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1日,我收到了“陈水武乡公益”秘书长、前杭州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队长余伟民的消息。
“法老队长徐英今天上午10点在医院去世,享年92岁。防疫要求,简化葬礼,不举行告别仪式,表示哀悼!”
一个月前,在他家,我和他握手说“你好”,他的手很有力,那握手的力量至今还在。
到目前为止,解放最久的杭州刑警在杭州刑警界有一个传说中的名字——阿帕队长。
2021年末,我在阿帕队长家听到窗外地铁建设的“隆隆”声,听到了半个世纪前的故事。
92岁的阿帕队长生前最后一次留下照片,是在接受作者采访时拍摄的
他拿着扁担挑了一双布鞋,一个是米袋,另一个是被子,一天100里,足足走了4天4夜
1949年5月3日,杭州市解放,10月1日新中国宣布成立,等待百废兴的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
当时,杭州民政局长给川大县的老朋友唐应川发了一封信,邀请他担任杭州市公安局《公安报》主编。唐应晨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屋顶中学担任狱警兼毕业班主任。
唐应天收到信后犹豫不决地答应了,还推荐了自己培养的初中、高中毕业生。其中他最得意的学生是高中班班长——徐英法。
1950年2月10日,唐应川老师带着27名学生出发去杭州,大部分学生乘坐长途汽车,徐英法和其他5名同学感到遗憾,大家约定聚集在他家一起散步。
徐英法,同学们都喜欢叫他“疼”。他的家乡在天台县白鹤镇,全村是徐某,从小相识,两家人共同负担他上中学的学费。
他很节约。出门的时候,身上一元钱,一双鞋,拿着扁担,一个是米袋,另一个是被子,里面包了几件简单的衣服,每天走100里路,和几个同学整整走了4天。
2月15日,阿帕瓦同学向杭州公安局报案,成为第一代新中国人民警察。
不久,“50式”第一代中国人民警察制服就下来了。
衣服分为两个季节。分为干部服和民警服。警服的胸前有布徽章,长方形的白布胸章上到处是红盒子,中间印有红字“中国人民警察”。民警服装的左侧衣领根据警钟,以“治疗”、“家具”、“交往”、“牛”为前缀,加上警号。
阿帕当年刚满20岁。70年后的今天,老人回想起自己换上这个行头的时候,说:“自己看的话都很得意!”说。
50式警服的各种标志
电视剧《无名卫士》剧照穿着50式警服
42?_iz=31825&from=ar;x-expires=1705589176&x-signature=qwyv4pQWWrv8BX3kJoBG71j8Kws%3D&index=5" width="640" height="361"/>电视剧《光荣时代》剧照,讲述的就是第一代人民公安为捍卫新中国政权,全力维护社会稳定的故事
27位进入杭州公安队伍的同学中,一直留在警察队伍中的只有3人
阿法先被分到当时的新宫桥派出所(河坊街一带)当户籍警员,属于上城区公安分局。
当时,杭州有上城区、下城区,还有中城区,辖区从岳王路到环城西路。
阿法分到的片区是“断河头”(即为现在的“五柳巷历史街区”一带)。杭州河坊街东段有座桥,叫斗富一桥,东河流到这里就断了,所以此地被人叫作“断河头”。
当时,清泰街、草桥门那住满了农民,站在吴山顶上一看,望江门外都是搭建的草棚,西湖里淤泥堵塞,芦苇丛生,靠插竹竿标出航道。
1949年的西湖边
更麻烦的是,阿法他们这批新户籍警员的任务是要摸透这座城市角落,还要抓小偷、抓特务、剿土匪。每次晚上巡逻、查旅馆,阿法都会背着一把冲锋枪,以防万一。
不久,阿法被调到城站派出所管“福缘巷”一带,那里的情况更复杂,在他辖区里有个特殊的地方——“城站”,就是杭州火车站。
杭州火车站,是杭州城近现代历史上的一扇门户。杭州火车站的前身叫“清泰站”,是一位杭州萧山人牵头建起来的。
1898年,浙江省成立了“浙江全省铁路有限公司”,推选杭州萧山人汤寿潜(近代著名实业家、辛亥革命时被公推为浙江军政府都督)为公司经理。他顶住压力,从杭州闸口起,经南星桥、清泰门、艮山门的城墙外到拱宸桥修建了一条江墅铁路支线,全长16.135公里。“清泰站”成为当时中国最早一批建设的火车站,标志着杭州进入铁路时代。
1919年,孙中山提出中国铁路构想后,杭州站第二次重建。1942年新建的杭州站采用日本奈良时代(公元710年-794年)的建筑风格,大屋顶、绿色琉璃瓦、清水墙体、斗拱飞檐,檐角上挂有4只铁铃,成为杭州当时的标志性建筑,一直沿用到1997年。
1942年的杭州站
20世纪80年代的杭州站
阿法高中毕业,在当时的警察队伍里算学历高了,加上他工作出色,不久就升任正式的办事员,干的还是事无巨细的片警工作。
跟阿法一起入警的天台同学里有一个叫鲍明道的,边工作边读书,他被分在当时中城区公安分局下面的马市街派出所,立过三等功,可他一心想考大学,1952年,情急之下,不辞而别,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关了禁闭。
同学们听说了,想为他求情,以唐应晨老师和班长阿法为首联名写了一封信,证明鲍明道完全是读书心切,没有别的目的。组织上了解情况后,给予谅解,没有追究。后来,鲍明道应国家建设需要调干,去了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后成为地质部重要的苏联专家翻译。1961年“五一”劳动节,他受邀去人民大会堂赴宴,与周恩来总理握手,当了他的临时译员,后来成为福州大学教授,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年27位进入杭州公安队伍的同学中,一直留在警察队伍中的只有3人。一位叫杨晓峰,早已去世。1951年左右,公安部在成都组织培训了新中国的第一批刑事技术化验员,他是其中之一,他也是杭州刑事技术化验领域的创始人。另一位叫老彭,默默无闻地当了一辈子民警,终身未婚,也已经离世。
阿法当刑警当了一辈子,名气响当当,很多杭州资深的民警都知道:当年上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有一位 “阿法队长”。
那件染上血迹的血衣,被他放在城站火车站寄存处的一个柜子里,也还在。
当了几年片警后,阿法就调到治安股做代股长,一个股包括他就三个人。两年后,杭州市公安局刑侦科陈顺来调到上城区公安分局后,牵头成立刑侦组,抽调了几个人,其中就有阿法,这个刑侦组虽然设在分局,却属于市局管。
阿法回忆说,当时被选到刑侦组,成了一名刑警,感到无比自豪。说起来,阿法与刑侦工作也是有缘,在城站派出所时,当时的所长给他一本《侦查学》,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公安学院出版的,他翻来覆去地看,书都被他翻起了褶。
刑侦组成立后,刚开始办的都是些小案子。直到上世纪50年代末,北高峰上发生了一起大案。
北高峰上山之路曲折盘升,树木葱郁,溪水潺潺,在一处水潭边,游人发现一位老人死了,头部被人用石头砸得血肉模糊。
四天前,杭州环城西路有一户人家报警,说是上海来旅游的一位亲戚独自去北高峰游玩,一去不返。
死者姓候,63岁,从上海来杭州旅游,暂住在亲戚家。老人皮夹里的钱被抢走,只留下了身份证。那个年代命案并不多,何况是外来的游客被杀害在著名景区,社会影响很大。
被害人的儿子解放前在上海做地下党员,解放后,在国家煤炭部工作。中央也十分重视这个案子,杭州市公安局抽调了全市二十多位刑警组成专案组,阿法也参与其中。
那个年代,破案的最大“法宝”就是走群众路线。刑警们靠两条腿、一张嘴,凡是命案发生当天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地的,只要到过北高峰的人,要全部排查出来,再一个一个去走访调查。
一位来旅游的华东师大女学生反映,那天她看到有个老人在水潭里洗手,有个比较年轻的人站在他身后。又有一位“天外天”饭店的服务员反映,那天在店里看到过老人与一个年轻人一起吃饭,两人聊得很投机。
年轻男子很可疑,他是谁?
杭州大大小小的旅馆成为调查主要范围。阿法走访到湖滨路一带的“中华饭店”,服务员说那天晚上有个年轻男性入住,次日没付钱就走了,他登记的名字叫“顾某新”,来自上海。
当时,杭州市公安局分派了几组人马,每人发了厚厚一本“书”,里面是案发当天所有到过杭州的外地旅客姓名及联系方式,大家分别赶往上海、南京、金华、江西等地调查。阿法被指派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杭、沪两地警方马上联手组了一个工作组,上海的组长姓端木。阿法骑一辆自行车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以至于后来他对上海的马路了如指掌。
他找到顾某新家里,没想到顾某新竟是一个瘫痪在床多年的病人,案发时,他不可能去杭州。
这说明,有人冒充顾某新。是谁冒充他?应该是他认识的某个人。阿法与战友们开始逐一排查顾某新的所有社会关系。
可是,顾某新的亲友逐个问询下来,都不具备条件。他们又把他以前工作的船厂职工名单调出来,共有240多人。他们花了半年时间,就在大家几乎绝望时,从大海里捞到了那根针!
许多年前,顾某新曾带过一个徒弟,叫王某良。
王某良在造船厂当了三个月学徒后,进了当时的上海市黄浦区公安分局工作。但后来,他因历史原因被“发配”去原“白茅岭”劳改农场。
阿法就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了那个农场,发现王某良竟然已经“失踪”很久了!他心中隐隐激动,刑警的直觉告诉他,北高峰命案的凶手就是他!
他们找到王某良在上海的家里,王母又害怕又哀伤地拿出一封信,阿法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一封绝笔信。
信中说,当母亲看到信时他已在外地服毒自杀,不用替他收尸,自己对不起母亲的养育,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云云。来信地址是湖北武汉的一家旅馆。
通过笔迹对比,确定在“中华饭店”冒名登记的人就是王某良,他现在在哪里?
阿法马上与武汉警方取得联系,对方答复说在当地一家旅馆是发生过一起自杀事件,但人被救了下来,审查记录上,他自称孤儿,名字叫王志文,后来被民警送去了遣送站。
事情有些扑朔迷离。阿法与另一位同事,两人两把枪,从上海再赴武汉调查。两人到武汉遣送站暗访,发现这个自杀未遂的“王志文”因为有文化、有能力,并没有被遣送走,在短短的时间里摇身一变成了遣送站里的管理人员。阿法拿出王某良的照片进行比对,确认这个“王志文”就是王某良。
面对如此狡猾的嫌疑人,阿法决定智取。
他们换上制服,拿着遣送站人员名单,走进遣送站,说要例行公事点名。一个一个名字点过去,轮到“王志文”时,阿法突然目光如电盯着他大喊一声:“王某良!”
“王志文”触电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到!”阿法他们立即给他铐上手铐。
从武汉沿长江返回上海,要坐一天一夜的轮船,王某良缄默不语,进了上海看守所后依然拒不招供。关了三天,杭州警方派人,准备将他押送回去,他突然对警察说:去了杭州就没命了,能不能最后让他见一面母亲。
阿法他们知道,他要开口了。
经过审讯,王某良供认不讳,那件染上血迹的血衣,被他放在城站火车站寄存处的一个柜子里,也还在。
一名曾经的公安干部,在行凶前与老人在饭馆相谈甚欢,他为什么要在风景如画的北高峰投石杀人呢?难道为了钱包里那一点零花钱吗?
王某良交代,他被发配到农场后,心存怨恨,想报复社会,从劳改农场逃出后,跑到杭州作下此案。杀人后他极度恐惧,逃往金华,又入江西,再到武汉,倒是没有再做别的案子。在武汉旅馆中钱已用尽,穷途末路,打算服毒自杀。被救后得以在遣送站落脚,改了名字,幻想着自己或许重获新生。
北高峰命案,杭州警察追凶半年,集体立功,亲手逮住凶手的阿法也因此在杭州警界声名大振,那年他不到30岁。
这起未破的旧案,如今说起他还带着遗憾,“死人和活人都是浮肿的”
1956年夏季,全国的警察都换上了“55式”警服,上衣为白色和草绿色,裤子藏青色,平顶大檐帽,也就是电影《今天我休息》马天明穿的警服。1958年,警服更新为“58式”警服。
电影《今天我休息》剧照,马天明身穿的警服就是55式
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贫穷也滋生着罪恶。
余杭塘栖镇有个运河小码头叫武林头,浮上来一具已经腐败的尸体。经勘查,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死者来自义乌,来杭州卖三件自制蓑衣,遭人抢劫杀害。
杭州公安组织了一个专案组。阿法是成员之一,专案组分侦查员、船工、联防队员(即为辅警的前身)共8人,弄了两条小船,吃、住、行都在船上。塘栖是京杭大运河流经的重要城镇,他们撑着两条船沿着运河两岸,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走访调查。
他们带出来的粮票非常紧张,更别说下饭菜了。拿着杭州市公安局开的介绍信,才能到蔬菜公司买菜,可是根本无菜可买,只打回来一脸盆霉豆腐,他们天天吃霉豆腐,有时候还忙得顾不上吃饭。
老话说“人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船上生活并非十天半月,大家撑着两条小船上在运河漂泊了半年,从酷暑熬到严冬,劳累、饥饿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最后所有人都得了“浮肿病”,案件丝毫没有进展,只能鸣金收兵。
这起未破的旧案,92岁的阿法队长依然印象深刻,如今说起他还带着遗憾,“死人和活人都是浮肿的”,无奈留在了他记忆里。
这两个最近常跟大家扯闲篇的“浙江亲戚”怎么突然抓起人来了?
1966年7月,警服更新为“66式”,上衣草绿色,有红领章,下装藏蓝色。
杭州半山的原杭州钢铁厂厂区前有一大片农田,有一处叫“野毛墩”。一天,有个农夫去收玉米,发现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
死者身上穿着的一件破旧内裤,脖子上勒着的一条毛巾,阿法仔细研究着。毛巾是绿色条纹的,上面印着宁波毛巾厂,那时儿,普通的日用品基本都在本地购买,因此死者或凶手起码有一人可能来自宁波。阿法对那条内裤做了“解剖”,把里面的裤带抽出来,再把它慢慢展开摊平,细细的裤带是死者生前自己搓成的,上面印着模模糊糊的号码。
阿法经过反复琢磨、查对,判断这条裤带是用废旧的小孩袜子裁剪成条后搓成的。
这是一个重要线索!什么地方的孩子会穿有编号的袜子?
阿法联系宁波当地,询问最近有没有失踪女性,特别是福利院、幼儿园、托儿所。果然,宁波儿童福利院有一个年轻的女保育员请假外出后再没有回来。
死者身份得到认定,查起来就有的放矢了。很快,发现死者生前曾住在杭州一个小旅馆,还发现旅馆当天入住的一个男性住客在案发后,没了踪影。这个男人是宁波砖瓦厂的劳改留用人员,已婚,老婆是杭州钢铁厂职工。阿法去杭州钢铁厂找到男人的老婆,她是从宁波调到杭州钢铁厂的,她说自己早已与丈夫分居了。
案件发生地就在钢铁厂附近,这个男人应该熟悉这一带地形,他与这起案子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阿法他们还调查到,这个男人在上海南市有个姐姐。阿法与同事杜宝泰(后任西湖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已过世)前往上海,找到男人姐姐家中,姐姐说,他来过,借钱不成,气呼呼地走了,不知所踪。
阿法跟老杜决定守株待兔。上海当地的派出所帮着联系了街道里的积极分子,是男人姐姐的邻居,两个杭州刑警就假扮他家的远房亲戚,住了进去。上海的居住条件是出了名的紧张,当时正值夏天,两个人晚上就在折叠椅上对付,轮流值班注意隔壁动静,一日三餐付一点费用,在“亲戚”家搭个伙。
阿法和老杜住了六、七天,男人果然再一次现身。等他刚进门坐定,两人冲进去将他按翻在地,反手铐上了手铐。
街坊四邻全都出来看热闹,“哪能啦?哪能啦?”大家都好奇:这两个最近常跟大家扯闲篇的“浙江亲戚”怎么突然来抓人了?
男人交代,他在旅馆见色起意,杀人后逃走了。
案子也会带着时代烙印,有残酷,也有荒诞。
六十年代末,“杭棉”(全称为杭州第一棉纺印染厂,杭州老百姓习惯喊作“杭棉”)出事了。一女工在拱宸桥一带遭遇强奸,手脚被捆上电线,手表被抢走。阿法又出马了。
女工一直哭,什么情况也讲不清。阿法就从绑她的电线入手,他剥开塑胶外皮一看,是英国产的,这样的电线不会是民用的,再查发现其它附近工厂也没有。
“杭棉”以前叫通益公纱厂,始建于1896年,是浙江省最早、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纺织工厂之一,也只有这样的工厂,才有可能有解放前英国制造的电线。
阿法顺“电线”摸瓜,从受害女工所在车间的阁楼上搜出一堆废电线,和现场的电线型号吻合。这就蹊跷了,莫非案犯就一直在这名女工身边?还是另有隐情?
为了排除嫌疑,阿法决定先从受害人身上入手。他建议单位以调动工作的名义,请受害人去体检,结果发现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纸包不住火,这名女工才如实交代“此案”的原委。原她跟已婚的车间主任有了婚外情,还怀孕了,为了欲盖弥彰,就想出了这出苦肉计。她和情人共同策划了这起假强奸案。
“阿法队长”被大伙叫响了,这个称呼里既有亲昵又透着尊敬。
1972年后,警服又变了,这次是“72式”,上、下装均改为蓝色。
电视剧《便衣警察》剧照,主角扮演者胡亚捷身穿的就是72式警服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阿法已是上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后来又任大队长,“阿法队长”之称也由此而起。
阿法办案是有天赋的,一是他懂得走群众路线,二是会巧妙设计方案,后来连杭州市以外的很多刑事案件,也请他去会诊。
有一次,上级派他去遂昌帮助调查一起案件。当地文化馆接到一封恐吓信,扬言要炸掉文化馆。当地派出所查了三、四个月也没线索,爆炸威胁悬而未决。阿法队长赶到后,一看那恐吓信的笔迹,像是小学生的笔迹,就问文化馆的人与附近小学有没有发生过摩擦。果然,文化馆曾有人跟一个小学生吵过架。他马上进学校,请语文老师们把所有孩子的作文本收上来,他一对笔迹,很快就查到了,当天就把案子破了!原来是小孩的恶作剧,把家长叫来好好教育了一番。
渐渐的,“阿法队长”被大伙叫响了,这个称呼里既有亲昵又透着尊敬。
阿法队长是大家的,但是阿法队长的小家呢?
“11岁的时候,死在杭州第三医院。”他再也无话。
阿法的老伴邵凤英,是个再质朴不过的农村妇女,今年90岁了,身体很好,行动自如,她照顾着92岁的老阿法。
我采访阿法一家人时,他身体刚刚康复,三个月前,他突发心肌梗塞,还好发现及时,抢救回来。
阿法来杭州,邵凤英在天台老家等他,直到阿法在杭州当了8年警察后,1958年,她的户口才迁进杭州。
1960年,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女儿。生产时差点难产,医生问:“保大人还保孩子?”阿法毫不犹豫地说:“保大人”,幸好母女都平安。两年后,夫妻俩又生了大儿子,一家四口蜗居在后市街(惠民路)的小宿舍里。
一家人蜗居到1963年左右,因为政策原因,除了阿法本人,家属户口必须迁回原籍。计划经济时期,没户口意味着一张粮票都没有,想呆也呆不住。邵凤英只能忍着眼泪带着一岁的儿子回农村,靠耕种自留地勉强拉扯着儿子。
徐永法与老伴邵凤英,作者拍摄
妻儿回了老家,阿法一个人带着3岁的女儿,每顿食堂里打一碗菜,分着吃——如果他不出差的话。
阿法队长的工作性质,又怎么可能当个好奶爸呢?
女儿嗓门大、性格爽气,如今也是当外婆的人了,她从原杭州红雷皮鞋厂退休。现在住在父母楼下,也是想照应两位老人。
“阿法队长”生前所住小区
她告诉我,从她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警队里,吃“百家饭”长大。
父亲阿法一头扎进工作里,又长期在外地办案,他的同事谁有空就谁帮忙带着,如果大家都上班,就把她放在“水亭址、梅花碑”——原上城区公安分局刑警队旧址的值班室里,警察叔叔们轮流给她带口吃的,她成了大家的女儿。
邵凤英一年只能见一次女儿。每年入冬前,她背点米、番薯干从天台赶到杭州住两天,把父女俩入冬的棉衣棉被翻翻好,抱一抱女儿就流着眼泪回去了。
阿法一直很节省,他不抽烟、不喝酒,生活简朴清贫。刚参加工作时,每月补贴1元钱,用来买点牙膏牙刷肥皂。1954年后,警察工资改成月薪制,每月20元,当了干部后是60元,到八十年代时,他退二线,每月工资也就五、六百元。长期出差办案,有时免不了还要贴上自己的微薄收入。老人开玩笑地说,退休后,反而是他一生中最富裕的时候。
同事们都说阿法队长是老黄牛,他从来没有双休日、节假日的概念,没有家庭,也没有自己,单位分房子,轮到他了,他说让给年轻人,他分析起案情滔滔不绝,平时说话却很少。
1978年,一批部队转业干部进了公安队伍。老警察们有的留、有的走。阿法向组织提出离开杭州,想回老家的公安局工作,他觉得,一个家庭长期分居两地,他亏欠家人太多了。
但杭州需要他。组织上也解决了他长期两地分居的难题。妻儿进城团聚了,老婆分到杭州胶鞋厂食堂工作,大儿子后来也进了胶鞋厂,妻儿都是从工人岗位上退休。
阿法队长生前使用的牙杯,作者拍摄
1980年,阿法成为上城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其实那个时候,阿法已是知天命的年纪。
女儿说,她当时差点想找警察做对象,没想到父亲坚决反对。“别嫁警察了吧,太忙了、太苦了,将来照顾不了你!”这句话现在说来轻描淡写,却是阿法的心里话,是他对家人的愧疚。
这份愧疚的伤痛远不止这些,阿法夫妻有过一个小儿子,那会,大女儿已经上学了。阿法还是像过去照顾女儿那样,自己出门去办案,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警队。
小儿子四、五岁的时候生病了,查出来是血癌,妈妈和大儿子当时还在农村。阿法每天早上背着小儿子到公安局,放到传达室里,让他坐着,自己出门办案。
“他对我的工作拖累很大。”老阿法说起往事,眼角藏着一点泪水,停了好一会,又说了一句:“11岁的时候,死在杭州第三医院。”再也无话。
我不敢再问。我有那么一会儿出神,仿佛看到一个11岁的孩子,乖乖地坐在公安局传达室的木条长椅上望着窗外,他在等他的父亲接他回家。
阿法背着儿子医院、单位、宿舍来回近十年,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案件,又有多少个一声叹息的夜晚呢?
“阿法队长”与老战友余伟民畅谈
这一握之力,传递给我一个清晰的感觉
1985年,民警们统一穿上了“83式”制服。这次改变挺大,除了衣服草绿色和红色领章没变外,其他都变了,大盖帽上有了警徽,胸前有了警号,上衣有了臂章;臂章上“公安”二字下面首次出现英文“POLICE”。
《龙年警官》剧照,男主角扮演者张丰毅身穿的就是83式警服
2年后,1987年,阿法队长退居二线,调到市公安局,他不喜欢坐在办公室指导,他把杭州四个区七个县跑遍了,后来省公安厅又请他到各市会诊各种疑难案件,直到1990年,他退休,奔忙的脚步才开始按下暂停键。
阿法队长和家人匆忙的大半辈子,苦过、累过、穷过,也有伤痛,他们接受和承受了这一切,现在平静地安度晚年。
采访时,我希望他多讲几个案子,他说公安局的档案里都有。但是他所经历过的生活、他的思想与情感,是不会被档案所记录的呀!当他回忆起自己亲手办的大案,仿佛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个时刻,我与他四目相对,看到他眼神依旧闪亮。
阿法用很重的天台口音反复地叮嘱我:如果写到他,不要提名字,最好用化名;写案子,请记住都是大家一起办的,不是他一个人;对于他本人只能“缩小”,不要“放大”,“你把我写大了,我受不了!”。
告别时,我与这位老警察握了一次手,他的手劲真大,那么有力,甚至让我觉得有点疼了,这一握之力,传递给我一个清晰的感觉:他对这70年,同时也是对他个人的全部命运与生活,给予了巨大的、强烈的肯定。
作者手记:
阿法的很多老照片都在搬家中遗失了,当他颤颤巍巍从房间里拿出了一本旧病历本,封面上有一枚二寸证件照,那是他大约五十岁的时候,我才得以瞥见传奇的“阿法队长”当年的神采。
阿法队长当年风采,作者拍摄
年逾九十的他,一身铁骨下,知止有定,一切情感、叹息、对自我或他人的评价都省略了,讲到会心处嘴角微笑而不大笑,念及伤痛时眼角含泪而不哽咽。
我之所以多次提到警服变化,建国以来,警服经历了八次大变革和几次微调,现在民警们穿的“05式”制服是在“99式”基础做了微调,每一次细节的变化都是公安工作变革的一个切面,不变的是一代代警察的初心。
《重案六组》剧照,所穿的是99式警服
无论时代怎么变,一代代刑警一脉相承,他们是“罪与罚”的实战者,他们恪尽职守,守护着平安。
上城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历任领导合影。二排右起李文龙,徐永法,顾绍良,张金根。三排右4金成松,右5余伟民
注: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网络。
完
作者 :潘城
排版 :细辛
编辑 :胡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