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难对黑客这个群体以年龄来做划分,比如你可以轻易在论坛上认识一个15岁的老湿父,而终其一生不得法门的也大有人在。但站在网络历史长河上看,黑客群体文化又存在着明显的跃迁,对于年青一代,这种跃迁形成了独特的塑造力。
大约在2013年,以乌云、补天为代表的一批漏洞响应平台集中诞生,白帽黑客第一次作为一个职业名词出现。这是一道鲜明的分水岭,从兴趣到职业的转变构成了新生代黑客群像。
注:白帽黑客指黑客中从事正当行业,或以维护网络秩序为使命的群体。
新生代黑客群像:这个时代不再需要侠客
文|高宁
过去的十年间,中国互联网拓荒是唯一超过北京楼盘建设速度的工程,年青一代的白帽子在新时代引吭高歌,信息安全迅速发展成为大学科目,黑客第一次成为职业道路上的一个选择。
这种职业化的转变某种程度上造成了黑客社区的衰落,自由平等的黑客精神和那些壮怀激烈的情绪,如今已越来越难寻踪迹,这在某种程度上昭示了上一个黑客时代的终结。
我怀念那个黑客时代,就好像怀念1986年崔健在工体大喊着「一无所有」一样。
但是当我坐在这些年轻白帽子的面前,他们所展现出来的自洽又让我感到惊讶,或许那些情怀还在,又或许有没有情怀并不那么重要。
『还记得夕阳下的奔跑,那是我被骗过的学费』
黑客「小白」把他被骗的原因归结成起了一个小白的网名。
尽管他被骗的钱早就靠挖洞(注:白帽子在漏洞平台提交的漏洞会获得现金奖励)赚回来了,但这段被骗的经历还是让他记忆犹新。
小白没有上过大学,但「该交的学费一分也没少交过。」
这件事要从他入门的时候说起,不是科班出身的他没上过一节计算机课,电脑基础是「WASD+甩狙」,大概就是玩游戏走位很风骚的意思。
作为一名90后,小白说自己是「趴在网线上长大的」,他跟很多从事这个行业的人一样,因为游戏装备被盗跟黑客结下梁子,后来为了报仇雪恨才沉下心来学技术。但无奈碰到的第一个老师来自「黑客娱乐圈」,是个骗子。
我:什么是「黑客娱乐圈」?
小白:技术不咋地,靠忽悠为生的人。骗我钱的ID叫「雪中悍刀行」。
那阵子网上流传着一句歌谣「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大概是用来讽刺黑客娱乐圈没有真材实料,靠花里胡哨的东西骗人。
我:被骗了多少钱?
小白:500块,我搬砖的工资。
我:怎么被骗的?
小白:刚入门的时候,想要速成,就想找现成的软件、攻略,直接能盗QQ的那种,于是就在论坛里求助,那时候技术什么的都不懂,别人忽悠让交拜师费,心里想着交了钱就入门了,就交了。
我:交完钱找不到人了?
小白:他把我拉黑了,我在论坛里骂了他一下午。
某种程度上说,「黑客娱乐圈」是黑客社区乱象的一个缩影,对黑客技术爱好者来说,论坛社区变成了一个布满雷区的修炼场,想要在这儿学到技术,必须要小心提防、处处谨慎。
小白现在在一家公司做网络安全研究员,业余挖洞,从攻防的角度来看,他处在防守的一方,在他看来白帽子没有代表太独特的身份,只是一份工作。
『少年得道』
我:什么时候开始做白帽子?
楚轩:去年
我:什么时候接触黑客技术?
楚轩:去年
我:……
补天漏洞响应平台目前注册的白帽子有44109人,楚轩的排名是192名,他今年20岁,在校读大二,十分符合人们对年轻黑客的印象,年轻、朝气,技术上小有成就。
我:为什么选择做一个白帽子?
楚轩:这可能要追溯到我的大学专业,我们学校信息安全专业,培养方向明明白白写着培养黑客、红客,我当时压根不知道黑客是什么,就觉得好像能盗别人QQ,听起来很酷。
我:为什么后来对挖洞这件事着迷?
楚轩:说起来挺偶然的,大一的时候,学校有个CTF比赛,学长因为跟导师闹矛盾名额空了出来,我当时压根不知道CTF是什么,攻防之类的也一窍不通,但还是去凑了个数,那场我们团队居然还拿了二等奖,当时就觉得特别新鲜,非常有成就感。
我:找到了用武之地。
楚轩:是的,从那以后就一直在钻研,泡论坛,等到真的能挖洞的时候就到了补天。
补天风云黑客榜
楚轩喜欢收集补天平台的英雄勋章,在补天与他同一战队的队友眼中,他挖起漏洞来身上有种气质,他自己这样解释:
「补天有三种英雄勋章,每月挖洞最多的前10个叫战神,准确率最高的10个叫火眼金睛,奖金最多的10个叫赏金猎人,可能是因为这几个勋章,也可能就是为了奖金,成宿成宿的挖洞,提交的多了大家看起来就像在刷屏。」
我:在你眼里,这些勋章好像有种特别的荣誉感,你怎么形容它。
楚轩:可能补天排名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确实有种荣耀,跟学霸争着考班里前几名一样。
我:挖洞赚得多吗?
楚轩:在补天和各种众测平台,赚了差不多有10000了。挖洞赚钱对我来说挺重要的,第一可以补贴生活,挖洞赚钱以来差不多胖了十斤了,哈哈哈。而且能赚钱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成就感,比如毕业前把学费赚回来。
我:白帽子会成为你的职业选择吗?
楚轩:会,我目前就在一家公司实习做渗透测试,其实学习技术对我来说我就像是确定了一个阶段的运动方向,跟大多数人说,要健身、要练出八块腹肌,是一样的。
不久前,楚轩被补天评定为重潜白帽,意味着他被平台认可为具有突出价值和重大潜力的白帽黑客。在4万多名注册白帽中,这个称谓看起来很有分量。
我:所以现在明白黑客是什么了吗?
楚轩:从技术上来讲肯定是更明白了。但就像我们介绍自己说,我是挖洞的、搞渗透测试的,别人一听,奥,跟程序员差不多,我就不置可否,其实大家都还是觉得,反正就是捣鼓电脑的呗。
我:所以心里会有不爽吗?觉得其实我做的比你想得更高深。
楚轩:现在不会。就像我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上大学时候把教学楼一层楼的电子锁都攻破了,他们就会觉得牛逼、厉害、能不能教教我,就是它不是一个值得非得解释清楚的东西。
我:所以会从其他方面获得成就感。
楚轩:是的,就像我家人其实压根不知道我做什么的,他们就觉得我能赚钱了,也有一技之长,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楚轩在同龄人中率先完成了他的道路选择,补天平台对他来说既是训练场也是荣誉墙,而对于更多人来说,漏洞响应平台的诞生发出了一个信号「做白帽子是有钱赚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乌云和补天的出现直接推动了白帽职业化的进程,对于年轻一代,漏洞响应平台这道分水岭就是一切的开始。
在这之前,很多人被迫选择了放弃。而相比起小白和楚轩,这些放弃背后的故事难免有些令人感慨。
『黑白与生存』
时间倒回2013年,第一批90后开始踏出校门,有人说这是白帽黑客诞生最多的一年,但事实上,这一年尤为艰难。
摆在他们面前的职业选择并不多,至少白帽子还算不上可以赚钱的活计。
「SK」本不想接受我的采访,我跟他说,「至少你有机会把当年的选择记录下来。」
2009年大学开始接触黑客,13年毕业别人忙着分手,SK忙着清理电脑硬盘。他不想继续下去了,准备转行了。
SK:玩儿了四年,我觉得我技术还可以,但最后还是找不到工作,于是就不想再继续了。
我:觉得没出路?
SK:大学四年都在学习技术,但是在家长、老师看来,就是整天玩电脑,肯定废了。那时候我们老师问我「玩电脑能养活自己吗?」我不服就是觉得有技术一定能赚钱,等到快毕业了,找了三个月工作,那个自信一下子就磨没了。
我:没有那么惨吧,有技术还怕找不到工作?
SK:可能是我个人的原因吧,有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当时给一家厂商发过漏洞提醒,大概内容是,「你的网站有问题,我可以修复,有需要联系我。」当时是有点私心的,想着露一手说不定就能进公司把工作落实了,结果收到邮件,对方说「你这是恶意进攻,是勒索。」那时候就开始觉得没出路,你做的事没人认可,有什么出路呢?
我:当年10月,乌云就上线了。
SK:可能是没缘分吧,大家都盼着有这样的东西出来,得有个组织代替你来发声,等真出来了,敢冒着风险去响应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用技术赚点外快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吧?
SK:想过,但是不敢,我连曝光别人的漏洞都不太敢,更不用说碰黑产了,理智点想想,那是条无底洞。
SK所描述的白帽子和厂商之间的尴尬关系其实并不特殊,尤其是在乌云、补天等一众漏洞平台未上线前,没几家公司是真的重视网络威胁的,事实上那也是黑产最猖獗的一段时间。
上一代黑客转型的转型,转行的转行,剩下一部分靠着兴趣干着白帽子的活儿。而这些刚刚踏出校门的小白帽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继续做下去吃力不讨好,转身去做黑产又违背初心,转行更多情况下是个无奈的选择。
我:没有坚持下来,后悔吗?转行这么久了,什么感觉?
SK:感觉过得更好了,钱也赚到了,也不糟心了。
我:我经常遗憾没生在八九十年代,动荡、激烈,处处透着股摇滚的劲儿,我觉得黑客圈也是这样。
SK:可能是吧,但其实我们这代人都没有那么多家国天下的情怀,能做好自己就不错了。说白了,时代变了,所谓的黑客大战,到了我们这一代没有那个背景了,那种拉帮结伙跑到对方阵地上宣誓主权的冲动不现实。
我:我能理解,但你会觉得学校教出来的黑客没力量吗?
SK:要力量干什么呢,再来一次黑客大战?那没意义,这个时代不需要侠客,白帽子就像是当年黑客的进化体,白帽子挖的每一个漏洞都比插旗有意义。
我见到的SK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他既没有太多理想化的憧憬,也没有对现实表露太多的不满。我与他年龄相仿,但相比起来我好像生活在过去,在他的处世哲学里,我那些看似怀念过往的提问自然落了下风。
或许是因为那句时代变了,我没能与他谈论我心目中的黑客精神,从知道他不愿意用技术作恶的时候,我就清楚他仍然坚持着对正义和道德的坚守,转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选择,但不是对生活的妥协。
我想,他终究是有遗憾的。尽管没能从他身上看到我所熟悉的那种情怀,早年间黑客社区培养出来的那种江湖气被更规范的轨迹覆盖,但支撑着他走过大学那四年的还是那些黑客共通的气质:打破规则、玩世不恭,又固执的坚守道义,这一点至今在SK的身上还能看到。
『这件事不再是儿戏,有人以此为生』
90年代出生的白帽子们有着独特的生长环境,在他们成长的20年中经历了中国互联网最为重要的几次起承转合,而在大多数人应接不暇的时候,小白、楚轩、SK,这些人抱着不同的目的走上黑客道路,又怀揣同样的初心维护着网络世界的平衡。
有人把互联网时代的90后称为缺乏集体记忆的一代,而我从这些小白帽子身上却看到了更多美好的品质,真诚、善良。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正在迅速的学习如何扛起网络安全的大旗。
这个时代不再需要侠客,而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每个人又都是侠客。
不同的是,这些年轻人要面临的环境更加复杂,黑客不再单纯的是一门兴趣,年轻的白帽子开始以此为生。
「钱一定要看。物质需求没有满足的情况下,其他都是扯淡的。始终白帽子会长大,不再年轻,不再热情。有了家庭,你身边发生各种事情,你要有掌控能力。黑客在互联网上有很强的掌控能力,但决不能牺牲现实生活中的控制能力。
生活比计算机更复杂,更不确定。出现问题的时候,钱至少可以解决70%-80%问题」
这是乌云核心白帽黑客猪猪侠给年轻人的一份忠告,我们无法肯定对年轻人来说钱是不是最重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需要对现实生活的控制能力。
『结语』
在这篇文章中,我本想通过采访来讨论黑客职业化是否是妥当的,但最终发现它只是一种不可逆的潮流。
而最终在这些年轻白帽子身上,我看到了他们各自不同的选择,即使他们其中有些人涉世未深,但这些选择已经显露出了意义。
最终,当这些年轻人面临的困境汇聚成对某种诘问「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想,恐怕没人能够给出回答。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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