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顾故乡的2200年,我已经从一个少年去了另一个中年。”
-标题
朱建|文
“沈阳”在哪里?
“兴阳”正在消失。
作为行政单位、经济单位、文化认识系统,是的。
行政上,她以后要撤出市建区,还能叫这个名字吗?经济上,这个地方本来就依靠大郑州,几年来一直强调大郑州一体化。至于文化,新世界的五光十色,谁又能再一次讲述她历史上发生的那一切?
没办法。在地图上,她那么小,没有人住在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她经历的轻浮和重量。没人想到她也常年站在黄河边喊“死人”,喊“死人”。
这几年我经常回去。老人家守护着名义上被称为“会书”的那座房子,我想我会做一个牵在他们手里的风筝。我过去经常走正途、中原互相走,现在走得多了。它是龙海高速公路和城市周围的高速,但无论走哪条路,汽车到了西沙环,向西走,就像进入了魔法世界一样。
高层建筑的海市蜃楼矗立在道路两侧,脚手架向四周延伸,就像变形金刚站着一样,银白色的高铁贴在甲板上呼啸而过,落下的红色太阳将在远处布满金光。
被蒙蔽,村庄消失了,田野消失了,我熟悉的慢悠悠的“兴阳”也消失了,就像从舞台上下来的陈词滥调一样。
仅仅过了二二十年,她就沉浸在巨大的嘈杂声和更大的沉默中。到处是工地,到处是厂房,到处是新建的建筑物,到处是外地来的人,到处找不到来的路的“家”,到处都有已经回不来的“路”。
她被时代的潮流推着往前走。太快了。像砚台、断山货并行的高铁一样快。
我看着家乡的方向,在那之前的襄阳已经变成了巨大的浮雕。那里有春秋,那里有汉唐,那里有宋元明清,那里有唐代,那里有我的祖先,那里有小小的我。
真正的“军事家争吵的地方”
邢阳在古代比现在有名。
小时候看了一本课外书,上面讲了《沈阳大战》,据说楚汉战争中刘邦和项羽在这里的光武山以差距为界。《东贵楚书贵》,对峙多年,刘邦的大将纪信死了,项羽的重要谋士们死了,最后项羽死了。
另外,陈胜、吴广都了解驻扎在沈阳市秦城的围城,吴广死在这里;三国时,刘备关羽张飞目前进军营养湖镇的胡玉冠,城下发生了“三英殿吕布”。关羽骑了千里,一个人骑过五关,斩首了陆场,其中提到的“羚羊”和“护路树冠”都在今天的羚羊里。
《三英殿娘炮》
还有一个故事。曹操在赤壁之战之前也与董卓夫徐永富发生过一次“营养大战”,在这场战斗中,曹操几乎全军覆没,他本人被乳香击中,胯下战马也筋疲力尽而死。后来看了《三国志》才知道,这场战争是他一生军事生涯中最惊险的一战。
p>当然,我那时最感兴趣的,还是与自己几乎重名的隋末农民起义领袖窦建德的故事:他当时驻扎于虎牢关,李世民以三千铁骑破其十万雄兵,并将其生擒,随后迫使洛阳王世充集团投降唐朝。还有一个农民起义领袖,明末李自成,他曾和张献忠、高迎祥等人相聚荥阳大海寺,提出“分兵定向”战略主张,加速了明王朝的崩溃。这些发生在脚下土地的故事,让一个涉世未深、心有英雄情结的孩子激动不已。记得初二暑假,与几个小伙伴骑着自行车去寻虎牢关,找来找去天快黑了,就赶快往回跑。以后好多年,心里都缓不过味来。
· 虎牢关
高中时的历史老师对家乡的历史如数家珍。在他的课上,我还了解到以下几个关于荥阳的事实:
鸿沟系魏时、秦时人工开凿、疏通的运粮河,而荥阳敖仓储运淮河南北的粮食,系帝国的粮储中心;
从西汉到西晋、北魏时期,荥阳一度管辖现郑州、开封的大部分地区,西汉大司农桑弘羊,将荥阳与洛阳、邯郸等城市并列,称之为“天下名都”;
1949年到1954年,中共郑州地委和郑州专员公署曾在此办公,辖郑县、密县、登封、巩义、成皋、荥阳等7县,直到后来迁到开封,改成开封专区。
这就是荥阳曾经辉煌的历史——如果从战国时韩国在荥水北岸夯土筑城开始算起,加上后来秦始皇将它列入第一批“郡县”,这个县城,已经有2200多年的立县历史了。
冷兵器时代,她哪一年没有发生过战争?司马迁《史记》中,记载荥阳及荥阳下属地名的,就有140多处,战乱、流徙、结盟,可称得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兵家必争之地”。
· 鸿沟
不过,我们总是要等到很多年后,才知道生我养我的这方土地对我们的意义,而当我们真正懂得了,又突然明白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对她而言都不过是白驹过隙。
秦汉:山川赋 “风”
“群峰峙其南,邙岭横其北,东拥京襄城,西跨虎牢关。”看看这气势,荥阳的山川地形和水系地理就已经跃然在纸上。
荥阳位于秦岭山脉的最东端,由此向东是一马平川的黄淮大平原,由此向西则是连绵无尽的群山,连接着从周朝到唐代1000多年间中国古代的政治中心洛阳和西安。故荥阳素有“东都襟带,三秦咽喉”之称。
荥阳的地名,大多就是大一统王朝政治的产物。
· 荥阳地理区位,来自谷歌地图
西周时,今天荥阳西部被封给文王之弟虢叔,因而号称“虢国”。虢的象形意义是老虎用爪子攫取食物,后来演化为“郭”姓,此地亦成郭姓的发源地。
这里有一条汜水沿山间巨沟流入黄河,形成一个天然关隘,名曰“汜水关”。春秋时周天子擒获一只猛虎,命人将老虎用木笼装起来送到这里,故又称之“虎牢关”。春秋时晋楚争霸之战,就发生在这里。
战国时,这里又修了一个城堡,西部、北部皆临黄河,取名成皋,言“塞成皋之道,天下不通”之意。
荥阳北部有邙山的东端余脉,战国时秦国曾攻占这一地区,为显示其武功强大,故命名为广武。广武山上汉霸二王城东西相望,中间以鸿沟为界,因为刘、项争霸对中国历史影响太大,所以中国象棋就以此为蓝本,留下“楚河汉界”的标识。
· 楚汉之争
荥阳历史上多水,至少在汉代以前在这里广泛分布的荥泽(大湖),就表明这里曾经气候湿润、水草丰美。《禹贡》云:“导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泽)。”意为古济水流入黄河后,在黄河南岸溢出,形成荥泽。荥泽的具体位置,专家历来尚无定论,不过,按《中国历史地图集》,其大体位于檀山与京城东北方向,为古书记载的“荥波”附近。
如果我们留意,在郑州圃田地区,历史上也分布着一个圃田泽。它们几乎都是在汉代消失。原因就在于黄河的泛滥和济水的沉淀,这两座湖的泥沙淤积量逐年增加,终至填满了泽底。
汉韩婴《韩诗外传》所记“故盈把之木,无合拱之枝;荥泽之水,无吞舟之鱼”,极言荥泽的缩小程度;汉孔安国《尚书正义》则记载,公元1~5年,荥泽“塞为平地”。
同样,延续200多年后,古济水也没逃脱类似的被泥沙淤平的命运。
中国古代地形地理的变化,极其复杂,即便如谭其骧老先生这样作过系统而认真研究的方家,有时也无法作出精准结论。关云长千里走单骑,从许昌走到黄河边,有不少后人指责罗贯中不懂地理常识,让他陪着嫂夫人走了不少冤枉路,整整绕了一个大圈子。
其实我想说的是,关羽他们一直骑马走官道,假如我们懂一些荥阳那时候的山川地貌,就会明白关羽过的五关中,究竟有多少山河湖泊,究竟要不要绕路?尤其是临近荥阳关、汜水关这一带,山多水多,不绕路也许才是不正常。
当然,这是戏话。有一点却是确凿的,在关羽他们生活的时代,古荥泽消失了,连带着黄河的水质在荥阳也发生改变了,关羽他们跑到黄河边,必定看到了和我们今天看到的近似的黄河,不再清澈,而是变得浑浊。
· 泗水汇黄河处
而此前,人们习惯于称黄河为“河”——成书于汉武帝征和年间的《史记》,全书找不到“黄河”一词——但到了东汉,人们就习惯于称“河”为“黄河”了。而在地理界限上,今日离广武山不远的荥阳桃花峪,就立着黄河中下游分界线的界碑。
不知是不是历史的巧合,今天被誉为南水北调中线“咽喉工程”的地下穿黄工程,其南岸恰好位于桃花峪西部附近的荥阳王村古柏渡,与古代的运粮河鸿沟南北并行。
荥阳的“标高”
好了,现在可以对以上荥阳的“形胜”作一番小结了,从中,我们或可真正领略到这个城市的“汉风”之盛、之美。具体而言,它至少代表着中国古代历史和地缘政治的三条界限:
其一,系秦岭余脉(邙山)、黄土高原最终在中国中部消失的地方(荥阳以东就是一马平川的黄淮大平原);
其二,是黄河中下游分界线(再往东,黄河就逐渐变成地上河了);
其三,以“汉霸二王城”、虎牢关等为地理标志,中国古代政治、军事在此形成东西对峙点(进可攻,退可守),因而也常常决定“逐鹿中原”的胜负局(象棋起源)。
过去,我曾在一篇写文化洛阳的文章中提到,自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洛邑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古代中国的矛盾、地缘政治主要沿东西方向展开,即王朝与西北部犬戎、匈奴等外族的矛盾,洛阳作为西通关中、东达齐鲁、北去燕赵、南至楚越的咽喉要地和‘形胜’之地,既能轻易控制东部大平原,又能西拒劲敌入侵,自然而然受到历代帝王们的青睐。”
荥阳,历史上当仁不让是洛阳的东大门,所谓“襟带”是也。
拜司马迁、班固、陈寿甚至罗贯中等人的生动书写所赐,从汉到三国、两晋,我们现代人对这些时代和这些时代里的人,都感到可亲、可感,没有太多隔阂。
比如广武山上汉军、楚军对峙,高祖与项羽“临绝涧对语,责羽十罪,羽射汉祖中胸处”以及项羽支锅欲烹太公以要挟刘邦等情景,就会让我们发出会心的微笑。
· 中原古代军事地理,图源:ageeye.cn
这些年代的人,活得都很真,即便是后来无事前来表达登临意的阮籍,他在广武山上的那句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也都带着浑不吝的率真气息。
什么叫“汉风”?我想来了荥阳,当一个人用脚踏遍这片黄土丘陵的边边角角,他一定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刘邦2200多年前所唱“大风起兮云飞扬”那样的感觉,雄浑苍茫。
好在这种感觉,当年潘安曾通过《登虎牢山赋》表达过:“崇嶺奔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逶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萧条。”唐朝李白也以《登广武古战场怀古》抒怀:“伊昔临广武,连兵决雌雄。分我一杯羹,太皇乃汝翁。战争有古迹,壁垒颓层穹。猛虎吟洞壑,饥鹰鸣秋空。翔云列晓阵,杀气赫长虹。拨乱属豪圣,俗儒安可通?”
这样的浩然之叹,大概也只有荥阳的这些古战场所能揽聚并引发了。
大唐:河洛流“韵”
但“汉风”也仅是荥阳的“面子”,其文化的“里子”,却是不折不扣的“中唐气韵”。
接续前文。按照地理学者的概括,荥阳山水,大体可以描述为“双龙拱珠,一泽两渎三川六水”。“一泽”指荥泽,“两渎”指河渎、济渎(黄河和济水)、“三川”指伊、洛、河流域(秦时在此流域设立三川郡,郡治设在荥阳)、“六水”指汜水、枯河、索水、京水、须水和贾峪河。
这些水,是越来越少了,记得小时候,家乡到处都是沟沟壑壑,那都是水流过的痕迹,但是近些年,它们也都消失不见了,和荥泽一样,在黄淮平原上成为一个个传说。
· 唐741年荥阳地图,当时水泽遍布图源:ageeye.cn
岂止是这些河大多消失不见,连“双龙拱珠”的“珠”,也几乎要消失不见。“双龙”,为荥阳南北两侧东西走向的浮戏山(又称伏羲山)和邙山,一“珠”,即为其中间同样是东西走向的檀山(《水经注》作“坛山”)。
这座山长约10多公里,山体主要分布于荥阳豫龙镇境内。我家住在檀山中段的南面山麓附近,记得小时候到乡中上学,每一周都要两次翻越那缓缓的山坡,虽觉路途不长、山坡不都,但爬到坡顶时,连书包也显得沉重。
时间宽松时,我会到山坡顶部两座大土包上玩,它们一东一西分布,相距有两三公里。那时候,对它们真的是一无所知,等到后来参加工作了,突然有一天听荥阳的一位老辈人说起,这两座大土包,里面埋的是唐代的两位大诗人——李商隐和刘禹锡。
这句话,一下子如闷棍打在我头上。赶快跑着再去看,却发现两座大土包早已大变了样:西边的刘禹锡墓紧挨着养鸡场的化粪池,旁边工厂林立;东边的李商隐墓仅剩一个小土冢,某个开发小商品城的商家已把它围起来,不日就要推平打地基。
这还得了?我当时还在当记者,连夜写了一篇名为《中华诗魂在商业利益中艰难喘息》的长篇报道,没过两天见了报。结果可想而知。很快,“李商隐公园”和“刘禹锡公园”被县里立了项,3年之后,两座公园对外开放,内里景致,宛如江南山水锦绣十里。
· 李商隐公园
刘禹锡在自传中曾说 “家本荥上,占籍洛阳”,并记其曾祖以上先人“坟墓在洛阳北山,其后,地狭不可依,乃葬荥阳檀山原”。《新唐书》记“(刘禹锡)乃葬荥阳檀山原”,明、清、民国时期的《荥阳县志》,也都如是记载。
这就印证了我的判断,刘禹锡所作千古名篇《陋室铭》,其实就是写他曾经居住过的檀山岭的,里面“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与檀山的情况有何差异?
· 刘禹锡,图源:维基百科
同样,李商隐也曾多次在他的诗文中提到檀山,《祭姊文》甚至写道“檀山荥水,实为我家”,他的父亲、叔父、两位姐姐及小侄女寄寄等,死后都葬在这里。他本人呢,史载也魂归檀山,毕竟,这里有他的祖坟。
如今的李商隐墓和刘禹锡墓,高高立于山岗,东西相望,和不远处檀山脚下的郑氏三公像一起,成了这座城市最明显的文化符号标记。
所以,我们应该感谢檀山,别看它不起眼,不高,不长,但是它却为我们的唐诗,保留了两个最为深沉、最为朦胧的精魂。
我们姑且把这称作这座城市的“唐韵”吧。
多么美好的“唐韵”,诗与人,人与地,几乎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如果我们没有记错,唐代另一位大诗人郑虔,也出生在檀山附近,《新唐书》说他是荥泽人,郑氏名门之后。
他在朝中为官时,唐玄宗称他“诗书画三绝”,御史中丞封演赞他 “亦工山水,名亚于维(王维)”;杜甫一生引他为莫逆之交,其现存诗1400余首中,有20多首是述及或追忆郑虔的诗作;北宋欧阳修赞扬他“学长于地理,山川险易、方隅物产、兵戍众寡无不详”。
可惜郑虔年老时死在台州,且诗书画大多散佚,我们至今难以直接领略其诗品、画品、书品的真正魅力。
· 唐郑虔《峻岭溪桥图》,图源:维基百科
郑虔和刘禹锡、李商隐都是中唐人。我常想,历史中会不会真实地存在这样一幕——有一天,这几个人和杜甫、白居易、韩愈等很偶然地碰到一起,彼此说起自己的籍贯,大家哄然大笑,继而开怀畅饮、以诗酬酢——倘如此,义山就不会那么困苦、杜甫也不会那么流离、郑虔更不会那么孤绝了。
用今天的话说,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文化身份,“河洛儿女”。
明清:大地含章
荥阳,至少在唐宋以前还是热闹的、繁华的,生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因为离洛阳近,有不少成了名门大家,郑氏、潘氏、郭氏,现在其后裔寻根问祖,皆拜“荥阳堂”。
可惜后来“永嘉之乱”和大宋南迁,这些世家大族皆迁往江南和海外,沦为客家。2007年4月,时任联合国秘书长的韩国人潘基文曾委托其堂哥专程来荥阳祭祖,其祖源地,即为现高山镇潘窑村。
· 客家人迁徙示意图
郑氏呢,在荥阳即属“国姓”,北魏隋唐时期与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家”,系北方著名士族。
现在,古郑国的遗址位于荥阳豫龙镇京襄城村,那里已建起一座偌大的遗址公园,2013年被国务院评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改革开放后,天下郑氏组建宗亲会并回乡寻根问祖,在河南所有姓氏中是属于最早的,因而其联谊方式、组织形式乃至政治上的统战沟通,都被广泛借鉴。
若问谁是真正的荥阳人?我想其中怎少得了那些几百年前、1000多年前流离到异乡的那些所谓的“士族”和“客家人”?
他们,甚至到今天还在顽强地保留着我们强大的中原文化。所以,荥阳,此在,也彼在!(同样的,我们也可以问:谁是真正的河南人?答案雷同)
金灭北宋,元亡南宋,到明初这里已是赤地千里、了无人烟。我真正的祖辈这时候被从山西大槐树下押解而来,他们随走随停,或以姓氏聚群,或以乡邻结缘,或干脆“服从分配”,像草籽一样随风散落在邙山、檀山、浮戏山之间,自此生生不息,延续至今。
还在上高中时,我和同学在乡间骑行,断断续续走了几十个村,见人就问“祖籍何处”,所听到的回答皆是“老家在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
前些年有些大姓修家谱,如王、李、周、孙等,参与的人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山西。
我们的祖上,对这块土地曾经辉煌的历史,并没太多记忆。原来,大家都是异乡人啊。异乡人相处的好处是,务实本分、勤勉节俭、安土重迁、随遇而安甚至小富即安,文化的多样性是有的,生活方式的多样性也是有的,但是面对小农生存,一切都以活下去为现实考量标准。
· 洪洞大槐树祖根纪念园,图源:维基百科
改革开放之初,本地流传一个民谣,“中牟人土,新郑人吹大蛋(方言:吹牛);登封人野,巩义人敢诈骗(注:历史上曾出现“假电线假电缆”事件);新密人烧包(方言:吹牛),荥阳人重实干”,应该算是比较准确地概括出了荥阳人的整体人文性格。不过,你能说“实干”这个词就一定是褒扬吗?如果非得要称它为“褒扬”,那么它一定是含着泪的“褒扬”。
就像我们小时候的记忆,吃个白面馒头也要等到过年。
但这片土地,从来不缺传奇,也从来都会容纳那被刻意掩藏起来的生命的辉煌。
我们槐西村有几户阴姓人家,是方圆几十个村庄阴家人的“正宗”,往前溯800年,他们来自洪洞县槐树洼,再往前溯2000年,他们则与光武帝的贤后阴丽华同宗同支;
临近的乔楼镇楚堂村,是一个有890多年历史的古村落,村民祖上来自屈原故国楚国,至今村里还保留着几十座明清风格的古建筑,包括楚氏宗祠、奶奶庙等;
荥阳县城边上的城关乡雷垌村,村里苟姓村民居多,本世纪初,有村民率先在全国掀起一场改名运动:要将后晋“儿皇帝”石敬瑭被杀后受“封”的“苟”姓,重新恢复为“敬”姓。
这片曾经使“竖子”成名的土地,究竟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它还会继续严守多少秘密?有一年我去广武找一个同学玩,临近中午他领我去他家附近一个村——油坊村,走着走着,我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占地巨大的古建筑群落,门楼高高,宅院深深,一进套着一进,皆雕梁画栋。
· 油坊村
后来才得知它叫秦家大院,是明清之际一户秦姓负伤积累财富的结果,论规模、论艺术价值、论建筑背后的财富故事,它可一点也不输于临近的康百万庄园或山西的乔家大院。惜乎时至如今,它还有点“养在深闺人未识”,更别提得到大力开发了。
类似秦家大院这样的明清大院,在荥阳还有许多,比如苏寨村苏辙后人所建大宅院、汜水石洞均村“石头城”、塔山村旧宅窑房院,等等,大大小小几十处,基本分布于荥阳的西部和北部的丘陵地带,目前多呈原始风貌。
这起码也说明,近几百年来,荥阳还是出了不少大户人家的,不仅仅靠种地,还靠经商——他们离黄河很近,小农社会中原地区富商的暴富规律是,有了河运,就会有低成本的贸易,就会逐渐积累起高额财富。巩义康家如此,荥阳秦家也如此。
这些富足人家,都修有宗祠或家庙。这是一种最朴素的信仰。而其他一些老百姓,则没有这么“奢侈”,多是闹中求安。因而荥阳农村多寺多庙,寺有兴国寺、大海寺、洞林寺、宝塔寺、定觉寺,庙有龙王庙、火神庙、关帝庙、二郎庙、玉皇庙、娘娘庙,人间世俗气息浓厚(文庙很少;据老人们说,历史上贞节牌坊、旌儒神道也都很少——难道,后来“破四旧”、文革都被毁了?)。
荥阳兴国寺
我有时对荥阳的朋友说,你要求仙礼佛,那么最好到“深山藏古刹”的登封去,那里的佛和仙都在高山上,但你若求子保平安,那么最好待在家门口迈个脚就得了,因为这片平原上的佛和仙,吃得惯油烟酱醋茶,经常做得事就是爬梁上树(被成为“树仙”“房仙”的有许多)。
有这样的人,就有这样的佛和仙,或者,有这样的佛和仙,就有这样的人。所以啊,你看荥阳人这么多年很少再有背井离乡、外出打工的,他们在根子上,其实是厌烦了像祖先那样的颠沛流离。
当代:城市之光
去年一天,我去曾经在那里上过高中的荥阳老城办事,突然发现,这座建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的旧城池,已经被修缮得“旧貌换新颜”,尽显复古风韵。不过遗憾的是,我特别想走一走那记忆中的凸凹不平的铺石小街,可惜早就荡然无存。
这就是我们现代人面临的困境,也是城市建设者面临的困境,过去的只能属于过去,你要复活的,只能是它有限的“形”,而非把它的“灵魂”都完全照搬过来。所以,记忆,只当它是记忆吧。
现在的荥阳,正在迅速迎着时代潮流向前飞奔。她要做郑州的西花园,她要加速融入大郑州,服务于其中心城市定位,她要做宜居健康城。
这种情况下,她的那些种类繁多、层次分明、内涵丰富、价值厚重的历史文化资源究竟该如何研究、保护、开发和利用,就成为一个需要细细思量、反复平衡的大课题。
· 荥阳当代区位图,图源:《荥阳市城乡总体规划(2018-2035)
当然,反过来说,这些历史文化资源和现代城市建设文明如果有效融合,凝结出一种属于这片土地、这个城市的人的精神价值观和思想指引,也同样显得重要。它更可以变成城市品牌,变成类似于“城市之魂”那样的东西。
好在,这么多年,荥阳舍得在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开发上下功夫并花钱。
在郑州几个郊县市中,荥阳的经济总量和发展速度总是排在前几位,但一直不是第一,“俏也不争春”,但这并不妨碍她进入河南百强县的前十名,也并不妨碍她后来进入这样那样的全国百强县的排名。
她是比较早地觉醒到了主动融入郑州大发展的必要性。记得2005年前后,荥阳向郑州连着修了四条路,加上原来的郑上路,寓意“五根手指同时抓向郑州”。
后来,绕城高速开通了,陇海快速通道、沿黄大道也打通了,一时间,路两边的楼盘、工厂、庄园如下围棋般,纷纷重子落地,荥阳境内的田地、湖泊(水库)、山头,凡是能圈的,都被圈了,整个城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变成了一块大工地。
· 荥阳综合交通体系规划,图源:《荥阳市城乡总体规划(2018-2035)
我有时开车行驶在沿黄大道上,看着过去曾经连绵起伏的邙山岭现在极为驯服地贴在脚下,沿路的农民悠然自得地卖起了蔬菜、石榴,就想即便刘邦、项羽还活着,他们的战马也不会再嘶鸣,他们也不会再被太多的人赞叹为“力拔山兮气盖世”。他们还用再打什么仗?这就是时也,势也,“敢叫日月换新天”。
荥阳位于郑州之西,颇有意思的是,她的西边有一个像风筝一样飘着的郑州老市区——上街区。上街区的“线”被郑州牵着,而中间的荥阳,长时间尴尬地、虚空地如一块棉花糖。
但她的工业基础并不弱。传统产业中有汽车及零配件、机械、医药、阀门制造,新兴产业门类包括新材料、智能装备、节能环保、电子信息等,特别是,少林客车、郑煤机、中车、明泰铝业、虏克电梯这些大品牌,有力支撑了她的台面和经济基本面。
这自然是郑州作为一个特大型城市“资源配置”的结果,因为,她的第二产业,主要布局在荥阳、巩义、新密这一带。
农业上,刘沟河阴石榴、广武大葱、崔庙柿子、刘河小米等,也已经通过互联网手段打造成特色农业和网红产品,现在的农民,早已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生活,逐渐蜕变为“城市人”。我有时候回家,看着路两边魔幻般拔地而起的高楼,心想,再过五年十年,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且出现“儿童相见不相识”等情况,都属正常。
· 今年三月,荥阳市政协考察相关农业发展
这种格局下,荥阳的历史文化,成了经济和城市发展的背景,成了可供开发的经济资源。现在,它被城市建设的光芒照耀着,但同时却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虹吸进去。
比如地产资本,正在强势吞并各种文化资产,汉霸二王城十几年前险被黄河完全冲毁,如今,郑州一家地产公司宣称要斥巨资把其周围13平方公里的土地打造成“楚河汉界文化产业园”,发展象棋产业文化,可是,这真的是他们将来的开发重点吗?
希望它是,而非相反。
渐行渐远
城市,让我们越来越远离土地。而历史文化,是需要贴近土地才能活生生感受到的呼喊和心跳。它的遗存没有了,变成书,变成文字,甚至连变成这些都来不及,你还能从哪里去提取并保存民族的文化记忆?
想一想,这片土地上的文明已经持续发展了2000多年,而我们“战天斗地”的时间也才仅仅几十年,难道,现在我们真的要用这短短几十年的经验认识去判断、衡量、改造那长达2000多年的历史遗存吗?
想不清楚的,就先放下来,先保护起来。许多时候,保护就是最好的开发。
现在,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心目中那个承载着沧桑历史的个性化荥阳,已经渐行渐远。她已不再是现实中的战略要冲和军事重镇,她的形胜在现代化基础设施和越来越快的交通工具面前,已不堪一击、不值一提。
郑云高速在桃花峪冲破了邙山余脉;檀山原越削越平,其上战国墓、唐人墓、清人墓早被发掘一空,从西向东,一溜儿地产项目。
这个城市的主政者,也曾想将那些历史文化资源,在现代语境中“活化”。比如曾经主导开发过黄河古战场,半途而废;近几年连续举办“嫘祖文化节”(荥阳青台遗址曾出土世界上距今最早丝绸织品,并流传着丰富嫘祖传说)、“河阴石榴文化节”、“古柏渡黄河樱花节”、“郑氏文化节”、“中国诗歌文化节”(依托李商隐、刘禹锡两个名人资源)、“楚河汉界世界棋王赛”,等等,层出不穷,但,举办得多了,难免显得杂而乱,没形成一条主线。他们今后也许需要去做的,是提取出重点,挖掘内涵、传达神韵,把荥阳历史文化做成一个大IP。
· 郑氏三公
有一年,主政者曾提出把荥阳打造成“中华慈善之城”——这种“你有我有”的“政治正确”定位要说也不错,但是比起荥阳固有的汉风、唐韵,比起“象棋之都”、“中华诗歌之乡”这些民间称谓,哪种更让人亲近?哪种更能传播得久远?
我还一直没看过荥阳市的文化产业规划,但有一点,我认为这个城市的主政者在过去一二十年内做对了:把大部分历史文化资源当作基础设施去投资、去维护,李商隐公园、刘禹锡公园是这样,京襄城遗址公园、汉霸二王城是这样,兴国寺遗址生态园、荥阳滨河公园等,也都是这样。让历史文化资源变成“环境”,变成“生态”,走进现代人的生活,并变成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这样的决策、这样的选择,其实是“顺天意,尽人事”,对老祖先和老百姓的负责。
现在,整个郑州在快速发展过程中,突然明白了挖掘、整理自身历史文化资源和打造城市精神的重要性,荥阳早期所做的这些“准备”,难道不足以烹出一桌“好菜”?
历史可以被包装,文化可以被矫饰,但精神绝不可以被贩卖。荥阳作为一个古城,我们同样对她身怀抱愧。我认识的一位地产老板,过去在做项目过程中把李商隐公园整体“圈”了进去,目前正全力在其外为构建江南风光和唐诗风韵,而他的另一个地产项目,则直接起名“忆江南”,于其后山上植了几万棵林木,从外地连续多年买来数万只松鼠,在其中放生。
还有一个朋友,它在黄河岸边、邙山脚下,利用废弃村庄开了几百眼窑洞,规划成别具特色的民宿项目,每天听黄河涛涛,只当战马嘶鸣。
不过,有更多的普通人,他们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与这座土地千百年来的历史精魂默默做着对话。有一个在中学教历史的同学,业余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探访田野遗存,搜集各种民间传说和故事,至今已厚厚几大本;
另有一个做影视的朋友,他多年来一直想拍一部关于象棋的大电影,剧本早就写好了,目前正在找投资。我说你在有生之年一定会实现这个愿望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像你一样,是象棋文化的守护神,只不过,你还没有和更多的人结缘。
放在大历史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草芥,可是每当站在邙山上或黄河边,我们的心,都会随着波涛向东长流。
我身后这片叫作“荥阳”的土地,她真的远去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如果你仔细去发现,那些郑声、汉风、唐韵、明清故事、当代传奇,已经汇成一曲多声部的交响,让我们脚踏大地看清来路,乘着浩风走向未来。
荥阳,她其实一直都在。
豫记·重新定义
河南城市新地标
最初人们垒起高墙,抵御聚落间的攻伐。之后人们用商业加速了城市的繁荣。如今八千年风雨过去,人们期望把高墙拆掉,让自身筋骨显露无遗。
这时,一个答案对河南城市至关重要:什么地标才能代表一座城?
我们认为,一座城市的温度,体现在她的地标里,是建筑、记忆、或是人的群像。我们同样认为,大潮之下,中原城市的发展进程,从未像今天一样值得被关注。我们希望尽微小之力,去丈量18个地市、108个县的地标,它们或亘古不变,或覆灭更新。它们代表了这片土地的历史、现在和未来。
这便是豫记发起“河南城市新地标计划”的初衷。这个计划以郑州起,这场近乎行为艺术的田野调查,将成为我们初心的最好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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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健
荥阳人,工商管理硕士(MBA)
曾任《大河报》 首席记者、河南能源化工集团宣传部副部长、《企业观察家》杂志总编
现系上海财经大学500强研究中心
河南工业大学特聘教授、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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