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很静。被分掉的西厢房,新主人已经拆掉,搬出去另宅重盖了,旧址上现在是一个猪圈,传出猪在熟睡时的均匀的哼哧声。
东边厢房的灯光从窗纸上映出亮光,门掩着,泰来推开门,跨进一只脚,看见玉祥老汉坐在炕上,戴着花镜的头从小炕桌上抬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你……还忙着……学习。”泰来笑着说。农民对于拿着笔或书的动作,一概称为学习。
“噢!是老拗!”王玉祥摘下眼镜,大声说,“学个屁!我写状子哩!”
“你还写那做啥嘛!”泰来坐在炕边上,心想,你往上反映一回,上面把状子原路转回来,批判斗争你一回,寻着往墙上碰嘛!
“我和你想事不一样!”王玉祥说,“我要上诉!除非我死了!我上诉了七回了,斗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诉,就准备让他不停斗争!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样,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几下!我不信天不睁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个……砸不烂!”泰来笑笑,说起玉祥老汉青年时代的诨号来。
“想把我当个面团,摆方就方,摆扁就扁,没那么便宜!”玉祥老汉气倔倔地,“我至死窝不下这口气!还是要告!”
泰来从心里钦服老支书这股子“砸不烂”的性气,却没有向他学习的心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便说出了借钱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块!”玉祥直爽得很,“我准备买粮呢!你给队上急用,先拿走!我还能将就……那头猪也肥了!”
说着,玉祥老汉下了炕,蹬上鞋,到后面的窑里去了。老伴和小女儿睡在窑里,钱在老伴的柜子里呢!果然,玉祥从后窑转来的时候,把五十块钱直递到泰来手里。
十块一张,一共五张,好数。泰来把钱装进腰里,说:“队上的樱桃一熟,有了进……”
“啥时间有了啥时给!”
“你写你的状子吧!忙——”泰来告辞了。
泰来老汉出了门,走过了自家的小门楼,一直向西,来到九娃的院墙外,他拍了一下大门上的铁环儿。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静了,从院子里头传出九娃带着睡意的回声。他在门口等着。
月亮从河湾的柳林梢上浮起来,河滩里那一排排杨柳,像一堵一堵城墙横列在星空下。上端像锯齿一样高高低低起伏着。
听到九娃在院子里的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九娃裹着前襟,躬着腰,春寒啊!
“借下了。”泰来说:“你明天起早点,去!”
“啊呀!还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说,“我前日买粮,借了半截村子,一块钱也没借下!”
“你数数。”泰来把五十块人民币从腰里摸出来,交到九娃手上,“五十,够了吧?”
“差不离。”九娃接过钱,在嘴里蘸上滑润剂数着,码着,说,“五张,没麻达!”
“抓紧。”泰来再次嘱咐,“咱等着抽水浇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说着,吱扭一声关上了街门。
给离村庄远的麦田撒了化学肥料,近处的麦田追施了拆房换炕的速效土肥,两口机井不停地浇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里的麦苗,像饥渴交加的穷汉一下子走进了天国,吃饱了,喝足了,像火烧火烤过的枯黄色完全褪掉了。被大路和灌渠分割成一块块长方形或正方形的麦田,像黑绿的毡毯,眨眼窜到庄稼人的腰际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员多年以来心头的懊丧和失望赶走了,社员们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闹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种天然的和谐。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对王泰来队长表示着尊重和信赖……
看见自己对生产的谋划,铺排和劳作,在田野上显出喜人的色彩,泰来队长惶惶不定的心稳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块钱该给老汉还了。队里的第一批水果——樱桃已经开园,给果品公司交过两回了,账在九娃手上。前一向,队上没钱哪,泰来可期忘。
“九娃,你到会计那儿把买水管子的账报了,我给人家清手续呀!”泰来队长在九娃家门口,提醒九娃说。
九娃端着饭碗刚从门楼下走出来,瞪起眼来,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说:“买胶皮管的钱,我报了,已经给了你嘛!”
泰来队长笑了:“叔没空跟你说笑话,快去,报了账,叔还人家的钱,人家等着买粮呢!”
“真的!泰来叔!侄儿啥时候跟你说过这号笑话?”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惊了,“你忘性太大咧……”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开玩笑,泰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认真地问:“你啥时候给我还的?”
“上月……”九娃头一低,沉思一下,扬起头来的时候,就报出了准确的日子,“二十日后晌。”
“在啥地方?”泰来开始发急。
“你屋门口。”九娃不慌不忙。
“胡说!纯粹是胡说!”泰来队长已经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无法抑制的怒气从心里窜上来,“我见你个鬼票子来!”
“队长,你可不能胡说!”九娃把碗撂在门外的石墩上,面条泼出来了,“你不能昧良心!”
“谁昧良心?”泰来一听“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扑上来,“九娃,谁昧良心,五雷轰炸!”
“谁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来愈多围观的社员,大声喊起咒语,“羞了他墓坑里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咒语了,泰来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这更能表白自己无辜的话语了。他气得脸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颤,却急忙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社员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把王泰来和王九娃包围在中间,不管心里怎么想,怎么判断,倾向性如何,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泰来给九娃钱的时候,没有第三者在场;九娃给泰来还钱的时候,也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个人交手,别的任何旁证都没有,别人怎么评判?
泰来说:“队上一直没钱,你啥时候报销账单的?”
“上月有一笔收入。”九娃说,“国家给穷队退了一笔农业税!我听出纳说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盯住出纳员。泰来对出纳员说:“我说过,用那笔钱买化肥,不准乱支……”
“买过化肥,剩了五六十块钱,九娃硬要报账。”出纳平静地说,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钱,九娃确实报了;至于你俩之间的事,我就难说了。”
“我从出纳那儿一领到钱,连屋也没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说的很逼真,头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该给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给你买了胶管,跑了路,贴赔了钱和粮票,你把麦子浇完了,反过来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脸上,抽搐着,眼泪快流下来了。
“九娃!咱俩……谁瞎了心?天知道!”泰来队长没咒念了,竟然忘记了共产党员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说:“咱们对着晴天大日头说……”
“跪下!跪下对天发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样,扑通一声跪下来,“你跪!咱发誓……”
泰来双膝一屈,也跪下了。
俩人先后仰起头,面对着农历四月初已经相当炎红的太阳。
“谁赖账,不是人养的!”泰来咒。
“谁赖账,生下后代没屁眼!”九娃说得更绝,似乎还不解恨,“把他妈叫狗配!”
啊呀!泰来由于极度的愤怒而产生了一缕悲哀的情绪,他明白自己遇到什么对手了。为了五十块钱,不借把亲生娘老子拿出来糟践的家伙!看热闹的姑娘和年轻媳妇都低着头,纷纷走散了,太污秽,太肮脏了!和这样的人跪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火红的太阳正当头顶,光焰耀眼,对于地球上这个角落里跪倒赌咒的两个生灵,并不区分善者和恶者。
“上公社!”泰来队长心里一亮,后悔自己不该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举动了,应该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对九娃说,“走!”
“走!”九娃马上站起来,“哪怕上县!”
泰来队长还没站起来,感到肩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一回头,呀!公社刘书记正站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来,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快起来!”刘书记说,“怎么能弄这号事呢!”
泰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把刘书记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队办公室,九娃也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