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克尔的《重拾交谈》英文原著面世,《纽约书评》杂志刊登了书评人雅各布·威斯伯格(Jacob Weisberg)的书评。整篇文章的主体是沿着特克尔的思考路径,对电子产品对私人交谈的伤害继续作了许多有意义的探讨。而这篇书评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提到了一句且只有一句关于电子邮件的。这处说的是,从前电子邮件是让人向往的、有诱人能力的网络技术产品,可是时过境迁,如今的年轻人对电子邮件其实没有多少兴趣了。威斯伯格作为这篇书评的作者未必意识到,在电子邮件这个细节上,他的判断与特克尔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本人注意到的不同,只是不完全赞同特克尔走出“时刻在线”困境的解决之道。
毕竟,谁会在探讨人类与设备、人与机器、交谈与手机等宏大议题的时候,有闲心去关注电子邮件是不是一个合乎时宜的例子呢?
理性的与“有套路的”
《断线》(Disconnect,2012)剧照。
在人机关系和手机批判研究领域,特克尔是跨世纪式人物,其影响是少有人能比的。其他研究者在列举例子的过程中,实际上也一样,在某个排比句中添上电子邮件——当然,另有一些书如托马斯·斯特里特(Thomas Streeter)的《网络效应》(The Net Effect,中译本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主要考察或回顾的是互联网上公共的而非私人互动,并不太可能提及电子邮件。确实,添加例子有助于在叙事上增强句子的力量,使得人感受到手机和移动互联网无处不在的破坏性影响。而特克尔之所以在多个地方把电子邮件作为一个例子,或者说反思的对象,还是因为电子邮件可以服务她的整个论述。写电子邮件是追求效率的、理性的,却非完整的互动形式。就像她说的,每个互联网使用者在不同的网络空间呈现“最完美的我”,对个人形象加以整饰,这尤其体现在社交媒体的个人主页。而经过编辑、调整的电子邮件内容,也能实现同样的效果。
甚者,被称为网络心理学奠基人的约翰·R.苏勒尔(John R. Suler)在《赛博人》这本书中,直接把电子邮件描述成了一种形象整饰的舞台。比如,他说,“在一系列电子邮件交流过程中,问候语的反复调整暴露出人的小伎俩,有时让人觉得很好玩,有时还有竞争力”,而这里说的竞争力具体是指在称呼和问候语上如何表现得更礼貌、更友好、更热情或更情绪化。
《赛博人》[美]约翰·苏勒尔 著,刘淑华、张海会 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7月。
苏勒尔把一封写给“帕特”(Pat,化名)的电子邮件当作例子,写了几种问候语,有的是工整而传统的“亲爱的帕特”,有的是随意的“你好,帕特”,有的是表示欢喜的、高度情感投入的“帕特!!”——此外还有更多的形式。问候语固然由于双方关系、写信语境等方面的差异,而存在一些差异,可有意思的是,绝大多数都会产生“我很尊重你”或“我很关心你”的神奇效果。电子邮件是邮件这种古老传递形式的互联网产物。而邮件存续了数千年,在不同文明中都有比较充分的发展,从称呼、第一句问候语到段落,再到祝福语和落款等元素,都具备了某种标准。因此之故,也可以说,电子邮件有形成“套路”的基础。
倒不是说,既然电子邮件有了标准化模版,写对格式就必然合乎收件人的“期待”,有时候,还需要发件人在模版的基础上调整某个内容的细节。苏勒尔提到电子邮件标题栏的“re”,也就是“回复”,而连这也有发挥空间。“回复”是回复一封邮件的前缀词,只要点击“回复”选项,它都会随着系统自动出现在标题里。是保留还是删除这个词,在他的解读中有不同的含义。保留可能只意味着一种礼节性往来,“我”收到了“你”发来的邮件,现在回复“你”,至于有没有下文是未定的。相反,删去“回复”,另起一个标题则表示愿意继续交谈,接着上一封邮件的内容,开启下一封的主题。一来一往,相互之间的邮件多了,每个标题就像一本书的章节。
不得不说,没有哪个互联网文本能比电子邮件“更有套路”了。难怪苏勒尔能把电子邮件形容为互联网的文本竞技之巅。按照他的说法,在激烈的讨论中,没有人说“你好”,而这件事不管是在现实生活还是网上都是如此。唯有电子邮件是例外。
总之,电子邮件被描写成一种比较理性的东西,有设计、有规划。人们写封邮件必然有个某种有效率的目标。为此,发件人调整语句,添加问候语、谦辞、敬词,加标题、落款,对内容分段,有时还辅以表情符号,甚至加上图片和音乐等多媒体,省去那些有意外的、不确定的、有停顿或迟疑的情感部分。
也因为电子邮件有此特征,它成为一种劳动工具。在商业合作、产品推广和工作协调等工作领域,随处可见电子邮件的影子,而这些领域都需要人在特定时间,使用专有的格式、术语去写邮件,传递资料。作为劳动工具的电子邮件,可能是最“整齐划一”的了。这种特征,倒不是指我们打开电子邮箱,在“收件箱”看到满屏的邮件工整有序,而是为了工作而群发的邮件,在内容上是统一的。哪怕不是群发,其内容也是标准化的书写产物。苏勒尔的《赛博人》引用皮尤研究中心在2013年的结论,电子邮件是劳动大军主要的通信工具。近十年过去了,如果站在2022年来看电子邮件,它可能已经被劳动大军弃用得差不多了。这是因为随着整个社会对效率的追求,时间节奏的定义被改变,它不再是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地走,而可能是每分钟甚至半分钟地走,即时通信(比如我们随时都在查看的微信)正在替换电子邮件,在某些领域已经被替换,而有的领域如应聘、投稿、接收网站验证码等,还有电子邮件的一些位置。
找回“感性”
一个有效率的工具,在越来越多的领域被更有效率的工具接替。
这个演变的速度快到让人无法回忆起来究竟起于何时。大概也没有人能回答,每个人的时间也未必相同,而在研究者那里,电子邮件只是“社交媒体、视频应用、电子邮件等”这一表述中的某个例子。
我的个人经历是,在2016年刚毕业工作时,同事之间写稿子、转发稿子、报选题、转发书讯,基本上还在用电子邮件,而半年后开始完全转向微信。这几年,电子邮件在工作方面只限于接收出版社、图书公司发来的新书讯,不过其实,用电子邮件发布书讯的图书编辑没有多少了。十几年前的景象与这大为不同。那个时候,图书出版行业最时髦的营销工具是电子邮件,而不是其他。
2022年的一期《出版发行研究》杂志。
比如,2003年《出版发行研究》杂志第7期刊登《图书E-mail营销期待激情飞扬》,2004年《图书情报知识》杂志第6期刊登《书业企业E-mail营销初探》,两篇文章都有学科和学术杂志的专业化进程刚起步不久的早期痕迹,而其选题,也都是电子邮件进入图书出版行业之初的写照。可惜,未曾经历那个年代,并未见证过人们在当年对这件事的热情和展望。现在,偶尔收到电子邮件书讯,遇上感兴趣的选题,会挑个时间回邮联系,尴尬的是大多数的“回复”发出去后不再有消息,直到下次同一个邮箱地址发来另一封全新的,与上次没有关系的邮件。还有的时候,收到一封群发的电子邮件,写了回邮后,一两分钟后微信忽然弹出对话框,“哈哈哈哈,收到了你的邮件回复”,这时会反应过来,不是每封电子邮件都是需要或是希望被回复的。毕竟,像微信这样的即时通讯才是当下这个年代最受欢迎的工具。
“每当我听到家人说他们会以邮件的形式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我听到的是人们对分神、舒适和效率的渴望。”在开篇引用的特克尔这句话前,还有半句话是“每当我听到相爱之人说他们宁愿通过手机短信‘聊天’”,其手机短信主要由即时通讯工具发送,包括“Whatapps”“MessageMe”等手机应用。某种情况下,社交媒体的私信也有即时通讯的效果,因为有时,它也能让发送人和接收人“时刻在线”。而电子邮件并不具备这个能力,这是它最终会被替代、被冷漠的根本性原因。电子邮件与手机上的其他工具被相提并论,不过是因为它也被认为是一种技术理性产品。写电子邮件,有设计,有规划,有修改,有调整;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进行私人交谈,有情感的投入,有停顿,有迟疑,有声调和表情的变化。
实际上,在早些年,电子邮件不是“理性”的,是“感性”的。人们对它甚至有一些浪漫色彩的艺术性想象。
电影版《第一次的亲密接触》(2000)剧照。
1998年,蔡智恒创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在其构想情节里,主人公痞子蔡在失落之际,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生轻舞飞扬的注意。她写电子邮件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两人开始交流。而当痞子蔡憧憬着未来时,却收到了轻舞飞扬最后的电子邮件。
也是在这一年,由汤姆·汉克斯、梅格·瑞安主演的电影《电子情书》(You've Got Mail)上映。片子开场的“You've Got Mail”画面和声音设计,表现了初代网民对被关注、被倾听的欢喜。女主在街边经营着小书店,而男主经营的是一家大型书店,有实力经常搞低折扣。两人在现实生活中互相竞争,互为敌人,而在网上,两人却是互不知彼此身份的笔友,互写电子邮件。最终,是电子邮件让他们决定改变偏见,去接近,去交谈,去理解彼此的为人和处境。在这个故事里,电子邮件不是阻碍,而是拯救了面对面交谈,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两个交谈参与者都比此前更有共情力。这样的故事情节在真实世界也能发生,因为影响交谈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如何交谈”,而是“是否交谈”。
《电子情书》(You've Got Mail,1998)剧照。
当然,有个情况是,在当时电子邮件是互联网为数不多的通信工具之一。与其说它是电子邮件,不如说是某种“@”通讯。写邮件的双方不是相识的人,由此陌生的、匿名的身份便使邮件罩上了一层浪漫、神秘而不确定的面纱。许多早期互联网的产品最早都可以追随到军事用途,当它们进入生活和工作领域,其特征除了被前面提的托马斯·斯特里特说的浪漫主义、资本主义塑造,也由互联网的参与者、使用者改变。电子邮件和“@”符号身上的感性部分和浪漫色彩已经成为历史,成为一种技术理性产品,而这本来不是它最初的全部面貌。
《注意力分散时代》,[澳]罗伯特·哈桑 著,张宁 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2月。
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彻底否定手机这个设备和移动互联网这一技术。有一位传播学家叫罗伯特·哈桑(Robert Hassan,其《注意力分散时代》有复旦大学2020年中文版)设想过逃离手机和互联网,可想而知,失败了。他担心的主要是“时刻在线”限制了人长阅读和深入思考的能力。这些担忧,几乎是每个对手机或互联网有所怀疑的人都表达过的。而放眼望去,在整个互联网,还保留有长度写作、阅读和思考的通讯工具,好像只有电子邮件。在那里,不受运营商甲限制运营商乙的影响,打开电子邮箱可向任何后缀的电子邮箱写邮件,唯一糟糕的是,可能被系统判为“垃圾邮件”。
如果在某天,找个时间段,坐在椅子上掏出手机——用电脑的体验更佳——打开电子邮箱,构思一番,写几段话发给你想念的朋友,回忆一些事,聊点苦恼的或开心的,点击“发送”选项的感受必然不会差。
比《电子情书》更早的同类型电影《街角的商店》(The Shop Around the Corner,1940),讲的也是邮件拯救交谈的故事。两个人在现实工作中斗法,在书信里却是互为知己的笔友,到头来,也是书信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只不过两个人是写传统纸信,不是写电子邮件。
作者|罗东
编辑|西西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