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锐(山东理工大学副教授,澳门城市大学艺术学博士生)
[学者的小传]
林冠部,1936年出生,2016年去世,浙江永嘉人。
1957年复旦大学中文系,1962年毕业,同年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导师经过刘大杰、周冬云、张天秋、保正浩、王云熙等,1965年毕业。曾在中国电影协会、国务院文化组工作,1975年起在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任职。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曾担任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红楼梦纵横谈》 《红楼梦版本论》 《红楼诗话》 《梅杈楼文集》 《中国科举》及其他论文、散文随笔《溪山话本》 33660
[叙述]
林冠部老师是著名的红学家,不仅对极高的文艺理论有造诣,还亲自进行了诗文创作。他常年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开设《秦淮旧梦》和《目录文献学》课程,讲授古典文献源流、古典诗歌的批评和欣赏。十多年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进修的时候,有幸听了林冠部老师的这两门课,突然产生了敬慕之心,后来经常在他身边,听他谈论学问和往事。林老师去世已经六年了,他那种古色古香的学者范儿仍然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林冠部
复旦十年
林冠部老师1936年出生在浙江永嘉的一个书香问题上,接受了良好的基础教育。他聪明勤奋,中学时读了很多书,打下了良好的写作基础。高中时他创作的寓言《诗学》轰动一时,后来被收录在《梨树的遭遇》的儿童文学集内。
1957年,林冠部老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5年,研究生3年,因为“文革”又在学校滞留了2年,前后总共10年,他直到1967年才被分配到北京。
复旦大学十年是林老师最难忘的岁月,他告诉我最多的就是这段时间的生活。当年,复旦大学中文系、周冬云、刘大杰、张天秋、赵景深、王云熙、保定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林老师一一讲述了这些老师的学问、风采。大卫亚设,Northern Exposure。他读研究生时的指导老师是刘大杰和周冬云两位老师。刘老师的讲课很精彩。上课开始,窗台上、讲台前都挤满了学生,直到下课大家还没有全心全意,刘老师只好推迟值班。下节课的讲师只能在教室门口提醒。(Template,课堂名言)“班宇”的时候,在会上批评了刘大杰老师。他坦然接受,态度很诚恳,但会议一结束就走出会场,他绕着手中的文明棍子兴致勃勃地回家了。这很能理解刘老师的心。朱冬云老师除了学习问候外,书法也很好。当时他写的大字报晚上总是被偷。林冠部老师的书法也受到周老师的指导,特别有趣的是周老师让他用毛笔字练习运笔。林老师一提到这件事,我就想不起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了。另外,张天秋老师的文人气质,保正浩老师的幽默诙谐,赵无极老师的叔叔,复旦老教授赵松庆老师晚上在屋顶上星战,在王云熙老师家里彻夜聊天。林老师讲的各种轶事轻松有趣,但又从另一个角度不失学术史,让我们年轻人近距离感受到老一辈学者,林老师还告诉我老师们对他太好了,但这些老师都走了,他无法报答。这时,他的眼里已经充满了热泪,声音也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我只能继续传达这种‘好’,传达给自己的学生们。”
第一次去林老师家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是山东济宁人,林老师说我和山东人有缘,几个好朋友是山东人。他上大学的时候,条件艰苦,年轻人饭量大,总是吃不饱饭,每天饿得咕叫。一个同学迟到了,曹飞(林老师叫他智妍大哥)是山东日照人,每次在家返校都会背包袱煎饼。晚饭的时候,晚鸟从行李里拿出一张,撕了一半,一半塞进林老师的饭盒里,另一半一个人留下来吃饭。这张煎饼半张铺在地板上,林老师晚上可以踏实地睡觉了。
一年“五一”前后,我带着林老师在浙江师范大学放假。那天晚上坐飞机从北京飞到杭州,坐车到金华已经是晚上11点了。林老师突然建议去公交车站吃碗炒粉。浙江师范大学陈建军教授把我们拖到金华公交车站,找路边摊点了三份炒粉,还特别叮嘱店里多放香肠火腿。我们坐在简单的棚子里,不久热炒粉就干了。林老师尝了尝,感动了。“嘿!就是这个味道。"原来林老师在复旦大学读书的时候,从上海到他老家温州没有直达车,每学期开学或放假回家,只能先去金华。每次到达金华,他都要先吃一碗炒粉,然后赶路。但是他说,那时的炒粉没有这么多好东西。他边说边拿起一块香肠给我们看。
林冠部的部分著作
魏晋风度
>林冠夫先生的身上有一种魏晋风度,有一种洒脱与豁达。特别是退休以后,他的生活更是随心所欲。跟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睡得晚,每天中午才起床,吃饭、泡茶,开始读书或写作,熟人是绝对不会上午去打扰他的。
林先生家是从下午或者傍晚才开始热闹起来。有段时间,我的住所与先生家仅一路之隔,从我的阳台能看到林先生的书房。每当华灯初上,我就能看到林先生家里有没有客人,有些客人的身影我还很熟悉。有些朋友知道我和林先生住得近,去拜访林先生时,顺便打个电话约我一起去聊天。倘若没有客人,我也会过去陪他聊会天。那时,林先生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无论学生还是朋友来家里,都不拘束,多是自己动手做菜,然后喝上几杯,这是林先生最开心的时候。他希望大家把他那里当作家。他曾经给我的一本书写过一篇序,题目是《窗口灯光依旧》,说的就是此时的情形。
林先生对学生永远那么和蔼、慈祥,所以有人说林先生脾气好,但是他们也许不知道,林先生为人极其豪爽,而且颇有几分侠义,也有“兄弟不伺候了”的决绝。林先生说,他年轻时还是有些酒量的,但是我跟着林先生时,他已喝得很少了,因为血压有些高,大家都不让他多喝。听陈建军兄说,中国艺术研究院在恭王府办公的时候,林先生的工资和稿酬几乎都花费在学生身上了。他常说,学生没有钱,他这里还有几块好花。
林先生善书,很多人都找他索要书法作品,美其名曰“求”。兴致来时,他一般不会拒绝,但若无兴致,任你百般哀求,先生也只是默默抽烟,岿然不动。我们学生总是有着优厚待遇,往往有求必应,所以很多仰慕林先生而又怕遭到拒绝的朋友,经常会绕个弯来找我们,学生的面子,林先生还是要给的。然而林先生也有“文辞不雅不书”的脾气,对于一些稀奇古怪的题字请求,他总是断然拒绝。林先生淡泊名利,很多人上门恳请林先生参加一些书法展览,他都一一回绝,用他的话说:“我不是书法家,我只是偶尔用毛笔写几个字而已。”
林先生去世前几年,曾到济宁考察运河,那个礼拜就住在我家里,这样方便我们照顾,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太白楼附近,我和朋友带他沿着老运河漫步,林先生给我们讲了些李白的趣闻轶事,以及李白和杜甫的关系,他把李白归纳到一类文人里面,而把杜甫归纳到二类文人里。
临回北京前一天,林先生对我说,今晚我要写几个字。我听了很开心,理纸研墨侍候。他先给我的书房撰了一联“入座蛩鸣添静趣,穿檐商角涤尘心”,接着又给我们家里的每个人和这些天接待了他的朋友都写了一幅字。他说:“秀才人情纸半张。这些天你的朋友们很辛苦,林某也只能这样了。”后来,我把这些书法送到朋友们手上时,他们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欣喜。林先生担心的是,他的济宁之行让我欠下一堆人情,却不知,我的这帮朋友都为能陪伴他而感到荣幸呢。
年轻时在“五七”干校,林冠夫先生与著名学者王朝闻先生分在一个队,虽然王先生年长林先生20多岁,但两人关系十分融洽。林先生在《溪山话本》中曾有文章记载,在那枯燥的岁月里,两个人在冬天的窝棚南墙,抱着铁锨,把手缩到袖筒里,偷偷地聊一些文艺研究方面的事。后来两人成了同事,都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或许是出于文人的清高,作为普通研究员的林冠夫,跟已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的王朝闻有意疏远了。有一次两人在研究院门口不期而遇,林先生刚要躲开,便被王先生叫住,并质问道:“林冠夫!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林先生笑了笑,淡淡地说:“你现在是领导,不宜过于亲密,有攀附的嫌疑。”“你这个人啊!”王朝闻用手指了指,无奈地说:“还这么老夫子……”即便如此,两人的感情还是不同一般。我曾经听林先生说,有一年清华大学中文系想调他过去执教,他也动了心,就去跟王朝闻先生商量。王先生思考了一会儿说:“在这里做你的研究多好,何必要跑到清华去?”此事便戛然而止。
郑雷先生曾为林先生撰了一联:“湖海平生意气,记青史徵心,红楼说梦;鱼虫半世功名,有缃囊贮略,碧纱笼诗。”林先生对此甚为满意,这副对联一直悬挂在先生的客厅里。
林冠夫的部分著作
红楼诗心
林先生以红学家闻名于世,但他有一枚“误入红楼”的闲章。他常常自嘲:研究《红楼梦》无非为了填饱肚子,混碗饭而已。
林先生研究《红楼梦》,要从197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启动《红楼梦》校注本说起。那个校订小组汇集了全国各地多位著名学者,成立了一个不小的“班子”,历时七年,完成了《红楼梦》校注本。这个版本的《红楼梦》自1982年出版后,一直盛行不衰。在《红楼梦》新校本四十周年纪念会上,吕启祥先生说到这个专家组:“所谓‘调集专家’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确实集中了一批学人,来自东南西北,主要是高校。最初集中了12人(人民日报李希凡,人民大学冯其庸,文化部沈彭年、林冠夫,人民出版社胡文彬,吉林周雷,山西刘庆库即刘梦溪,复旦大学应必诚,上海师大孙锁顺即孙逊,中山大学曾扬华,北京大学沈天佑,北京师大的我)。”林冠夫先生从“五七”干校回到国务院文化组不久就被抽调到这个小组,也就是后来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
吕启祥先生在文中又说:“校出了分册装订的大字本征求意见稿,向北京、上海、苏州、南京、扬州、镇江、合肥等地征求意见。一年多后,小组很多人回原单位,冯其庸、林冠夫、应必诚、周雷、沈天佑和我等留下,又借调来安徽师大朱彤、哈尔滨师大张锦池、杭州大学蔡义江、中央戏剧学院祝肇年。以后,他们也先后返回原单位。随着艺术研究院和红学所的建立,又陆续调来了陶建基、徐贻庭、顾平旦和丁维忠,接着工作直至完稿。”就这样,林冠夫先生留在了红楼梦研究所,直到退休。
其实,林先生进入校订小组,以至在红楼梦研究所工作了一辈子,倒也并非没有一点缘由。林先生特别喜欢《红楼梦》,据林先生自己说,他在中学时就曾反复读过《红楼梦》,而且还爱抄写里面的诗词。他最喜欢史湘云,因为史湘云心直口快,不拘小节,开朗豪爽,而又才情飘逸,尤其是她那淘气的样子,敢于喝醉酒后在园子里的大青石上睡大觉,她这个人竟然这般可爱,真是痛快,可以说史湘云这个形象身上有林先生向往的魏晋名士的影子。
林先生说,自己研究红学无非是为了“饭票”,然而,他的《红楼梦版本论》《红楼梦纵横谈》《秦淮旧梦》《红楼诗话》等著作在红学界却有着广泛影响。当然,不研究红学的人也许很少了解林冠夫这个名字。资料搜集和学术研究是比较寂寞的门道,不做具体研究的人未免觉得有些枯燥。
说到林冠夫先生的红学研究,首先要说《红楼梦版本论》。此书从酝酿到出版历时30余年,对《红楼梦》现存各种版本的发现与收藏、流传与研究加以详尽的阐述论证,通过各个版本的研究挖掘出以往红学研究未曾注意的诸多问题。书稿完成后,林冠夫先生将其呈给老师朱东润先生检阅,朱先生读后大为赞赏,觉得行文流畅,毫无晦涩艰深之感,可以说是学习文献、版本知识,鉴别《红楼梦》扑朔迷离版本的重要而权威的著作,于是提笔为这本著作题了签,以此作为对学生的肯定。林先生给我讲到这个地方,声音有点凝噎,接着又说,如果不是先生们的鼓励,我或许很难坚持下来。
2008年6月,中国书店出版发行了《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大红袍精装本,前面用了两篇文章作为引首,第一篇是胡适先生的《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第二篇就是林冠夫先生的《说〈红楼梦〉甲戌本》。
林冠夫先生去世一年后,中国艺术研究院开过一个追思会,红学家胡文彬先生在会上回忆:“在当年整个校注组十三个人中,只有林冠夫先生和周雷先生才是真正懂得版本研究的学者。而就整个红学研究来说,林先生与台湾的王三庆先生才是首推的版本专家。虽然他们的见解因为所能见到的资料有所不同而不尽一致,但两位学者的治学路数却异曲同工。”胡先生还回忆起当年一批学者集中在一起共同完成新校注本时,大家经常在恭王府藤萝苑中讨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等问题,林先生有许多见解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林先生说到底还是诗家本色,虽然他留下来的诗不多,但是都非常精彩,其中有几首即是咏《红楼梦》人物的。我曾经想着把他的诗收集起来,刊印一本《梅杈楼诗稿》,当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他时,他笑着摇摇头说:“不必了,我的诗太少了,以前没有留意,写了就丢了,现在都记不起来了,能记录下来的也只有几十首而已。”
我读过林先生的不少诗,其中一首诗可以视为林先生的“自画像”:“远巷鸡声逐晓风,萧斋寂寂一灯红。残编漫理初长夜,身在葛天古国中。”
林冠夫的部分著作
“梅杈”依旧
林冠夫先生的书斋名为“梅杈楼”,很多人都以为林先生喜欢梅花,所以书斋名取“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之意。起初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听说有一年他觉得诸事不顺,就让一位画家为其画了一幅自上而下的垂枝梅花,题为《倒梅图》,意指“倒霉”。我问他“梅杈楼”的出处,没想到,他哈哈大笑:“买菜才下楼。”原来“梅”对应“买菜”,“杈”对应“才下”,取其温州方言的谐音,又运用反切知识,于是拼合成这个书斋名。
林先生晚年,他的长子长华请了一位保姆每天给老爷子做家务,林先生最初不同意,最后有所妥协,保姆一个礼拜去一次。保姆来时,就多做一些饭菜,放到冰箱里。林先生想吃了,热热就行。有好多次我下午去他家,一开门就闻到刺鼻的焦煳味,厨房还冒着烟。我赶紧去看,原来锅上蒸着菜,水干了,菜都煳了林先生一看起书或者写起东西来,就把厨房的事给忘了个干净。我们担心,林先生总这么吃饭,长久下去对身体不好,就劝他还是依照长华大哥的意见,请保姆每天来上班,但他一直摇头。
林先生吃饭很是应付,喝茶也如此,往往一杯茶从中午喝到晚上。有人来了,他挥挥手:“自己泡茶。”有时,我看林先生的茶杯里已经没有了颜色,就想给他换一杯,他说不用,这样正好,淡茶不影响睡眠。
林先生独住在一个大房子里,有人认为他喜欢清静,其实并不是。老朋友、学生们来了,热热闹闹的,他也十分开心。林先生的确到了无可无不可的境界,世间的纷杂琐事,他早已看得云淡风轻。他曾自撰一联:“一椽斗室,临窗亦能赏人间南来北往;半簏残书,闭户聊可供灯下西抹东涂。”
林冠夫的部分著作
后来我回到老家工作,见林先生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打个电话,问问他的近况。那时,我最希望听到的就是他说“老一套,老一套”,这是他的口头禅,也就是一切正常、一切照旧、一切都好的意思。到了最后两年,他似乎就很少说了。2016年10月28日,我去长华大哥处看他,那天先生精神还好,我问他《中国科举》那本书要不要重新设计一下封面再版,还有他的《诗学讲义》《目录文献学讲义》是不是整理出来出版发行,好让更多人看到,我听说很多人都在找这两个薄薄的册子。他摆了摆手,说:“这些都无所谓了。”11月17日,长华大哥给我电话说:“老爹情况不妙。”我以为林先生还能和往常一样,迈过这个坎,不料两天后他就与世长辞了。
林先生辞世六载,学生们无时不在思念着他。回首前尘,仿如春风拂面,“梅杈”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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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26日11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