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地图来源:视觉中国
从今天开始,《城市城》的《城市散步》栏目将陆续推出来自建筑师唐克洋的文章组合。这篇文章系列将带我们去纽约、罗马和西安(尤其是历史的长安)三个城市。很特别,走路的方法是“穿行”。也就是说,没有时间估计所有城市的每个角落,但幸运的是,我们可以偷懒。只需要穿过它的一段。你会看到城市不同的面孔——过去、现在、未来、不同的“剖面”——弘大历史戏剧的场景、工程师冷静的剖析、旅行者的个人心得。
仔细想想,这个“移动路线”的道理是这么明显的。所有的城市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历史城市”。数亿人的生活已经沉到那里了,不管你到哪里,都不能来哪里。你在所有的岔路口都面临无限的选择,但只有有限的时间。同时,无论你犹豫不决,城市总是在发生那样的变化。你穿越这些城市的空间和时间,这些变化中的一些就是因为你而发生的。
因此,我们将在三个城市的九条不同的“移动路线”上体验生与死的戏剧。我们将从一般的城市大学开始(“穿越的可能性”),谈谈每个城市的具体现状。他们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裂缝(纽约也有历史,西安也有现世的生活),跨越着普通人生命无法企及的过去(即使罗马的过去也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最后,每个城市在现代天空下,无论历史的长度如何,都有一个尚不明确的未来。
是的,这三个城市代表了人类文明的所有城市。所以,无论是它的历史还是未来,我们都会写“你的城市”和“当代的城市”,其间你熟悉的城市的影子会更多地闪烁。不会局限于纽约、罗马、西安。行人总是这样不停地伏案跳出来,去更多的地方。
第一次推送,我们的城市从一座非常戏剧性的山城开始。
文|敦克小姐
完全不参与的城市
我小时候,重庆是个异常向往的城市,和我家有很多渊源。我知道在20世纪40年代,父母都在那里出生,留下了他们人生的第一个视频。我父亲小时候,江北半溪有个不寻常的邻居——徐悲鸿,这位著名画家当时正在准备中国美术学院当“陪都”,把他抱在怀里玩。
但是,重庆让我向往的地方,不是因为这个有名但没有痕迹的轶事,而是神秘但具体的地名。因为陌生而引起想象,但真的很难忽视,所以与我们一眼就看透的微信上的“速生城市”有显着的差异。
这是一座令人难忘的山城,与中原内地的结构大不相同。在这里,自然和人工将大多数城市规划师无法概括的楼层编织成一个或多个平坦的正方形。从没见过面,但小时候我们读了很多遍以重庆为背景的《红岩》遍,这个城市就像小说中熟悉的段落,没有插图也完全可视化了。大卫亚设,Northern Exposure)甚至其模糊性本身也是瞬间变化的气场——
"抗战胜利气功雨浓而昏暗的雾海、长江、嘉陵江交汇的山城被浓雾笼罩着。"
重庆这座山城具有大多数城市规划者无法概括的水平
资料来源:Britannica
这种乌云笼罩的画扣人心弦还有另一个原因。也就是说,《红岩》,这部老人熟悉的小说赋予了空间更丰满的故事和紧张感,以及生死攸关的家国命运的转换。 (温斯顿,生活)它既是城市“形式”赋予意义的具体“内容”,也是这个三维世界的东西。
街道和山崖之间不一般的关系,门扇和窗口不同的组合,是人在风景里行动的特殊轨迹,很有“代入感”。在印象里,只有一些域外的城市,比如洛桑、巴塞罗那,(秘鲁的)库斯科,当你一旦联想起它们的时候,就会唤起类似的身体的知觉,想要闯入画面,攀援而上;街道有坡度,走几步会觉得呼吸急促。那不仅仅是一幅静态的、让人置身事外的图像。在小说中,少女成瑶快步攀登上朝天门的石阶,喘着气,在一个立体而生动的场景中向上行去,感受着江风吹拂湿衬衣的凉意。头上,是有着熟悉的烟囱的家,回头望去,眼底是远处炮厂工人的宿舍——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就感到莫名的兴奋。也许,只有某些电影大师的镜头,才能调度出这样迷人的场面,一部不知什么配置的放映机,才可以将对当地人普通的生活日常,在你眼前,于雾气霭霭中,展开为顶级剧院未必能媲美的全景。
20世纪50年代左右的朝天门码头
来源:美国国家地理
我至今还记得住初次乘坐火车到达山城的时刻。不像今日新建的高铁站,周遭难免荒凉空旷,老重庆站出得站来,危立的山岩就在紧面前,爬满了青苔和岁月的痕迹,那时尚不现代的城市住宅,只是因为地势才格外迫人,纷纷密密。城市,是一头撞进了你的眼界的。
而且,只要你向她走去,她也在向你迎来。
在这里,一幕真正的空间戏剧开始了,不仅栩栩如生,还富有动感、融合了身体的知觉。
老重庆站的铁轨沿着危立的山岩铺设
来源:新华社
穿行的喜悦
从哪里来?
很久之后,在重庆,我又亲身体验到这种空间之悦的来源。这次,需要你一步步走过才能够深入理解。我来到沙坪坝闹市的坡崖上,打听一个叫做“三峡广场”的地名,去寻找汤桦建筑师的早年作品。城市意外地嘈杂混乱,让人应接不暇,又一辆公共汽车在我面前停下,“咣当”一声。我赶紧大声喊道,我要找的地方是在某某路的某某号,大概两三站路,听到这明白无误的地址,即将关门的公车司机却稍显迷惑,一时无语。他挠挠头,想了片刻,首先指向自己行驶的方向,告诉我,他不去那里,但某某车沿着那条路走,也许可以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背景里众声喧哗,显然,乘客们已经不耐烦了。
车门吱呀一声猛然关上,让扒着门的我吓了一跳,只片刻,又以大得多的声音打开了,在最后的几秒钟,他朝我吼道:
“不,你还是走上去吧,走上去!从那里穿过去,还快些!”
夜晚亮灯后的三峡广场商圈
来源:新华网
随着人流,我费了一点劲,但大致无误地找到了那条穿行的路,它由许多不同的“标高”,以及它们之间各种方式的连接组成,坡坡坎坎,上上下下,有的顺理成章,有的出人意料——确实,无视机动车路,“走上去还快些”,也感觉更自然。你其实不会迷路,跟着灵巧的脚步,汹涌的人潮,沿着曲曲折折的地球的表面,只管向前移动。头顶和脚下,另有一些遵循着不同逻辑运动的“铁皮壳子”,不管是轻轨还是汽车,无论穿入石壁,还是绕着山崖,在轨道上、大路上,它们只能按部就班地移动,要么一骑绝尘而去,要么时而不得不在拥堵的道路上停下,喘着粗气,打着“响鼻”。
不用等到“网红”的时代,这座城市早已自有朴素的魅力,就是环境和人在每一个可能的方向上互相吸引,带来无穷无尽的空间生成的可能性,远比“一条道走到黑”要来得有趣。它不仅有基本的形式,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内容,因为时时溢出了其容器,让人难免有些发懵。相较有些只是横平竖直,而且是极其无趣地延展下去的“世纪大道”,它使得你意识到,城市的空间可以是如此的复杂和真实,无法一眼看透;重新发现城市,每一步都需要你积极的行动力,和选择的决心。
颇具民国时期特色的国泰电影院
来源:国际在线
即使故事的反角,叛徒甫志高,在深夜里,也曾经坐在那样一个城市环境之中,在那一刻,他也是可信的,是个有确实的感受力的真的角色:在山城有名的“国泰”电影院旁,甫志高坐在“温暖的咖啡店”里的丝绒帷幕前,预感到了自己被捕的可能。在他苦苦思考着不知何时来到的危险的时候,作家写道:街头上耀眼的霓虹灯,“红绿相间,展现出一种宁和平静的夜景”。尽管这样的沉思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知道,他很快就会迎来丢魂丧胆的一刻,无法尽知的事变将要发生,他将要面临从前门还是后门逃走,隐入那一条街巷的选择……这故事里的城市,其实自身已经隐含着许多的故事。
——直到这些情节验证了空间隐含的逻辑,我才领略到城市真正的魅力。
书写“城市穿行”,
既是“作者”
也是“读者”
在四十年后,我的家族终于又“回到”了重庆。写作这样一个有关“城市穿行”的话题,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跳跃,间或提到的名字,对于不熟悉的人,一开始总是有点儿“莫名其妙”。但是,这个题目下不会有绝对陌生的目的地,当有亲友们生活在这里的时候,你不会仅仅是一个旅游者了。
只要你对造访的对象不是毫无感情,一切城市故事都会基于双重的前提:首先,即使脱离开写作者,即使你从不认识它,城市也已经在那里,这样的城市是人类集体的意志和过去的生活经验的沉淀,我们既不能无条件地认同它,一时却也难以割舍它种种物质条件的前提,个人和集体因此有了微妙的矛盾,历史和现状难免有所出入;第二重,因为特定的故事的特定的读者,城市永远都会变得和书里写的不同,新的体验将会参与到城市的改变中来。对于今天的城市实践而言,这样的穿行者必须不止于是一个空间知识的观光客,对于城市这本大书而言,这样的“读者”其实也是“作者”。
人民解放纪念碑是重庆的标志
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在写作本文的时候,我也同时是“作者”和“读者”。
古代文学之中,已经有了某些类似于现代城市的穿行体验,比如“看花东陌上”(李白,《洛阳陌》),比如“骑马傍闲坊”(王建,《长安春游》),它们至少是那茫茫大块空间里的一点“个别”。
但作为普遍经验,这种“穿行”理应是不大安分的现代人的专利。更早一点,人们并没有太多随随便便漫步于一座城市中的可能,也领略不到这样做的意义。之于庞大的集体,那时候个人即使有选择也是模糊不清的。如同波德莱尔和本雅明所说的那样,只是现代社会才创造了这种“闲游者”(flâneur),他们是巴黎“唯一的,真正的统治者”(阿莱·巴赞),建筑师;当然,几乎无限的自由也带来了另外一种烦恼,因为“穿行”,一个人往往不会接触到那些城市深处的东西,忽视了造就城市的更基本的物质生产和政治权谋,偶然的“闲游”导致了习惯性的“旅游”,慢慢变成了现代人全部的生活。
人们乘坐地铁在重庆市区上空穿行
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看起来,选择性的“获得”和深度的“丧失”永远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旦抵达了确定的城市经验,也就意味着其它不同经验被遗忘的开始——即使它的初心也是寻求一种“多样性”。
在穿行中认识一座城,这可能吗?
我们此刻的生活,毕竟与这种新的理解城市的方式有关:你的城市是什么样子?
“在旅行中认识城市”——从“壮游”(grand tour)[1] 的时代开始,实地观光就开始被说成自我教育的最有效的手段。随着万千的旅游者涌入最有“卖相”的世界城市,博物馆登上“小红书”而不只是历史书,我们不用苦口婆心地说明“万卷书”和“万里路”的关系了。“走走看看”的浏览模式,推广了全官感的城市的认知模式,进一步启发了城市的总体表现,创生了诸如“城市意象”这样的名词,以及煞有介事的“城市品牌”的研究——这种媒体的爆发却不等于深入理解,更和有限的城市决策-管理水平形成鲜明的反差。也就是说,就算你在现场,也未见得“知道”,更不要说“行动”。相反,没有“后面”的图像,让人们永远不可能走进一条真正的城市里巷。
磁器口古镇的游客络绎不绝
来源:中国网
不管怎么说,这种基于实践的“穿越城市学”,至少有两点和我们在课堂中的学习不一样,它会提出自己独有的问题,也不一定符合城市史,城市研究的某些成规。
首先,穿过一座城市时是否应该,或者是否可以有充分理性的认知?毕竟,对一个地方的“认识”并不一定等同于“认知”,这让我们有时候会宽宥旅游者的心态。你看,毕竟没有人真的能够把握全部的城市,哪怕建造了帝国大厦的人,也不见得了解它实际的感受,按下第一部电梯开关的大人物,事实上这一生可能只去过那里一次——对于一个渴望着去往陌生城市的少年,对于一年中只出过这一次门的大部分普通人而言,感受,哪怕是盲目的、貌似廉价的“感受”,毕竟是头等重要的。
人们在千厮门嘉陵江大桥附近闲逛
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换一个实际的角度,除了带来简单惊喜的图像,到底什么才是适合现代人“漫步”“穿行”的城市环境的要素?后者甚至是一个更大的问题,但值得在“旅行”的情境中去反思。城市,是一个不同于建筑的范畴,建筑学专业出身的人,乃至于熟悉了“城市设计”的专业者,可能真的会认为城市是一笔一笔“设计”出来的,只要会画图,人工建造的环境,画多大多小都可以,似乎画大一点就是城市,画小一点是建筑;熟悉并依赖着摄影图像的人们,也会觉得城市-建筑之别不过是照片尺寸的区别。但在生活中,只有真正用自己的步伐丈量过那些街巷的人,或者,只有不带太多眼前功利去生活过的城市,才能揭示出看似被解决的问题无法“解决”的一面。
一位老人凝视着长江口岸
来源:Gail Wilson
城市其实是无边无际的存在,也是时间之中恒久的存在。它大到任何人都只能“穿行”于其中,“漫步”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它其实是庸常的现代日常的一部分,不总是那么新鲜;城市又是不断发展的,所谓一座城市的“性格”,其实只是它一段时间的“表情”。这便让大多数城市的故事注定变得片面,研究这种整体/长久和片面之间的关系正是“穿城记”的主题,虽然整体/长久的城市意味着“规律”,片断的城市却指向不可被替代的“具体”。又:因为城市的读者只能翻起城市这本大书的某几页,他们的感受注定会是单一化的,不大可能“话分多头”。但是,恰恰又是这种空间上的片段性,以及作者和读者未必固定的关系,才构成了一座城市无穷无尽的纷繁形象。
城市穿行的起点是一切城市发展的起点。
是时间,催促着有限生命的载体走向行动,是时间改变了空间,让城市写下了源源不绝的故事:经典的,和常新的。
重写这些故事注定是我们的宿命和自由。
注释:
1.“壮游”一词得名于16世纪晚期以来的欧洲。在人们可以从摄影和影像中对一个地方获取直观的信息之前,实地游览的作用是其它形式难以取代的。有能力的年轻人,尤其是英国和西北欧的贵族子弟,持续不断地穿越欧洲大陆到诸如意大利这样古典遗产丰厚的地方去,将这种旅行当作成年教育的一部分。
微信编辑|俞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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