俄语”。到了1569年立陶宛与波兰合并之后,波兰人在新成立的联合王国统治阶层中占据绝对多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转移到了华沙。立陶宛-白俄罗斯的精英基本上被波兰化了。
“名不副实”的立陶宛大公国
在后来很长的时间内,白俄罗斯人的命运都是与立陶宛和波兰联系在一起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联合普鲁士、奥地利三次瓜分了波兰,令其彻底亡国。1794年4月,受法国大革命的鼓舞,33岁的上校亚库布·亚辛斯基领导了白俄罗斯地区的起义。但他创建的短暂临时革命政府却叫做“最高立陶宛拉达”,甚至其目标也只是恢复立陶宛大公国的独立……
忠实的小伙伴
在瓜分波兰的过程中,1772 年俄罗斯帝国获得白俄罗斯东部,1793年获得白俄罗斯中部,1795年将剩下的白俄罗斯西部收入囊中。莫斯科的统治者终于实现了“全俄罗斯君主”的夙愿,就像恩格斯所说,“俄国首先的和主要的贪求,就是把所有的俄罗斯部落都统一到沙皇的政权之下,沙皇自称为全俄罗斯其中也包括白俄罗斯和小俄罗斯(Little Russia,即乌克兰)的专制君主。”
三次瓜分波兰
直到1917年“十月革命”前的145年间,白俄罗斯一直处于沙皇的统治之下。沙皇政府参照俄罗斯模式设置省、县两级管理白俄罗斯地区。叶卡捷琳娜二世曾宣称,“她不会在任何方面区别对待白俄罗斯臣民和大俄罗斯臣民”。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就是,白俄罗斯人必须被“俄罗斯化”。而在19世纪民族主义浪潮席卷整个欧洲的背景下,白俄罗斯地区却呈现出异样的安静。原因很简单:当时东欧各地的民族意识几乎毫无例外地萌发于城市知识分子中间,而白俄罗斯只不过是沙皇帝国中的一个农业边区。直到1897年,98%的白俄罗斯人还生活在农村地区或少于2000人的居民点中,92%的白俄罗斯人还在以农业、林业甚至狩猎为生。更夸张的是,当时白俄罗斯地区的大城市并不属于白俄罗斯人,比如超过一半的明斯克(今白俄罗斯首都)人口(51.2%)在1897年时居然是说意第绪语(犹太人德语)的。
在此情况下,白俄罗斯民族意识的萌发是极度迟缓的。当时的白俄罗斯“普通民众说自己是俄罗斯人,而天主教徒则称自己是波兰人”。1902年,俄国西部边区的总督斯维亚托波尔克·米尔斯基在报告中干脆总结:“白俄罗斯部族既没有政治传统也没有自己的历史文化,他们的发展或者依附于波兰,或者依附于俄罗斯”。
俄国革命之后,白俄罗斯地区陷入混乱。1918年2月21日,德国人占领了明斯克。3月9日,成立了亲德而短命的白俄罗斯人民共和国。1919年1月1日,白俄罗斯临时工农苏维埃政府则正式成立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并在此后的1922年12月30日加入苏联,成为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四个创始成员国之一。
昙花一现的“白俄罗斯人民共和国”
在几乎整个苏联时代,白俄罗斯人都保持着对莫斯科的忠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德国以“闪电战”方式向苏联进行突然袭击。到1941年底,整个白俄罗斯(包括原属波兰共和国的“西白俄罗斯”)都已沦陷。和其他地方一样,德国人同样试图在此扶植一个傀儡政府:在1943、1944年之交成立了一个“白俄罗斯中央拉达”,还选出了“总统”(1943年12月),召开了“国会”(1944年6月27日)。但亲德民族主义者从来不像在波罗的海国家甚至乌克兰一样在白俄罗斯的政治舞台上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比如那个“国会”在明斯克召开后不超过一个月,苏联红军就解放了这座白俄罗斯首都……在纳粹德军占领的三年当中,整个白俄罗斯1/4的人口被敌人杀害,270个城镇中的209个遭到破坏。但白俄罗斯人仍然广泛开展了游击战,掌握了60%的国土。明斯克也因此被称为“游击队之城”。
“白俄罗斯中央拉达”
被德军绞死的白俄罗斯抵抗分子
二战结束之后,由于俄罗斯人在苏联人口中只勉强超过一半,就像美国学者约翰·阿姆斯特朗所预言的那样,“苏联民族政策主要的方向……将小弟弟们(指白俄罗斯人与乌克兰人)变成居支配地位的俄罗斯人不可分离的‘小伙伴’”。在乌克兰,这一政策遭到了某种程度的抵抗,甚至担任乌克兰党委第一书记的谢列斯特也用乌克兰文写了一本《我们的苏维埃乌克兰》(结果因此被勃列日涅夫赶出了苏共政治局并强迫退休)。而在白俄罗斯,“俄罗斯化”的进程却畅通无阻。1970年,54.5%的明斯克居民已将俄语作为母语。根据1988年的人口普查,83%的白俄罗斯居民认为自己是白俄罗斯人,但只有50%将白俄罗斯语视为母语,只有20%的人经常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浅尝辄止的独立
高度的“俄罗斯化”使得白俄罗斯的“独立”都显得十分意外。按照时任美国驻苏联大使马特洛克的说法,由于白俄罗斯的领导人在旨在拯救苏联的“819事件”中态度暧昧,“未遂政变失败使他们突然失去了莫斯科的庇护人……白俄罗斯共产党领导人突然意识到,宣布独立是阻止莫斯科对其活动进行含有敌意调查的唯一途径”。结果,白俄罗斯独立后没有发生大规模的领导层更替,苏联时期的政治精英继续掌控着国家的实际权力。
1991年苏联“819事件”
机缘巧合赐予的独立地位只给白俄罗斯带来了一场经济灾难。白俄罗斯曾是苏联的“装配车间”,其所生产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和重型卡车等产品大量供应其他加盟共和国。因此全苏联统一市场的瓦解对白俄罗斯生活水平的影响十分显著。从1990年到1995年,白俄罗斯的社会消费品总额下降了40%;而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同一时期的贫困率则从1%上升到了36%。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局努力避免了最坏情况的发生,就像时任总理的维亚切斯拉夫·凯比奇在1994年所说的,“我们的人民并不觉得饥饿,他们的房屋在冬天还有暖气……”
白俄罗斯制造的矿业卡车
结果,尽管白俄罗斯共和国在1991年底,于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成为主权国家,“然而,白俄罗斯最高苏维埃中的多数人并不赞成独立……并焦虑地注视着莫斯科的所有变化,期待这种变化能使老大哥认识到应把他们拉回到大家庭中”。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1994年卢卡申科(他是1991年白俄罗斯议会中唯一投票反对独立的议员)作为反腐败战士和俄罗斯的朋友赢得了白俄罗斯大选。随后,白俄罗斯的国旗和国徽重新启用1951年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时期的设计;俄语重新成为官方语言;就连国家独立日也改为7月3日(即明斯克从法西斯占领下解放纪念日)。白俄罗斯外交“最优先方面”同样变成了“同俄罗斯联合”。1996年4月20日白、俄两国结成共同体,一年后双方在1997年4月2日又把共同体升格为“俄白联盟”,1999年底双方又签署了《成立俄白联盟国家条约》,仿佛一切即将回到苏联时代的旧轨道。
白俄罗斯现行国徽
然而,将近20年过去了,“联盟国家”仍然是镜中月水中花——双方对于“联盟国家”的理解南辕北辙。卢卡申科长期争取的“两国在联盟中地位平等”的提议被俄罗斯拒绝。与此同时,普京提议的白俄罗斯加入俄罗斯联邦(白俄罗斯作为一个联邦主体,或白俄罗斯的6个州与明斯克直辖市各作为一个联邦主体)也不为白俄罗斯所接受。其实,这又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虽然已经出现了“欧盟”这样一个超国家组织,但在“民族国家”仍然是当今世界基石的背景下,放弃合法“主权”对于欧洲的政治精英而言几乎是难以想象的自杀决定——毕竟,从二战结束至今,放弃“主权地位”的欧洲国家只有一个民主德国,而苏联与南斯拉夫解体后新生的国家倒是十倍其数。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白俄罗斯欲与俄罗斯合并的消息一出,竟然闹到需要总统出面辟谣的程度了。
参考文献:
David Marples:《Belarus:a denationalized nation》,Routledge,2012
Andrew Savchenko:《Belarus:a perpetual borderland》,LEIDEN • BOSTON,2009
小杰克·F·马特洛克:《苏联解体亲历记》,世界知识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