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雷李倩
著名的《金瓶梅》,是“云霞万人纸”还是“教坏心”?欲望沸腾还是荒凉?今年夏天,成都脚下图书馆各位讲堂邀请作家刘晓雷和语言学家李逵与读者分享了“《金瓶梅》的欲望城市和现代生活”的话题。刘晓雷最近出版了一本解释《金瓶梅》的新书《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下面是这次讲座内容的整理。
讲座现场(照片由岸上图书馆提供)
《金瓶梅》和《红楼梦》
李谦《金瓶梅》是一本有争议的书,但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来说非常重要。我先问小雷老师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读《金瓶梅》的?另外,你什么时候开始读《红楼梦》的?对你来说,这两本书有什么不同?
刘晓雷:说到读《金瓶梅》,我是个不寻常的人,大学期间偷偷读了《金瓶梅》。其实当时看不懂,充其量是猎奇,真不知道为什么明代的文学都是袁宏涛把这本书夸上天。后来再读了一遍,那是30多岁。我是这样想的。从袁宏道到董其昌,这些牛都喜欢读《金瓶梅》。清代的张竹浦写了20多万字的注释。我们特别熟悉的鲁迅、张爱玲都是《金瓶梅》的爱好者。对这本书的评价很高。到底为什么?另外《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师,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作为《红楼梦》的资深爱好者,怎么办?这本读书放不下,深深地爱上了它。
《金瓶梅》和《红楼梦》太不一样了。我小学的时候上过《金瓶梅》,当然不懂,只会背《红楼梦》。但对我来说,任何年龄的《葬花吟》,任何时候都可以打开它,风读任何一页,不同年龄的年轻人,能看到的是宝代的爱情和浪漫,中年后,能看到各种世态,体验繁华荒凉的感觉。但是读《红楼梦》需要“机会”。这个“机会”可以凭借耐心、精神、经验以及在此基础上培养出来的对人性的理解能力和想象力,进入《金瓶梅》的世界。
利川:在中国文学的系谱中,《金瓶梅》是更高水平的作品。我注意到小说写了很多吃喝玩乐,几乎每天都吃,喝酒,很世俗。经常过节,特别喜欢元宵节。《金瓶梅》喜欢过中秋节和除夕,特别不一样。这种不同的背后还有什么?
刘晓雷《红楼梦》里写春节,因为是人情往来,所以没有太多节日气氛。但是元宵节过后就不一样了。很热闹,很社会性,大家都跑出来,有狂欢的感觉。《金瓶梅》最重视春节、中秋节,这都是非常传统的节日,要围在一起强调家庭伦理秩序。正月十五也不出门,家人也要整齐。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红楼梦》写的是商业和城市,而《金瓶梅》虽然比他晚,但回到了传统大家庭,在传统文化的土壤中自然生长。宝玉不一个人烧史书,而是孝顺,宝黛喜欢读庄子等,书中包含了很多柔道的文化符号。《红楼梦》不同。几乎没有柔道的影子。它与传统全方位隔绝,写欲望,写商业和城市。相比之下,我认为作者做了一个非常极端的思想实验。他让西门庆的欲望全面开花,摆脱传统的道德伦理,全面告别过去。
事实上,《金瓶梅》非常现代。
利川:是的,《金瓶梅》已经进入商业社会。是一个陌生的社会。没有传统父系家族的血脉关系。在传统社会中,一个人的行为伴随着整个家庭,但西蒙爵士赚钱当官的主要目的不是光宗耀祖,而是出于欲望。
刘晓雷:没错。《金瓶梅》没有一个人务农,都是生意人。这很不寻常。《金瓶梅》里不也有一个吗?这实际上是商业和城市的新世界。而且有趣的是,西蒙爵士没有父亲,没有血缘兄弟姐妹。这是作者特别安排的,这意味着西蒙爵士没有道德背景,没有道德压力。这种从经济、社会、文化到个人的全面断绝其实是一个隐喻。也就是说,现代人开放了自己的现代生活。
什么是现代?一言以蔽之,与传统不同。关于“现代性”的话题从文学到哲学有很多说法。一件事是从时间的角度解释现代性。我认为,传统的人看待时间的方向是封闭的,从生到死都是固定的,对未来一眼就能看到,这是理所当然的。当然,这代表了某种确定性,能给人安全感。但是现代人的时间观是开放的,未来是未知的、不确定的,需要面对各种选择。
在传统儒家的生活中,人一出生就被角色定位,以后光宗耀祖、读圣贤书、学学、右史,这说明一个人潜在地被一个秩序包围着,没有其他可能性。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秩序已经支离破碎,现代是一个“脱离”或“脱离”的过程。今天我们有选择的自由。对现代人来说,自由可以成为幸福的重要源泉,但同时也意味着压力。因为你要为选择的结果负责。因为不能再责怪别人,不能再责怪社会了。
为什么要谈“现代性”?因为我在《红楼梦》看到了某种现代性,看到了传统社会的断裂和新世界的开始。商业和城市从这个入口进入《金瓶梅》的世界,提供了看到更广阔图片的机会。
利川:是的,《金瓶梅》写了中国人脱离自己固有的秩序。事实上,《金瓶梅》显示的生活
,跟我们今天是很接近的。《金瓶梅》和《水浒传》
李倩:《水浒传》和《金瓶梅》,其实写的是同一群人,晓蕾老师谈谈《水浒传》跟《金瓶梅》的区别吧。
刘晓蕾:《金瓶梅》和《水浒传》有很深的渊源,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都出自《水浒传》里的“武十回”。不过,兰陵笑笑生改变了武松杀嫂的结局部分,又另起炉灶,让西门庆多活了六年,最后死于纵欲;潘金莲多活了七年,才被武松杀死。我一个学生说:“那《金瓶梅》根本就不是原创,是从《水浒传》偷的故事,就是水浒的同人小说嘛!”事实上,《金瓶梅》不仅改变了《水浒传》里武松杀嫂的结局,更重要的是,还改变了时代背景。《金瓶梅》虽然表面上写的是宋代,但其实是明代中后期的故事,这是兰陵笑笑生生活的大致时代。
我提醒大家注意,这个明代中后期商业经济非常发达,时代变了。
你有没有发现?作者把武松杀嫂的故事依葫芦画瓢搬过来,却特意改变了故事发生的地点,《水浒传》里武松杀嫂是在山东阳谷,《金瓶梅》改到了清河,清河附近就是临清。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阳谷是内陆,临清就不一样了,是明代大运河边上的八大钞关之一,跟南京、苏州、杭州一样繁华,像北方的深圳。西门庆的生意靠的就是大运河,他家开的是绸缎铺、绒线铺,伙计们经常往南方去置办绸缎、绒线等货物,所以故事的发生地一定是在临清,或者临清附近的清河。
现代小说就是从城市开始的。宋代的话本是因为城市里小市民的娱乐需要,欧洲的现代小说也伴随着商业和城市的兴起。也只有在城市里,才能有潘金莲、西门庆的故事。想想看,如果换到一个乡村里,潘金莲放窗帘的竿子能打到闲逛的西门庆吗?即使有西门庆,也没有隔壁老王王婆开茶馆拉皮条是吧?街坊邻居的眼神和八卦,几乎能杀死一切奸情,更不可能对这样的事视而不见。也就是说,《金瓶梅》的商业和城市背景对故事而言,非常重要。
李倩:从《水浒传》到《金瓶梅》,是从乡土社会到城市生活,你觉得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刘晓蕾:这个变化特别大。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梁山好汉们来到了《金瓶梅》里,做起了生意,不再去打家劫舍了,社会是不是会安定很多?很多人都说《金瓶梅》这部小说很黑暗很让人绝望,其实《水浒传》黑暗得多,普通人都活不下去,好汉们元宵节大闹大名府,死伤群众5000余人,更不用说被李逵的两把板斧砍死多少围观群众了。水浒社会的硬通货是暴力,是拳头,好汉们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没点武力值是活不下去的。但到了《金瓶梅》里就不一样了,商业和城市提供了很多生存机会。普通人可以挎着小篮子去卖瓜子、卖花翠,货郎们摇着铃走街串巷,都做起了小生意,活得有滋有味。所以《金瓶梅》视角非常宏阔,写了各行各业的生意人,写了清河县的三教九流。当然,生意做得最大的是西门庆,他有一个巨型商业王国,有生药铺、当铺、绸缎铺、绒线铺,还有盐引生意……他的家当大概十万两银子左右,根据消费能力换算,大概等于现在的亿万富翁吧。以西门庆为中心,清河县和南方构建了一个发达的商业网络,这个商业网络其实还带动了周围的消费和就业。商业是最大的慈善,此言不虚。虽然兰陵笑笑生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看见了时代的变化,看见了商业带来的各种机会,当然还有浮动的人心和欲望。
李倩:确实西门庆是个商业人才。传统的有钱人,总是要去买地,当地主,但西门庆不买地,不关注不动产,他不断扩大投资,开了一个铺子又一个铺子。我们今天说这些都是流动资产,这是非常商业的。
刘晓蕾:西门庆是有商业天赋的。他有一句名言:钱这个东西不能静,不能存起来,要流通起来,这样才会钱生钱。他也很精明,有时候也相当慷慨,总之,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6月版
《金瓶梅》和欲望都市
刘晓蕾:当然,商业和城市提供谋生机会的同时,也能激发欲望。“欲望”,在《金瓶梅》里是怎样的存在?我新书的书名是《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当初很难定下书名,一个作家朋友问我:“《金瓶梅》的主题是什么?”我说:“那可丰富啦!”他又说:“你只能用一个词,会是什么?”我说当然是欲望。
《金瓶梅》里的欲望符号是什么?是饮食男女,是琳琅满目的器物,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的人群……当然,男性和女性的欲望表现方式也不太一样。对西门庆来说,欲望就是全面开花,包括金钱、权力和女人;对潘金莲、李瓶儿而言,金钱欲比较淡,情欲会更强烈一些。
书里有一个小人物宋蕙莲,很有意思。她是西门庆仆人来旺的老婆,刚来到西门庆家里,看到西门庆的妻妾们穿得很高级,打扮很时尚,她也有样学样,把头发梳得虚笼笼的,水鬓描得长长的,这个浮华的世界,激发了她的虚荣心和攀比心,激发了她的欲望。西门庆让一个丫鬟拿着一匹翠蓝绸子给她,还告诉她:你要依了我,衣服头面都给你买!然后宋蕙莲就成了西门庆的情人,手里有了钱,开始炫耀式消费。她一心想要一顶银丝䯼髻——䯼髻就是明代女性笼头发的饰品,她自己戴的䯼髻比较廉价,叫头发壳子。对宋蕙莲而言,欲望是很具体的,就是一顶银丝䯼髻,是下人们羡慕的眼神。
对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些人而言,欲望就复杂一些,有情欲有自尊心,又裹挟着种种罪恶。因为时间关系,就只说一个李瓶儿吧。她婚姻不幸,有严重的性压抑,后来跟西门庆偷情,就死心塌地要嫁给西门庆,后来嫁过来之后,温柔和气,又非常痴情。作者写她跟西门庆表白:你就是医奴的药,一经了你手,白日黑夜都忘不了你。这句话很动人,后来张爱玲在她的《倾城之恋》里,让范柳原说给白流苏听。李瓶儿的表白还蛮感人的。
所以,《金瓶梅》的作者写欲望,是非常客观的,既看到欲望的可怕,又看到欲望的合理性。但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欲望的位置的,儒家是“存天理灭人欲”,道家讲究清心寡欲,回归自然,而释家干脆说欲望是痛苦的源泉。
而《金瓶梅》是一部欲望之书,这很反传统。
李倩:是的,传统儒家伦理和道家文化,对欲望都是贬斥、压抑,或者是看低。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庄子和老子就是小国寡民,扔掉一切的物欲生活。传统文化事实上起源于战国时代,我们的生产力水平还非常低,人必须控制欲望,没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盛放你的欲望。但到了宋代、明代以后不一样,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像土豆、玉米这样的农作物进入中国,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土地上会有更多的出产,就有更多的闲人,就可以生产消费品了。对于城市来说,背后要有足够的农业发展,才能够支持这么多人在城市里。面对各种各样的物质,开始人心浮动了。
刘晓蕾:这是商业和城市带来的显著变化。
李倩:虽然《金瓶梅》的情色描写很出名,但是你如果仔细翻这本小说,会发现作者对饮食、对器物的兴趣远远大于情欲,书中几乎每一回都在吃饭喝酒,饭局特别多。
刘晓蕾:是的,《金瓶梅》的作者特别擅长以美食的形式、器物的形式呈现人心和欲望。他们都吃什么呢?红烧猪头肉、烧鸭子、炖雏鸽、溜肥肠……大盘大碗的,吃得很直白很市井,就像欲望本身一样明晃晃的。在我的一个课程里,专门有一个部分是讲器物的,孟玉楼的南京拔步床、潘金莲李瓶儿的大螺钿床、每个女人都渴望的银丝䯼髻,李瓶儿居然还有一顶金䯼髻——䯼髻对她们而言,就像包包对女性的重要性。西门庆的马,从黄马换成一匹高头点子青马,同事夏提刑很羡慕——西门庆的马,就相当于现在的豪车。
人心和欲望就是在这琳琅满目的物质生活中,被慢慢铺展开来。所以从《金瓶梅》里,不同的人看见的不一样,看物质有物质,看人情有人情,非常迷人。这就是我们题目里所说的“欲望都市和现代生活”。
《金瓶梅》是充满了各种物质和细节的小说,我把它称为“及物”小说。
《金瓶梅》和现代生活
李倩:在《金瓶梅》里,写了欲望、争斗以及痛苦,也写了商业和城市。我们之所以今天能够有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经济,背后也与蓬勃的欲望有关。同时,传统的道德也慢慢式微,面临很多压力,有很多困惑。《金瓶梅》就写了类似的商业社会,你觉得它对于我们最大的意义和启迪是什么?
刘晓蕾:我们现在的焦虑、困惑,以及野蛮生长的欲望,四百年前,兰陵笑笑生就在《金瓶梅》里写出来了。很多人认为《金瓶梅》这本书太黑暗太绝望,我理解这种感受,但是,如果放弃偏见,这样的欲望都市背后,是有现代生活的起点的。比如,在传统的熟人社会里,人和人之间的信任相对比较简单,就靠熟人关系背书,但《金瓶梅》写的是商业社会和城市生活,几乎所有人都是生意关系,彼此之间也多为陌生人,那么,他们怎样建立商业伦理?人际关系的准则发生了什么变化?如今,这种变化和问题依然存在,从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方面去探讨,会很有意思。事实上,《金瓶梅》也呈现了这些问题,不过是以文学的方式。
首先,人际关系的准则有变化。传统社会七大姑八大姨打断骨头连着筋,相互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密,有时候也过于紧密了,让人窒息。比如春节回家,很多年轻人都不喜欢被亲戚们追问有没有对象,挣多少钱,年轻人习惯了城市的人际关系,有界限有间距,能够保留一定的隐私,拥有自己的私人领域。界限,就是要知道哪些是你该管的,哪些是你不该操心的。分清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这很重要,也是现代社会的常识和准则。
《金瓶梅》里有一起捉奸事件,王六儿跟小叔韩二通奸,有几个人闲着没事,瞅准机会去捉奸,把他俩捆在一起游街示众。围观人群里有一个姓陶的老者,说:哎呀可惜,叔嫂通奸,按照律法是要被处绞刑的。旁边有人认出他是陶扒灰,跟好几个儿媳妇都有不正当关系,就问他:那扒灰要被处什么刑罚啊?陶扒灰一声不吭赶紧走了。这四个捉奸人的名字,也特别有意思,分别叫“车淡“、“管世宽”、“游守”和“郝贤”。你品,你细品作者的态度,其实就是嫌弃他们多管闲事呢。
这就是人际关系的边界感,作者的态度蛮现代的。也可以借此观照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必老抱怨城市里人和人关系淡薄,其实淡薄有淡薄的好处,尊重对方的边界,各自都有余地和独立性。
(其次,)兰陵笑笑生很少代入自己的道德立场,甚至很难看出他到底有什么道德立场。如果他有立场的话,那一定是“人性”的立场。他好像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把生活本来的样貌写出来,忠实地呈现商业和城市,以及从传统到现代社会全方位的转型。
传统到现代的转型过程,对我们中国人而言,注定是漫长而艰难的,一直到现在,社会层面和个人内心依然有转型期的困惑和痛苦。四百年前,兰陵笑笑生就写了这样的转型:他们用了各种各样的手段和方式,来应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社会。比如西门庆的伙计们都称呼西门庆“爹”,称呼吴月娘为“娘”,这当然跟明代规定不许蓄奴有关,但也可以理解为通过模拟亲情关系,试图建立相互之间的信任。我们现在也是啊,某宝的客服称呼客户“亲”,不就是一样的道理吗?
还有书中有一个应伯爵,很多人都很讨厌他,说他是帮闲、寄生虫,两头赚,还偷偷吃差价。可是,我蛮喜欢他的。他给西门庆带客户,吃差价;他情商很高,善于揣摩对方心思,在饭局上能说各种段子……在城市和商业这样的背景下,你会发现,应伯爵其实做的是中介服务啊,另外,还承担了心理按摩师的角色。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痛苦得不得了,不吃不喝,众人都没办法,应伯爵一来便说出一席话,让西门庆茅塞顿开,开始吃饭。他是这么说的:哥,嫂子热突突死了,怎么不心疼?可是你家大业大,还居着官儿,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哥,你是聪明人,何消我多说!你心疼嫂子,给她这么大的发送,也尽心了!还要怎样?你且把心放开。从心理学来分析这段话,是很到位的。
李倩:是的,在那个时代,中介还没有真正成为职业,所以会被人误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当清河县最大的中介,要对别人有同理心。劝西门庆的这一番话,很有技术含量:先承认你这么痛苦很正常,但我们要往前看啊,一家人都指着你呢。这其实是心理学非常重要的技术,叫yes,and,不是no,pass。应伯爵确实是一个沟通高手,非常有同理心。在服务业方面,他具备很多的优良品质。
刘晓蕾:所以,《金瓶梅》是一部非常丰富非常深邃也非常前卫的书。仁者见人,智者见智。从文学的角度,看见人心如海;从哲学的角度,看见生死与虚无;从经济的角度,看见商业社会;从性别的角度,看见男人和女人;儒家看见颠覆,道家看见贪生,佛家看见“贪嗔痴”。当然,文本内部也歧路重重,充满陷阱,很不好读。
《金瓶梅》插图
《金瓶梅》是一部“凡人生死书”
李倩:《金瓶梅》里,每个人的结局都挺惨的。你在书里说,《金瓶梅》不仅仅是“欲望之书”,还是一部“凡人生死书”,我认为这个定位特别好。
刘晓蕾:“欲望之书”是说《金瓶梅》集中写了很多欲望,无数的人汇集在欲望的河流中,载浮载沉。我在得到的课程《刘晓蕾讲透金瓶梅》里,就用了佛学的“贪嗔痴”来解读这些欲望中人,以及作者为何一定要把他们写死。西门庆是“贪”,而潘金莲的“嗔恨心”很强,谁也不能阻碍她实现自己的欲望,一旦有,她就以狠毒回报,武大死了,宋蕙莲死了,官哥死了,李瓶儿也死了,这些人的死都跟她多少有关系。至于李瓶儿,是强烈的“痴”情。
对于“痴情”,传统文学有才子佳人的故事,会放大痴情,把痴情当成美德,但作者不这样认为,李瓶儿的痴带来的是什么?是毁灭。这个富有、年轻、美丽的女人,二十七岁就死掉了,而且死得非常痛苦。《金瓶梅》里写了很多死亡,而且写得非常详细,就像医生写病历一样,身体是如何一步步衰败的,一个细节也不放过。《金瓶梅》里的死亡描写,是我见过写过最好的。
李倩:是的,李瓶儿之死是整部小说里最黑暗、最寒冷,对生命和死亡挖掘最深刻的一个段落。如果大家去读《金瓶梅》,我非常推荐这一回,就是第六十二回。
刘晓蕾:所以,《金瓶梅》是一部“凡人生死书”。作者不仅会写野蛮生长的欲望,也能毫不留情地亲手把欲望逼到绝路,写出人被欲望裹挟直到死亡的过程。比如西门庆是纵欲而死,他足足挣扎了七天才死,他真的不想死,被疾病折磨得非常痛苦,最后还是死了。西门庆的死,让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欲望倘若毫无节制,一定是毁灭性的。他完全是死于自己的欲望。李瓶儿死后,他一开始也是痛苦的,后来还是马不停蹄地找女人,到最后完全是饥不择食,已经无法自制,成了欲望的奴隶。
在《金瓶梅》里,欲望没有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出口,西门庆的人生就是当官赚钱找女人,做更大的官,赚更多的钱,找更多的女人……潘金莲的欲望也没有出口,只能在西门庆的后花园里争宠斗气、勾心斗角。所以,你看连欲望都是内卷的。
日本的沟口雄三曾经把欲望分为社会性欲望和个体性欲望。前者能否合理释放,是否具有创造性,并结出美好的果实,需要制度层面的支持。个体性欲望要靠个人的“觉悟”,需要个体性的反思,要像苏格拉底那样问自己:“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
雅克·拉康是一位法国的后现代哲学家,他研究欲望,认为欲望就是幻觉,这种幻觉往往来自外界或者他人的暗示。打个比方,如果没有时尚杂志、时尚资讯和各种时尚活动,还有各种影视刺激,谁知道爱马仕是怎么回事?代表了什么?个体的欲望就这样被激发,甚至被制造出来,然后人就成了欲望的奴隶。但归根到底,欲望本身也不真实,是一场又一场的幻觉。
我们这些凡人应该如何对待欲望呢?如今,从文学、哲学方面研究欲望的书也不少,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欲望,更合理地处理欲望。如果更彻底一些,学习佛学的智慧,彻底把欲望看空。
有人说《红楼梦》是一部佛经,《金瓶梅》何尝不是?它跟《红楼梦》不一样,是反弹琵琶,是“风月宝鉴”的另一面。它写了一群一群在“贪嗔痴”的欲海里沉浮,死到临头都不觉悟的人,其实是让我们觉悟的。
每次我读到结尾,也就是第一百回,都有一种苍凉感。那些死去的人,包括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武大等等这些人,在普静禅师的超度下,一一轮回转世。这就有一个问题:他们还会重复以前的人生吗?这真让人悚然心惊啊!这个问题也面向我们每一个人的。
当然,《金瓶梅》里没人觉悟,但到了《红楼梦》里,是有觉悟的,宝玉和黛玉就是觉悟之人。正好你第一个问题就是《金瓶梅》和《红楼梦》的不同,那就到这里结束吧。
李倩: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跟经典相遇,读出自己的生死书。晓蕾老师刚刚说到《红楼梦》,她的《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这本书有四个部分,最后一部分是“乱红错金”,有四篇文章,专门比较了《金瓶梅》和《红楼梦》,最后,我想以其中的一段文字来结尾,读给大家听,也想请大家感受一下晓蕾老师的文字之美,这篇文章的名字是《金瓶梅写市井,红楼梦写贵族》:
只有大观园才能安放这些无用而美好的灵魂,人才得以诗意的栖居。但在《金瓶梅》的世界里,人人眼里只有一口食,只有酒色财气,忙着生,忙着死,哪里顾得上教养和体面。这个世界,规则和道德都模糊不清,荒草丛生,唯欲望当道。欲望是红烧猪头肉、烧鸭子、糟鲥鱼、酿螃蟹,是大红五彩遍地锦百兽朝麒麟缎子通袖袍儿,是李瓶儿的西洋珠子和皮袄,是宋蕙莲黄烘烘的金灯笼坠子,是西门庆一场场的性事。他33岁的生命,被欲望成全,也被欲望毁灭。这些被欲望主宰的生命,最终汇成一片无根的浮萍之海,荒凉无比。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