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小群喜欢二次元动漫的宅男宅女或许想象不到，十年后，他们圈地自萌的网络社区竟然会在美股纳斯达克敲钟上市，宣传片里，出镜发言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一口标准播音腔：“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

说的当然是ｂｉｌｉｂｉｌｉ（哔哩哔哩弹幕视频网站，简称 Ｂ 站）。或者该叫它“小破站”—— 站用户对它的昵称。

曾经二次元的小破站， 近两年大规模破圈，在三次元的现实世界里乘风破浪，有人将它对标为“中国的Ｙｏｕｔｕｂｅ”，大有抢占“爱优腾”（爱奇艺、优酷、腾讯）三巨头视频市场的架势。

撇开商业视角，仅从文化现象上看，不夸张地说，近些年来 Ｂ 站也成为网络流行语的一大发源地。从萌、鬼畜、雷军的“Ａｒｅ ｙｏｕ ＯＫ”到ａｗｓｌ（“啊我死了”）、黑人抬棺，这些出自 Ｂ 站的创作，都成为了互联网流行文化的一部分。如今在优酷、爱奇艺屏幕上方飞过的弹幕，更是借鉴自 Ｂ 站原生的弹幕文化。在品牌营销公关领域亦有种说法：不懂 Ｂ 站，就等于放弃了争取年轻人的阵地。

Ｂ站的生命力，以及在当下中国互联网语境中几乎无可取代的创造力，终究源自哪里？不如先让我们从《后浪》说起吧。

最初的土壤

“我看着你们，满怀羡慕。”

这部名为《后浪——Ｂｉｌｉｂｉｌｉ 献给新一代的演讲》的宣传片，在2020年的五四青年节刷屏朋友圈，堪称现象级营销。可渐渐有人发现，转发《后浪》的反而多是已步入中年的“前浪”。

这个看起来正儿八经的演讲，真正混 Ｂ 站的“后浪”们怎么看？和往常一样，Ｂ站ｕｐ主（视频创作者）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各种解构。

他们做出了《致前浪》，借用后浪演讲的语气和框架调侃：看着踩在中国房地产市场起飞前的节点上买房的前浪，交房租的我们，满怀羡慕。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弹幕齐刷刷飞过，“满怀羡慕”“6666”“你币有了”……

是的，解构，是Ｂ站吸引年轻人冲浪的最大乐趣，各种非主流的奇思妙想，在这个圈子里就是魅力值。对传统话语方式的抗拒，对各种搞怪的宽容，对洗脑和赞美的提防，这是在Ｂ站找到归属感的人所看重的东西。某种程度上，这也是 Ｂ 站无法轻易被超越和取代的地方。在这样奇崛的土壤和宽松的气氛里，Ｂ站奇葩丛生，十年的时间，成了今天你看到的样子。

2009年，ｂｉｌｉｂｉｌｉ 叫“Ｍｉｋｕｆａｎｓ”，是由网友 ｂｉｓｈｉ 创建的一个以ＡＣＧ（动画、漫画、游戏）内容为主的视频网站。提到 Ｂ 站的成立，不得不提同时期被称为 Ａ 站的 Ａｃｆｕｎ。实际上，Ａ 站才是最初的二次元乐土，只是由于网站并没有域名、必须靠 ＩＰ 访问等原因极不稳定，卡机现象时有发生，加上内部出现问题暂时关闭了一个月。为了让爱好者们在闭站期间依旧能够看视频，Ａ站用户ｂｉｓｈｉ 用三天时间建立了 ＭｉｋｕＦａｎｓ，以“Ａ站的后花园”之名邀请大家暂时转战ＭｉｋｕＦａｎｓ。

双站并行的格局成形后，尽管Ａ站后来恢复了正常运作，但许多用户依然在两站之间来回穿梭乐此不疲。一开始，ＭｉｋｕＦａｎｓ 仅是由 ｂｉｓｈｉ 和几名网友业余维护，但从 2010 年起，ｂｉｓｈｉ 辞去工作全职运营网站，正式将 ＭｉｋｕＦａｎｓ 改名为 ｂｉｌｉｂｉｌｉ——这个名字源于《魔法禁书目录》男主角上条当麻对第二女主角御坂美琴的昵称——Ｂ站之名由此诞生。

后来人们才知道，ｂｉｓｈｉ的真名叫徐逸，而他创建Ｂ站时，大学还没毕业。

“Ｂ 站变了”

如今Ｂ站老用户爱说，Ｂ站变了。

最早期，Ｂ站是一个关起门来自己玩的小圈子，这从会员注册制度中可见一斑——实行邀请制，平日限制注册，只在特定时期开放注册。后来放开了注册的时间限制，但加上了100道题的注册考试——只有答题及格的人才能成为正式会员，否则无法发送评论和弹幕。

所有Ｂ站原住民都会记得这一百道题给他们带来的复杂心情，有哭笑不得，有“被一百道题支配的恐惧”，又带着某种隐藏的骄傲。题目当然已经记不清，但答题这个行为本身就会营造某种加入社区的仪式感。题目以资深动漫、游戏内容为主，偶尔混有历史、物理、生物、化学、计算机等各类冷知识，随机从11000 道题目中出（其中有大部分贡献自Ｂ站用户），在一小时内需答对60题以上，难度之高以至于被人戏称为“中国御宅学高考”。

笔者曾经问一位早在2012年就通过Ｂ站考试的宅男朋友：那些题目不可以百度吗？宅男友人露出一副“小朋友就是懂得少”的神情，颇为鄙夷地答：“上哪百度去？”

如今网上还有一些怀旧贴，贴出了当年的题目样例：高达鲁姆会战中吉翁一方触动了多少艘姆赛级巡洋舰？尊哥越狱的真正原因是？血蹄酋长指的是哪个声优？《极难游戏2》中第22关是？以下哪部动画不是京阿尼的作品？以下哪部是泡面番？舞 ｈｉｍｅ 里“ ｈｉｍｅ ”的意思是？《灼眼的夏娜》中主人公夏娜的身高是多少？“今天的风儿好喧嚣啊”为了帮朋友解围，这时你会说？……

同为90后、从小看动漫长大的笔者也不得不承认，我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御宅，不，可能连御宅的门槛都没摸着——这些题目中的大部分，我连题干都看不懂。

但这让人津津乐道的御宅百题考试，在2015年5月19日之后悄然退出历史舞台。

变化背后是Ｂ站高层的重大人事变动——金山出身、有管理经验的70后陈睿，在2014年底以董事长身份正式加入 ｂｉｌｉｂｉｌｉ，而创始人徐逸逐渐退出实际管理。从此，小破站开启了从二次元“自萌地”逐渐转向商业化和大众化的进程。

ｂｉｌｉｂｉｌｉ 董事长兼ＣＥＯ陈睿。资料图片

Ｂ站的“变”成了必然。一百道题是老用户的骄傲，亦是阻拦圈外人探望的高墙栅栏。在互联网行业，保持小众还是拥抱大众、拥抱商业化，是永恒的选择难题。小众固然清静，但诸多案例也在预警，不开放，Ｂ站未来的生存将是未知数。

互联网出身的陈睿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正如后来人们所看到的，Ｂ站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比如全面取消难度过高的注册考试，变成自主选择分区题目加弹幕礼仪题，大量吸纳年轻用户；发展二次元之外的分区，比如科技、财经、美妆、知识、生活，吸引并主动邀请样态更丰富的三次元内容创作者加入——如今Ｂ站破圈的知名ｕｐ主，是中国科学院物理所，是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教授罗翔，是上了《人民日报》的 90 岁老奶奶ｕｐ主“敏慈不老”——Ｂ站不再是专属二次元的阵地，慢慢地，它成为了一个泛青年文化社区，成了所有人窥探青年文化的窗口，而它的口号从曾经的“哔哩哔哩 （゜－゜）つロ干杯～”变成了：“你感兴趣的视频，都在Ｂ站。”

破千万第一人

B 站 up 主“老番茄”（中）。

2020 年4月3日下午三点，Ｂ站迎来了历史性的一刻：建站以来，第一个粉丝破1000万的ｕｐ主诞生了。

这位粉丝千万的ｕｐ主叫“老番茄”，一名出生于1997年的复旦大学研究生。那个下午，他的视频空间成Ｂ站用户的虚拟狂欢场，一时间多了不少新鲜的打卡弹幕，齐刷刷写着“1000 万留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的弹幕又出现了诸如“ 1271 万打卡”“考古打卡”，数字不断递增。

“老番茄”真名张秋实，一个从高中开始试水创作游戏解说的男孩，长相清秀，带着一丝腼腆，他总在视频里自认“非常普通、资质平庸、没有天赋”，同时“是一个胆小、卑微、内向、不爱说话的男孩子”。他在复盘自己走过的ｕｐ主之路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自己第一个在Ｂ站上传的视频，是趁着爸妈被亲戚叫去打斗地主时完成的，因为“爸妈在家时不敢说话配音”。最早学会做视频则要追溯到初二，因为班上举办义卖活动需要制作视频，他第一次打开了电脑自带的视频剪辑软件，捣鼓出了视频处女作。

张秋实也是Ｂ站的早期用户，最初是默默潜水的小透明。爱玩游戏的他常看Ｂ站当时的大神制作的另类搞笑游戏解说视频——他如今最好的ｕｐ主朋友奇美拉君（Ｃｈｉｍｅｒａ君），正是那时的Ｂ站大神，也是时至今日老番茄在Ｂ站唯一关注的人。

有一天，看着看着，张秋实突然想，这样的视频我也可以做。

那时，最主流的视频网站尚是优酷、土豆，张秋实把自己课余做的一些游戏视频上传到优酷上，但播放量寥寥，失落之下，他更新视频的频率也非常随机，全看心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熬过中考，熬过繁忙的高一，来到了相对清闲的高二，改变“老番茄”命运的 2013 年。张秋实把自己曾经发在优酷上的视频，搬到了Ｂ站，两个月内坚持按周更新，做了一系列《你可见过如此丧病的口袋妖怪解说？》视频。

现在回过头看，老番茄的“口袋妖怪解说”系列视频显得稚嫩甚至拖沓，光是一个片头便占去一分多钟，放在观众习惯快节奏、二倍速播放的今天，完播率多半不容乐观。但七年前，在相对小众、创作者数量有限、氛围友好的小破站，老番茄诚意满满的制作、文案和剪辑得到了Ｂ站观众的认可。口袋妖怪第一期发布的当天，播放量便达到137万、弹幕3万多条，傲居全站第三。

在Ｂ站的意外爆红给了高中生张秋实莫大的惊喜和鼓励。之后两个月，在期末考来临之前，他尽量坚持每周更新一期解说——之所以是“尽量”，因为他的父母只允许他用电脑学习、查作业题目，中学时期的每期视频，全是张秋实偷偷摸摸的地下作战，趁着父母周末出门，趁着寒暑假父母白天上班……这让老番茄的视频制作过程变得提心吊胆，刺激与紧张并存：“做一会儿视频就得跑到窗前，看看父母回来了没有，确认安全后再继续录。”

这样的刺激在高三戛然而止。因为“天赋不够所以只好努力”，张秋实老老实实冲刺了一年，考进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高考后的暑假，他重新出现在Ｂ站粉丝的视野里。

但要保持视频更新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哪怕是周更。老番茄的大学时间表简单得可怕：周一到周五上课做作业，周末做视频。整个大学期间，为了做视频，他没有参加任何班级、学院、社团活动，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这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剩下所有的时间，一半分给专业课学习，一半分给视频。

时间实在不够时怎么办呢？压缩基本生理需求时间，压缩睡眠。熬夜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才23岁的老番茄已被查出肝有问题。不夸张地说，要做一名保持更新的ｕｐ主，他的生活不是在做视频、就是在想视频怎么做。做视频是脑力活，创意和灵感是支撑每个视频的核心，此外还要考虑趣味性、好笑的包袱、想表达的观点和价值。张秋实把做视频的过程当成是一种“输出”，遇到灵感枯竭，就会有意识地寻找“输入”，给自己充电，书籍、电影、电视剧甚至是专业知识的学习，都有可能融入他下一个视频制作的思考中。

从2013年至今，七年时间，老番茄在变，老番茄的视频也在变。被网友们称为“镇站之宝”的《烂俗笑话》，是老番茄临近本科毕业前的作品，和他的好朋友奇美拉君整整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打磨剧本。这是三部小短片串联起来的视频，以游戏 ＧＴＡ5的录屏为画面素材，由老番茄和奇美拉君创作剧情、为人物配音，加上配合剧情的配乐，做出了黑色电影的效果。弹幕和评论里不少人说，这分明是Ｂ站版的《蛮荒故事》。当片尾响起Ｐｉｎｋ Ｆｌｏｙｄ 的《Ｔｈｅ Ｇｒｅａｔ Ｇｉｇ ｉｎ ｔｈｅ Ｓｋｙ》巨大的乐鸣时，一个仿生人渺小的黑影缓缓往海底坠去，效果震撼。

2019年6月，张秋实从复旦毕业，对于是否做全职ｕｐ主，他依旧有疑虑——尽管作为老番茄的他参加过不少Ｂ站自制综艺的录制，但仅靠做视频ｕｐ主能走多远、能红多久，他没答案。为此他决定再“逃避”几年，保研本校，继续边读书边做ｕｐ主的日子。

毕业典礼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主持人介绍他上台，“老番茄”、“全网3亿多播放量”，台下欢呼雷动。张秋实记得刚入大学时，自我介绍说平时喜欢做视频，有同学顺口接话：“哦，就是网红嘛。”他感到了对方语气中的不屑。自那以后，他再也不主动提这个话题，只是在校园里被认出来时会低下头来，尽量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但这次，他大大方方微笑着，走上了万众瞩目的舞台。

射灯从头顶、从身后照来，勾出一个年轻男孩清秀的轮廓。老番茄后来把自己毕业典礼的片段放进了纪念视频，弹幕里，好多人在刷：“你看那个人，他在发光啊。”

情怀与商业的拉锯

至于“千万粉丝第一人”为何会降临到老番茄头上，除了早期入驻、持续更新、不断进化和运气加持外，如果没有站一系列面向大众的商业化改革，恐怕无论是老番茄抑或是其他ｕｐ主，都不可能拥有如此大基数的粉丝量。Ｂ站一直强调且引以为豪的是，它们的数据真实、不掺半点水分，后台也设置了各种规则以防数据造假，比如一天之内同一位用户多次点开同一视频浏览，无论打开多少次，都只算一次播放量。

而相较于其他互联网视频平台，Ｂ站后台的推荐算法也是少见的对新人ｕｐ主极其友好。基于播放量、点赞率、留存率的真实数据，不掺杂广告和商业买位，只要视频质量被认可，无论是第一次在Ｂ站发视频的新人还是老ｕｐ主，都有同等几率被推荐。

“友好”，是过去许多人会用来形容Ｂ站的词。哪怕是在ｕｐ主们享受到了大众化红利的今天，很多老用户依旧会怀念曾经的日子。

起初因热爱而聚拢在一起的人们，对于小破站，少不了抱持几分情怀。这份情怀，让陈睿在Ｂ站的每一步改革都格外小心，随时准备接受老用户的批评和检阅。与爱好ＡＣＧ的老用户坚定地站在同一战线上，这既可以看作陈睿的策略，也无疑是Ｂ站的表态：为了生存，Ｂ站必须拥抱大众和商业；但也是为了生存，Ｂ站绝不会抛弃这个社区原生的土壤——否则，Ｂ站将失去自己在国内视频平台的差异性，和来自用户的源源不断的创造力。陈睿自己接受采访时也喜欢说：虽然我是个看似三次元的70后，但其实我也是Ｂ站最早期的用户，我也有一颗二次元之心……

Ｂ站的立场，在2016年的“贴片广告事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时间回到 2014年9月底，那会儿还是Ｂ站站长的 ｂｉｓｈｉ徐逸曾在全站发过一条调查，了解用户对于购买正版新番贴片广告时长的接受程度，结果82．17％的人表示接受 15秒到 75秒到广告，仅有17．83％表示不接受。

徐逸在随后发布的全站公告中表示，“购买新番版权需要大量资金，而Ｂ站是一个资金不太充裕的小网站。作为站长，我只能勉力负担。

“但是，作为一个热爱二次元的人，我希望我所有的朋友，都能在Ｂ站看没有广告的新番，而不用去浪费若干15 秒、30秒甚至 75秒的人生。因此，我在这里承诺：“ ｂｉｌｉｂｉｌｉ 购买的正版新番，永远不加视频贴片广告。”

在充满理想主义的公告之后，徐逸随后提出“新番承包计划”，希望有经济能力的朋友能“承包”自己喜爱的新番，“因为你的承包，让和你一样喜爱这部新番的人，不用去看 15秒、30秒甚至是75秒的广告。哪怕只出一元钱，你都可以成为新番的承包商。这时，你就能自豪地对朋友说：这部新番被我承包啦！”

然而承包也并不能根本解决Ｂ站未来发展的问题。从搬运视频到购买正版新番，Ｂ站不得不解决资金和合法性的各种问题，此时仅凭业余爱好者对二次元的热爱，已经很难支撑它发展，这一年年底，拥有多年互联网公司管理经验的投资人陈睿正式加入 Ｂ站管理层。

2016年5月23日，不少Ｂ站用户发现，《Ｒ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火影忍者》、《双星之阴阳师》、《百武装战记》、《美妙天堂 3》这五部番剧前出现了 15 秒的广告。

尽管广告右下角提供了“广告不好看，我选择跳过”的按钮，尽管观众其实早已习惯在“爱优腾”等其他视频网站看到贴片广告，这一举动还是引起了老用户的愤怒，甚至迅速出圈成了新闻事件。他们翻出一年半前 ｂｉｓｈｉ 的承诺，公开在各大社交平台质问：“如何看待Ｂ站曾承诺永远不加广告现在却加了贴片广告的行为？”

第二天，陈睿亲自下场知乎，发表了一篇和 ｂｉｓｈｉ 联合署名的千字长文，解释事情缘由，为“能力不够”道歉，并给出解决方案：全额返还并关闭这五部番剧的承包，今后依旧承诺永远不贴广告，如果出现类似不可控情况，将提前一周发公告，大家若不愿接受则宁愿不上线番剧。

在那则声明的最后，陈睿这样写：“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Ｂ 站未来有可能会倒闭，但绝不会变质。”

不同的年龄，同一个Ｂ站

Ｂ站也许没有变质，但来Ｂ站的人的确越来越多元。只要提到“ Ｂ站变了吗”这个话题，有些老用户会愤愤说：“以前的弹幕质量高多了。现在，一群小学生……”

这话自然带着偏见，毕竟小学生里也有令成年人自愧不如的创作者。年仅8岁的小学二年级生周自恒，就是一个粉丝 22 万的 ｕｐ 主。以“小学生Ｖｉｔａ君”自称的他在 Ｂ 站上发了一系列以“小学生教你学编程”为题的视频，每个视频开头，戴着椭圆形黑框眼镜的他都会一本正经地和镜头打招呼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 Ｖｉｔａ，今天由我给大家上编程课。”

周自恒脑袋圆圆的，个子很小只，当椭圆形眼镜偶尔快滑到鼻梁时，他的眼睛就会从眼镜片上方斜瞥出来，像个老小孩一样看一眼镜头：“听懂了吧？

他身上颇有缩小版科技宅男的气质，编程课也专业，除了开头那句介绍，总是不多浪费口舌，单刀直入切进正题，一步步讲解编程的思路和方法。通常，镜头背后坐着的人是爸爸——他们曾发过一张拍摄视频的“工作照”，书桌两边，一边是面对着镜头和补光灯的Ｖｉｔａ君，另一边是严肃的爸爸。下边的评论都笑：这是监工啊。

在Ｂ站上传视频当ｕｐ主最初是周自恒爸爸的主意。身为自由职业者的周爸爸很喜欢编程，在周自恒小的时候，他会带孩子玩一些简单的编程启蒙逻辑游戏。慢慢地，周爸爸发现四岁的儿子已经能上手一些面向8岁以上孩子的逻辑游戏，而且思路相当不错。有一天周自恒被留在爷爷奶奶家，回来后告诉爸爸：“我把那个代码都重新写了一遍。”

周自恒说的是一款编程的游戏。爸爸拿来一看，发现儿子写得还真不错，很多功能都实现了，“说明他通过自己的思考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路”。于是爸爸提议：“你是不是可以拍个视频和大家讲一讲你是怎么样写的代码？”

就这样，爸爸和周自恒一共录了十段，最早的“小学生 Ｖｉｔａ 君教你学编程”系列横空出世。

来Ｂ站的不只有小学生。近一两年，随着Ｂ站不断破圈、面向普罗大众扩张，且生活区、知识区等记录生活或强专业性的三次元版块强势兴起，不少心态开放的老年人ｕｐ主也开始入驻——耄耋之年的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戴建业、吹口琴的奶奶“月下玄月”、农村大爷“农乡大爷酱”……

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目前要数90岁的奶奶“敏慈不老”：“我90岁了，可以来Ｂ站做ｕｐ主吗？”

跨越代沟

家住广东的江敏慈，第一次听说Ｂ站是从孙子豆豆的嘴里。

今年疫情期间，江敏慈有一天突然发现豆豆对着电脑有说有笑、肢体表情动作丰富，一问才知道在录视频。敏慈好奇，问是什么网站，豆豆便和奶奶随口介绍了几句，说是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的网站，叫ｂｉｌｉｂｉｌｉ。

什么？江敏慈没听懂。她让豆豆把网站名字写在纸上，然后自己打开浏览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ｂｉｌｉｂｉｌｉ——三年前，她在老年大学开始接触电脑，从开机、关机、打字到浏览网页、下载软件，她学了整整两年才搞明白。

但90岁的江敏慈不怕学，也乐于接受新事物，她把这点归功于初中时教会学校带给她的品质。就这样，新世界的大门在她眼前打开，在 Ｂ 站上，她断断续续逛了几天，时而也会哈哈大笑，碰见不懂的就问孙子：比如视频屏幕上飞过的字原来叫“弹幕”，因为是像子弹一样的字幕；比如 Ｂ 站有很多分区，既有动漫、游戏、唱歌跳舞，也有人拍摄记录自己的生活、分享观点。

看到屏幕上侃侃而谈的普通人，江敏慈动念：我是不是也可以拍视频上传到这里？

她一直有一个心愿，想写一本自传，把这九十年的人生、历经的历史都写下来，但苦于文笔有限，始终一字未动。逛Ｂ站的体验给了她新思路：为什么不用拍视频、讲故事的方式，记录下自己的一生呢？

江敏慈有自己的一台电脑台式机，那是先前上老年大学时，儿子为了方便她学习视频剪辑特意买的。当年学“会声会影”时，她每次上课都带一沓稿纸，记了大半本笔记，把剪辑的每一个步骤都细致写下来，怎么添加文字、怎么设置动画效果，等上机操作时依葫芦画瓢。智能手机她更不陌生，早在六年前和朋友去三峡游玩时家人就为她买了手机，她在那时就学会了发短信、拍照传照片。

就在这台电脑前，她在孙子的帮助下支了自拍架，放上手机，按下视频录制键——随着一句颤颤悠悠的“大家好，现在年轻人都在玩Ｂ站，我也想来当一回ｕｐ主，可以吗？”，就这样，90岁的她走上了ｕｐ主的道路。

第一次拍摄，江敏慈没写草稿，想到哪说哪，不时还需要停下来想想，录了两三个小时才算结束。上传前要注册Ｂ站账号，她想了想，打下“敏慈不老”。

4月30日，这条名为《我90岁了，可以来Ｂ站做ｕｐ主吗？》、时长7分48秒的视频，一夜之间数据爆炸，被顶上Ｂ站首页。“敏慈不老”一夜之间涨了几十万粉丝，播放量也成量级增长，从几万到几十万再到如今的近500万。点开视频，满屏弹幕都在刷“可以！”“欢迎！”“奶奶好！”“奶奶真厉害”……

刘敏慈一夜爆红的视频《我90岁了，可以来Ｂ站做ｕｐ主吗？》。

孙子豆豆眼红得不行：自己也在Ｂ站当ｕｐ主上传视频，两年多粉丝才将将破万，大多数视频播放量不过三位数。

Ｂ站历来有一个传统，粉丝破十万的ｕｐ主会得到官方寄送的一块银色小电视奖牌，还有董事长亲笔签名的感谢书。仅仅两天，江敏慈成了Ｂ站破历史第一人——年龄最大、用最短时间拿到银牌的ｕｐ主，还上了《人民日报》《老年报》等各种媒体。

江敏慈也被激励了，很快，她又在家里录制了一期制作美食的视频，随后接二连三发布了多期类似于口述史的作品，比如 85年前抗日战争时逃难、上基督教初中接受的教育、年轻时逃离包办婚姻读书、70 年前自己选择的铁路机械专业……

“敏慈不老”的视频以人物口述历史为主，需要剪辑部分相对少。每次录制前，江敏慈基本会提前写好稿子，在自己的缝纫机边支起手机镜头。因为年纪大了，她偶尔会思维短路，有时，这卡壳也会呈现在发布的视频里。有一次，在重复好几次说过的句子后，敏慈停下来，原本集中的精神倏尔涣散，用颤抖的手轻挠自己的银发，小声嘀咕：“欸我说到哪了……年纪大了……我看下稿子啊。”

这种瞬间似乎不小心曝露了老年的真相，此时的弹幕上，飞过无数来自后辈的安慰：“奶奶别急，我们都在，您慢慢来。”

用爱发电，或者“恰饭”

鲜花和掌声之外也有外界的揣测和质疑。

这质疑甚至不会放过一个90岁的老人。有人说，这不过是图名图利，以年龄为噱头和卖点乘机敛财；还有人说，名不副实，视频质量分明很一般……

江敏慈没太理会，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孙子，对这些外界的声音不要在意。何况，她的实际行动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拒绝了所有找上门的广告商家与机构。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讲自己的故事。

但实际上，就算“敏慈不老”真的接广告，粉丝们也会真心实意为她高兴。在Ｂ站，奇怪的是，当年对于贴片广告如此愤怒的用户们，其实对于商业、广告并不反感，相反，如果自己喜欢的ｕｐ主能接到广告，他们通常会刷弹幕“恭喜ｕｐ主恰饭”（“恰饭”即“吃饭”，有钱可赚有饭可吃的意思）。究其原因，如今Ｂ站占到78％的主力用户是18到35岁的青年人（数据截至2019年5月），他们在互联网、市场经济、消费主义的环境下长大，有知识付费意识、也是首批接受付费视频会员制度的一批人。他们多半不在乎是否商业，只在乎内容本身是否足够真诚和有趣。

为了激励更多优质创作者加入，Ｂ站近几年不定期推广了许多奖励计划扶持新秀ｕｐ主，包括用户打赏的充电计划，但一个ｕｐ主若仅想依靠这些没有持续性的经济来源全职创作，几乎是不现实的。

虽然Ｂ站成功的社区运营，让大部分ｕｐ主目前依旧心甘情愿“为爱发电”，但情况并不全然乐观。今年6月，知名财经ｕｐ主“巫师财经”从Ｂ站出走，转而入驻字节跳动旗下的西瓜视频，据传签约费高达1000万。对于巫师财经的退出，Ｂ站的回应是：“无法遵守契约精神，给其他用户做反面示范。”

在“巫师财经”的告别视频《鲜衣怒马少年时》里，“巫师”称自己作为Ｂ站原住民、ＡＣＧ爱好者，一直以来也是为爱发电，当初发现财经版块一片荒芜、“没有能打的”，便自己操刀上阵，从“随便玩玩”的心态到发现自己能做的越来越多，不小心“踩出了一个风口”，此后不仅是Ｂ站，几乎全网都兴起了财经、学术类严肃知识下场科普的浪潮。但现实是，在坚持不接广告、不“恰饭”的情怀下，随着愈发占用时间精力的创作，加上被扒人设造假、被质疑抄袭洗稿的指控，巫师自言“越发感觉兼职做科普视频其实非常费力不讨好”。

“用爱发电的动力开始动摇，我开始怀疑，一个人用爱发电做入门科普，这种模式能否持续？”

“巫师财经”分析疫情对经济的影响：专题报告【巫师经济学 03】。视频截图

你并不孤单

无论如何，巫师在对Ｂ站粉丝的告别里，还是一往情深地回忆了Ｂ站带给他的留恋和感动。这份羁绊，也是许多 ｕｐ 主坚持创作的原因——来自于社区，来源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共鸣。巫师平时会收到各种各样的私信，有金榜题名与他分享喜悦，有当他是树洞倾诉自己乐观面具下的压力……他了解这种感受，在他经历黑暗时，也是他喜欢的 ｕｐ 主的视频，陪他度过了艰难的时光。

在Ｂ站这个社区里，有无数人正在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地彼此治愈。在Ｂ站这几年的游走中，最令我惊奇的一次发现，是直播自习室。一位网名叫“玛拉快跑”的姑娘，为了让网友监督自己备战法考，创建了一个极简白噪音自习室，每天从早上6点到晚上10点，几乎雷打不动地开着直播。

直播间确实很安静，没有任何人声，没有任何音乐，甚至，画面上永远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本笔记本、一个电子时钟、一盆绿植、一个加湿器，氤氲着雾气。只听得见敲击打字的声音、笔在本子上刷刷划线的声音，如此整整16个小时。

这样的自习直播玛拉已经日复一日开了一年半，仅有几天因身体原因中断。尽管在其中也经历过诸多误解和恶意模仿，但她依然在坚持，直播间的观看人数也从最初的五六十涨到了日均七千到一万。怎么会有人愿意停留在这个安静的直播间里？在屏幕的那一头，都是怎样的人？

玛拉不允许刷弹幕闲聊，有粉丝进直播间时，最多也不过是一句打卡语从屏幕上方飘过：玛拉加油！但有一次，有人误闯进来、发表了一通不理解的看法后，直播间里敲击键盘的声音突然又快又重。紧接着，弹幕飘过，玛拉开始与不友好弹幕对峙了。

很快，一直在直播间里默默学习的粉丝也三三两两下场维护玛拉。他们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大概十来分钟，不友好的闯入者已被禁言请出。在这场“胜战”之后，玛拉的直播间难得活跃了一会儿，玛拉表示感谢，而大家趁着短暂的休息闲聊起来：“我今年初二”“我高中”“哇都是小弟弟小妹妹吗”“我应该比你们都大吧90后飘过”……

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因为某种共同的认知，在虚拟空间里点头握手寒暄，同声同气，仿佛认识了许久，毫无隔阂。

天涯若比邻。对于玛拉，或者对于直播间背后的几千人而言，在三次元世界各自为战的孤独里，在为了某个目标或理想进发却漫长艰难的道路上，至少还能拥有一个虚拟空间沉默却长情的陪伴，告诉你，你并不孤单。

就像玛拉在直播间说明里曾经写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做你登顶的伴。”

或许，这就是Ｂ站存在的意义。

【来源】289号

【作者】予卿

【作者】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

来源：南方+ - 创造更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