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的心得,此前未及成文,借这次成书的机缘,他“逼迫”自己写了出来。要知道,王先生不用电脑,这几万字都是他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王先生在自序中说:“这次编集,除了文字的修订外,我新写了此篇《自序》《读〈容安馆札记〉拾零四则》及两则附记。”这是择要的说法,实际上还有不少散于全书各处的增补。零散的就不提了,这里介绍几篇较长较重要的。
为《〈宋诗选注〉的一段荣辱升沉》增写的附记,补充交代了日本学者小川环树先生于1959年4月在京都大学《中国文学报》上发表为钱氏“平反”之书评的前因后果,词学大家龙榆生在其中可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为《〈正气歌〉所本与〈宋诗选注〉“钱氏手校增注本”》增写的附记,进一步分析了钱先生不选《正气歌》的原因,对照大力推崇《宋诗选注》一书的小川环树却对《正气歌》“大选特选”,阐述自己这些年对此事的探究与理解。
《钱先生的两篇审稿意见》一文中,原本只是分段引用了钱先生审稿意见中的话,此次则新增两篇审稿意见全文,附在文后。顺便提一句,对此王先生一直很犹豫,最后在我们再三劝说下,考虑到原文件系工作性质的公函,且是纯粹的学术探讨,才同意全文公开。其中一份审稿意见因当时用圆珠笔写于薄纸上,年久漫漶,王先生怕我们认不清,特地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第14页所附钱锺书先生1984年12月信函,情况也与此类似。
日本早稻田大学内山精也教授是宋代文学研究领域卓有成就的学者。1988年,他到复旦大学进修,跟随王水照先生学习宋代文学。此前,他在日本已与若干同道学人一起从事《宋诗选注》翻译工作,到沪后就与王先生做了一次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钱锺书先生看到了这篇《对话》,在信中表示“奖借过量,益增惭悔”,这当然是他一贯的谦辞,但应该确是比较满意的,所以同意内山精也到他家中拜访,畅谈许久,并留下了珍贵的合影,即此次收在书中的第219页的照片。此事的前因后果,王先生原在《钱锺书先生的闲谈风度》一文开头有过简单介绍,此文发表时,自需一个冒子,既是引起全文,也是交代前情;但收进书中时,因全书均围绕钱先生,故不再需要这个冒子了。我便建议王先生把这一段移作《对话》一文的附记,王先生采纳了这个建议,但认为直接移过来不够妥帖,遂在吸收原先文字的基础上补写附记,将事情交代得更全面。他的精细缜密,于此亦可见一斑。
一张张拍照传校样
除了新增大量内容外,王水照先生逐字逐句审阅了全新编排过的书稿。本来每次书稿有进展,或是王先生有什么新材料要交代,都是我到学校或他的住处送、取;但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各个小区封闭。春节前,我把一校样送到了王先生住处,没想到当王先生看完校样时,我却不能去取了。那怎么办呢?起初试过电话沟通,但因修改得太多,这样要讲很久,还容易听差记错,并不可行。最后采取的办法,是逐页拍下来,再用微信发给我。86岁的王先生,虽然一向与时俱进,也早就有了微信,但说实话用得并不多,毕竟看手机伤眼,所以我一般也尽量把材料打印出来送去,减他负担。但这时实在没有办法,逼得王先生使用微信的频率大幅提升。一校样比成书篇幅少一些,但也有200多页,老先生硬是逐页拍照后发送给我。
王先生那段时间身体仍然虚弱,却还是坚持一页一页看完全部校样:从小标题的修改,到出处的校正,乃至一个字或一个标点,都一丝不苟地批注在稿面。整本校样看完,对我来说仿佛是上了一堂精彩的学术写作课。
其中有一页校样,令我尤感触动。王先生有许多材料留在旧居,他一直想找,但因为疫情无法回去。在校样处理到相关问题时,他批注道:这个材料须回旧居找,然后情不自禁地大叹一句:“快点解除隔离吧!”王先生性情是极温和的,我自读书时认识王先生,20年来似乎从未见他着急慌忙,总是那样淡定,不疾不徐;但看着这行字,我好像见到了王先生苦恼烦闷的样子,他对这本关于钱先生的书稿的重视,在这不经意的字里行间亦展露无遗。
亲身示范“弟子服其劳”
王水照先生自1960年从北京大学毕业,进入中国社科院(当时称中国哲学社会科学部)工作,即跟随钱锺书先生治学与工作,一直到1978年他调至复旦大学,18年间始终亲承謦欬;而自1978年至1998年钱先生去世,20年间他们也始终保持密切的联系。书里有一封杨绛先生写给王先生的信件,对他为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论文集写的文章表示肯定,还回忆了当年生活的情景:“我还记得我们那间陋室,你曾为我们缠上一条铅丝。铅丝始终‘直如弦’,整栋七号楼已无迹可寻矣。”当年钱、杨二先生住在一间小宿舍,王水照先生住在兼做仓库的门房,距离非常近。除了在屋内拉一根铅丝用来晾衣服、毛巾,他还为钱先生的台灯换过功率较大的灯泡。因书桌前的窗户朝北,光线不足,灯亮一些,钱先生才好读书,不至于伤眼。
另一封信中,杨绛先生问:“‘烧饭人’还记得我吗?”这个“烧饭人”是谁,引起了大家强烈的兴趣。答案是:王先生的公子。当时王先生尚年轻,公子更是只有几岁,在社科院里自己玩,遇到了杨绛先生。难得碰到一个说上海话的小朋友,杨先生非常喜欢,就与他聊起来。小朋友叫她“阿姨”,杨先生说:“你应该叫我阿婆。”“为什么?”“你去问你爸爸就知道了。”王先生的回答是:“因为她是我的老师,所以你要叫阿婆呀。”杨先生听到后笑说:“我不是你的老师,钱锺书才是。”这句话被王先生视作一种认可,一直记在心里。当时杨先生还问小朋友你以后要做什么,答曰“要烧饭”,逗得杨先生大笑,后来每与王先生通信,末尾总要问一句“烧饭人”如何了。
这次的书中,最遗憾的是没有一张王水照先生跟钱先生的合影。对此我再三问过王先生,为什么别人都有,您反而没有呢?王先生说:“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见到钱先生,都是毕恭毕敬的,哪敢提什么要求!你看到广宏当年在章先生跟前的样子,就知道我的样子了。”外子陈广宏是章培恒教授弟子,所以王先生这么跟我说,我便完全明白了。另外,在那个时代,照相机是稀罕物,拍照远不如现在这样方便,别说合影,那些年的单人照,王先生都几乎没有。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讲,但我想还在于日常天天见面的人,往往想不到特意去拍照;反而是难得见面、特地相约的,才会专门准备相机合影。就像内山教授去拜访钱先生,一方面是当时他在日本比较容易获得相机,一方面是专程拜访,知道机会难得,所以才留下了这次收在书中的珍贵照片。
《钱锺书的学术人生》中关于“钱学”的探讨,已经受到许多关注。王水照先生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泰斗,以他的学术功力,去分析、探究钱先生的学术思想,自然与他人不同。对此相信今后会有更多专业学者讨论。而我在这次出书过程中,深切感受到王门弟子对老师的满腔热情。侯体健教授作为王先生的助手,从选题、分辑到搜集文章,均深度参与,后来新增的两篇万字长文,都是王先生手写后,由他输入电脑并校对的;书后附录的“本书所涉与钱锺书先生相关文献”,则是由他的太太刘晓旭整理的初稿。卢康华博士是西泠印社社员,艺术功力深厚,书中所有涉及《钱锺书手稿集》的引文,都由他校对一至二过。钱先生的手稿集是公认的难读,不仅多为草书蝇头小字,而且从天头到地脚密密麻麻,或横或竖,或忽然一根细若游丝的线条指引到旁边插入。我复校引文时,常常半日只能找到一条,眼睛却看到刺痛流泪了。如果没有卢博士的校核,真不知该怎么办。书中钱先生信函和两篇审稿意见的释文,都是卢博士做的,他还取钱先生“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之句,篆刻了“书癖诗情”印章一方,作为钱先生110周年诞辰的纪念。另外,王先生门下还有许多学生参与了书稿校对和纪念会筹办的工作,正如王先生自序最后所云,他们都有“弟子服其劳”的精神。我想,这跟王先生对自己的老师始终敬重、以弘扬老师的学术为己任有关,言传身教,给他自己的学生做了最好的示范。
作者:郭时羽
来源: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