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调查中印象最深的场面是村民们翻开《俞氏宗谱》的场面。
在安徽清溪县的故乡平坑村,我们为了整理村子历史,向村民询问了家谱。刘村委翻开那一堆厚厚的家谱时,我们发现它和印象中的家谱没有太大的不同。这是第一次在博物馆外看到这么久的古籍,所以第一次不能伸手。其中几本书已经发霉了,但我惊讶地发现它的精巧、齐全,一时不能清醒过来。
《俞氏宗谱》集(左),《俞氏宗谱》最后一集和数组(右)。这篇文章的照片都是作家拍摄和制作的。
有大量村落图的家谱
该家谱属于李平坑的刘氏家族,根据封面标题编辑咸丰七年(公元1857年),距今1611年前。与印象中家谱的样子不同,《俞氏宗谱》不仅包含父系训诫、绅士序言、家谱名册等基本内容,还附带了大量季度村图,收录在家谱的前两届中。另外,画前后有题记和配诗。
《俞氏宗谱》篇发源地龙峰传
《俞氏宗谱》篇季村桂南传
桂南村地区图
其中第一集是《梁泽涛》,是刘氏家族在各个村庄生活的场景图,描写得特别生动细致。不仅标记了村庄重要的建筑和环境要素,农民、牧童、拿着卷轴的读书人,甚至小溪上也画着游鱼。末集收录的《阴户》(即墓地图)虽然风格肃穆,但更加系统,可以与家谱内祖先的名录进行对比,很容易找到。阴阳转让也以印章上的“阳文”和“阴文”等形式出现,从第一句话开始呼应,完美地连接了种族的生前和死后的世界。
在家谱中,可以看到平坑村的样子:
《俞氏宗谱》的平坑在最右边清晰地画着村口的三个狭窄的“石门”
根据家谱和村落图,平坑俞氏于公元1730年左右从正阳龙凤山附近的发源地(现安徽省正德县刘村)迁移过来。当时,平口村区已有王氏一族定居,刘氏与舒氏家族毗邻村庄,三个姓氏相互通婚繁殖。今天村民几乎都是他们的后代。
一百多年后,这三个家族的住房分布地区仍与家谱保持一致,甚至可以找到画中的村庄河口水磨坊(用水力加工粮食的磨坊)和后山上的洞穴。可见当年都是严格按照实景画的。只是年代太久了,虽然有水房,但已经被抛弃,崩溃了一半。
一个人编的家谱
在整理家谱信息时,我们发现,如此繁杂的工作大部分由同一个人承担。从整理资料、编制报纸、考证信息,甚至画出那么多村庄地图,都能看到那个人的名字——“柔道行”。
族谱中的柔道行笔迹
从掉落的钱来看,余道兴字天曲,不平坦
坑人,而出生于俞氏家族的另一个分支溪南村,位列家族三十四世,身份是国子监学生。想来应是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后来并未考取功名。按儒家正统,续修宗谱本是由长子承担,但俞道行并非长子,修谱是受其长兄俞道鍷嘱托。两兄弟自咸丰甲寅年间开始筹划,由兄长道鍷负责募集资金,道行则全力编撰,历时三年才终于完成。在族谱末集的跋中,他说:
顾自雍正丙午以迄咸丰甲寅,屈指计之,百三十余年,其间盛衰靡常,彼后嗣式微者,其先人之生殒娶葬且尤不可得而考,况又兵燹不靖,于四境岁欠适遇夫连年举事之日,族之不务根本者与邻村之浮败子,皆以为斯谱之必不成。余与兄瑞堂坚必成之志,而不以谱之不成,为彼浮败子与不务根本者笑,而大贻宗族羞。故知余者其惟修谱乎,不知余者其惟修谱乎。不知者谓余僭也,其知者谓余劳也。然余甘任其劳,朝夕勤谨,编宗谱为二十二册,皆率由旧章,而损益于其间。可见志立者事无弗成矣……
一本《俞氏宗谱》,首集所绘的村落图共涉及八个村庄,覆盖了今旌德到绩溪的一大片山区,皆出自俞道行之手。他很可能实地走遍了所有这些村子,才描画出这么多高度还原现实的场景。在那个还没有测绘和调研的时代,他所做的正是我们这次要做的,而我们所需要的信息,他已在自己的时代为我们准备好了。
遗憾的是,我们查不到俞道行的生卒年月,更找不到后世任何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只能在他撰写的文字和充满温度的画中,去想象他的志趣和人生。虽然模糊,可有那么一些瞬间,会觉得一百多年的时间消失了,仿佛看到了一个默默走在前面的朋友,在告诉我们同道不孤。
培之文会:众人协助修族谱
俞道行在序言中说到:“昔朱子曰:三世不修谱,大不孝。” 所以,目前我们能看到的俞氏宗谱,已经历了明清四次大规模修葺。修谱不仅需要文人,也不可能只靠一人之力完成,还需要众人的协助。俞氏家族到底是如何顺利完成第四次大型修谱的?我们试图从宗谱中找到答案,而其中的记录让我们得到了答案之外的更多故事。
族谱中的培之文会记
俞氏家族有一个“培之文会”。这是一个家族培养人才、嘉奖表扬家族读书人而设立的基金会。起初,由溪南俞氏和龙峰俞氏共同经营,一度萧条后,咸丰年间俞道鉴捐了四分田,从此便再次振兴起来。
其中有一个溪南人叫俞道发,他是咸丰年间续修宗谱编委会中的“倡率”。当时,他正在俞氏大宗祠里参与续修宗谱,当听说百里之外,同宗族的俞道鉴正在到处筹集田地、钱财复兴培之文会时,他立马拍手叫好,积极响应,捐了七分田地出来,作为培之文会的后备资源。之后,又有众多人响应。在《培之文会记》后面就清晰罗列出捐钱、捐田的人名,即“乐输钱文、乐输田亩”,足足有二十多人,而其中有八个人是咸丰年间续修宗谱的编委会成员。
至少在咸丰年,俞氏的培之文会在一大宗族人的捐赠下再次发挥了作用。没想到在当时偏僻的村落里,人们会这么重视教育,才让独处一隅的平坑村会保留着最全面、细致,拥有史料价值的宗谱。
在《龙峰阳宅图记》中记载到,俞氏的始迁祖晃公,刚开始是在龙峰俞村发家的。后来因为徽州山多地少,随着人口增加,只能“无隙地而近徙接壤,远徙他方”。渐渐地,俞氏从旌德县迁徙到绩溪县、宁国、泾县,甚至是江苏。
从《今续修谱牒人名》中可以看到,咸丰年间续修宗谱的人大部分是来自不同地方的俞氏家族。俞道行是溪南人,也有来自梅家塔、平坑、金谷、旱田、戈溪、施家塔、十八都里瑶等地的同宗人提供支持。他们从迁徙的各地赶来,成立了包括倡率(策划人)、赞成(赞助)、编集(编辑)、校正(校对)在内的四个部门,共同组成了第四次宗谱编委会。
清代旌德县地图(图中间偏右侧所示的檀石桥,即为旌阳俞村所在位置)
第四次修谱距第三次雍正年间修谱,已经过了近一百三十多年。其中俞氏繁衍、历史变化、迁徙流转、错误信息的考证都需要第四次修谱编委会去一一核实记录。“校正”铜陵训导夏思恬,在序言中说到,修谱之人“孟夏寒暑迭更,心力俱瘁,均可谓贤矣”。此次修谱编委会涉及人员也多达95人。
编委会中,大部分人是太学士、举人、郡庠生(即学生)之类的学问人,但也有农民。咸丰年间宗谱编委会中有一个俞道熥,他的职业是务农,但也是一名“赞成”,即“同意修谱,并提供支持者”。在当时人看来,修宗谱是每个人的职责,无论学历和财力,都要出力。
一个宗族的祠堂是家族人心不散的监督和见证,家族宗谱似乎也起着同样的作用。家族宗谱作为一部家族史,记载了家族的迁徙历史、历代风云的榜样人物等,教族人凝聚一心,品德至上。
俞氏培之文会延续着古徽州“耕读传家”的规矩,也支持培养了俞氏后代的学风。而他们对宗族血缘关系的重视,又让散落在各地的俞氏族人,因续修宗谱的大事而凝聚在一起,共同成就了如今我们看到的《俞氏宗谱》。
族谱整理现场
《俞氏宗谱》是我们在平坑村的第一项重要发现。实际上,在调研的一个星期里,几乎每天都有难忘的收获:从半坍塌却仍在使用的老宗祠,到毕生践行“耕读传家”的老人,还有其它一大批保存了超过一个世纪的文字资料。
正因遇到了这份族谱,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即使在乡野江湖,仍然有那么多读书人和思想者。因为所谓“传统”并不仅是祖先崇拜、礼仪规则,它其实是在构建一种紧密的联系,让价值观和知识可以一层层渗入社会最基层的神经末梢,让每个普通人都能受益。而基于血缘的宗族系统,是所有联系中最直接也最高效的一种,于是在修族谱和传族谱的过程中,文化精神完成了在民间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1857年修的族谱中,有篇《劝戒吸食鸦片烟文》,足以佐证当年革除吸鸦片陋习的意识已经多么深地在民间得到了推广。
族谱中的《戒溺女论》是针对当时存在的溺杀女婴陋习所写,着重强调了性别平等的意义和必要性,在今天读来仍然颇有见地。
在调研的最后一天,我们才终于翻拍了族谱的完整内容。那一天,降雨使得瀑布与山溪水量丰沛,也许因为完成主要任务而心情放松,路上风景也显得特别美,尤其难忘的是千景潭。它不在主路边,而隐蔽在一座山坡后。虽然不算壮观,却有未经雕琢的透彻和静美。
瀑布前自然生长的野花
在去平坑的路上,同伴在途中滑倒,扭了脚。后来翻拍族谱时,因为站了两个小时,脚上越来越严重,肿了起来。她忍着疼痛,坚持完成了族谱末集和几大册世系名录的翻拍。当时天已经快黑了,老先生把她扶到小凳子上,进屋从冰箱拿出碎冰块,开始试着帮她冰敷,几位热心的老阿姨也走过来轮番帮她按摩。村民们对处置脚伤都很有经验。
村民们帮我们尽可能的展开纸张
在与平坑村的村民们共处的日子里,有不少这样温暖的记忆。这些琐碎小事不算调研“成果”,却让我们更加理解了这个“桃源村”。也正是因为这些村民,平坑村才能保留下如此多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