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赋有很多人生启示。自然万物变化万端,但却遵循一定的规律。人生并无永恒的幸福,也无永恒的灾难。福祸、忧患、吉凶相互依存,相互转化。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运,也没有绝对的衰运。当一个人攀登到高峰时,不要太得意,要明白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贾谊是西汉初年文学家,洛阳人。汉文帝时,任太中大夫。因遭群臣忌恨,出为长沙王太傅。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而死后,贾谊深自歉疚,忧伤而死。
《鵩鸟赋》为贾谊谪居长沙时所作。此赋借与鵩鸟(猫头鹰)问答以抒发了自己忧愤不平的情绪,并以老庄的齐生死、等祸福的思想以自我解脱。
汉代史学家司马迁评价道:“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刘勰在《文心雕龙· 诠赋》篇中说道:“贾谊《鵩鸟》, 致辨于情理。”
鵩鸟赋(并序)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鵩似鸮,不祥鸟也。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也。其辞曰:
这是赋前小序,说明写作《鵩鸟赋》的缘由。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汉书·贾谊传》所载:有一天有鵩鸟飞到贾谊的屋子里,他认为猫头鹰是不祥之鸟,本来被贬就心情不好,又不适应长沙潮热的气候,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写下这篇《鵩鸟赋》以自遣。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下: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波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汉文帝六年,孟夏时节。太阳西斜时,有一支鵩鸟停在屋檐上。忽然飞到椅子上,形态从容不惊。我很疑惑它为什么栖息于此。打开书本占卜,卦辞说到吉凶的定数:"有野鸟进入房屋,主人即将离去。"
我请求向鵩鸟发问:"我将要到哪里去呢?如果有吉事,你就告诉我,即使有凶事,也请你把灾祸说明。死生迟速的吉凶定数啊,请告诉我它的期限吧。"鵩鸟叹息着,昂起头张开翅膀,口却不能说话,而请用胸中所想的来对答:
“时间万物的变化,从来就不会停止。它的运转迁移,或推移回还,反复无定。形与气互相移转,连续变迁蜕化,精微深远,没有穷尽。福是祸的诱因,祸是福的根源。忧与喜聚集在一门之中,吉与凶同在一个区域。吴国很强大,但夫差却失败了;越国战败时栖息于会稽山,但经过二十年卧薪尝胆,勾践最终称霸于世。
李斯游说于秦国,身登相位,功成名就,最终却身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傅说原来是服劳役的奴隶,但殷高宗武丁以为他是贤人,用他为相。福祸相互依附纠缠,如同绳索绞合在一起,天命不可解说,谁知道他的究竟?水流矢飞,为外物所激,则或悍或远,发生变化,万物往返相激,震荡转化,人事也有时因祸而至于福,互相影响,反复无常。
云因势而上升为雨,雨因冷而下降为云,事物的变化复杂纷纭。自然界造化推动万物,使之运行变化。天和道,其理深远,不可预为思虑谋度,死生迟速有命,哪能预知它的期限!
这一段通过虚拟鵩鸟问答,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其中引用了很多的道家思想,如物相转化、福祸无常等;生命的偶然性和死亡的超然性等;大人至人与世俗之人对人生追求的不同看法等。
万物变化, 时刻变化,无穷无尽。自己偶然为人,死亡不过是万物变化的一种,不值得过度贪恋生命,死亡是另一种转化,无需过度悲伤。
渲染了一种人生短暂,生命渺小和具有不确定性的人生感受;一种无欲无求,幽远宁静的生活态度;表现的是乐观而豁达的精神境界。
年未而立的贾谊,在迅速崛起又迅速衰落的仕途生涯中早已尝到了这种大喜大悲的滋味,在困顿之中,他产生了一种无力感,“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
人对于这个世界是无力把握的,既然天道深远精妙无从探究,则不如顺应万物的变化,或者走向另一种超越——相信人处在一种无所不在的相对转化之中,在齐同万物、泯灭生死之中逍遥自得。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僒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
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去蒂芥,何足以疑!"
天地是一个大熔炉,自然是一个大工匠,阴阳就是融化万物的焦炭,万物就是等待被融化的青铜。聚散化生怎么会有一定的法则?千变万化没有终极。偶然为人,哪里值得贪恋珍惜,而死亡之后化为异物又有什么值得忧患的呢?智慧不足人,只顾自身,以他物为贱,以自己为贵。
在达人看来,自己和万物相互适应,没有一物不合适。贪婪的人为财而死,刚烈之士为名誉而死。贪求虚名的人,死于权势,芸芸众生贪求生命。
受权力所诱为贫贱所迫的人,东奔西走,趋利避害;与天地相合的贤人不随波逐流,对变化万千的事物都等量齐观,一视同仁。愚笨的人为世俗所牵连,困窘得如同罪人受到拘束;有至德的人不会为外物所累,独和大道同行。
众人惑乱之甚,所爱所憎,积聚甚多;得天地之道的人安然宁静,独和大道相处。放弃智虑,遗弃形体,超脱于万物之外自忘其身,深远空阔,与道浮游。人生如独木浮水,行止随流;把自己的身躯完全托付给命运,任凭自然,不私爱身躯把它归于自己作为私物,活着仿佛随波逐流,死去好像休憩长眠。
深邃得好像深渊潭水般幽然,漂浮得好像没有羁绊的小舟般自在,涵养空虚之性而浮游,得人不被万物牵累,知天命而不忧愁。因此像鵩鸟飞入舍内这种琐细小事,又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啊!
这段从大人与一般凡夫俗子的人生追求中得出的对比,可以看作是窥破生命,看透人生的一种感叹,表现自己要遗世独立,顺应自然的恬淡安然。
道家言“生死齐一”的思想,消解了他“士不遇”的情怀,摆脱了死亡重压的悲凉情绪,甚至达到了从生死中超脱出来的人生境界。
人活着就像木头浮在水面上,身体和寿命本是命运所赐,不把它当作己有!
活着好像在跟随命运随波逐流,死去好像休憩长眠,恬淡时就像深泉一样幽静,漂流时就像脱开缆绳的小船一样自由,体现了他达观超脱的生活态度。
人这一辈子,有人为名所困,有人为利忙碌,只有那些摒弃了物欲、不羁于时空、超然于生死的“达人”、“大人”、“至人”、“真人”才得到了人生的真谛。
《鵩鸟赋》虽然含有道家对生死的看法,但贾谊的真实状态却完全不是这样:为怀才不遇而悲愤、为身心疲惫而感伤、为前途未卜而惆怅。
作者当时的心境是一种出离的悲愤,正是这悲愤促使其在文章中处处反其道而行之,于是写得越欢娱,就越是衬出现实的凄凉;写得越洒脱,就越是衬出无力割舍的迷茫;写得越圆满,就越是衬出那颗颠沛潦倒的心,早已支离破碎。
贾谊在“屈原情结”的影响下,用骚体赋抒写了对现实不满和哀怨的情志,成为汉代用辞赋形式抒发士人心志的第一人,也为后人留下了“贾生情结”,这在唐诗宋词中多有体现。
《贾生》
唐代: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读贾谊传》
唐代:李群玉
卑湿长沙地,空抛出世才。 已齐生死理,鵩鸟莫为灾。
千百年来,贾谊情结”活在人们心中,世世代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