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祭扫习俗源于寒食。关于寒食的滥觞,传统上有一个介子推的传说,不过史学界一般觉得那个重口味故事出于后人脑洞大开的穿凿附会,寒食节其实更可能来自于觉得更换火种可以消灾禳病的古老迷信习俗。寒食节最初只是山西一代的地方节日,其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吃“冷餐”了(这个“冷餐”到底是怎样的也是各地不同,很多地方甚至只喝白水)。这个节日后来一点点风行到了全国,在唐代成了法定节假日,并因此逐渐与春祭合并,形成了悼亡、扫墓的节俗。
清明原本是一个节气,字面上是气象清新明朗,春天大好的意思。中古时期,清明节一般在寒食节两天以后,光阴上一直属于寒食黄金周的范畴,由于习性上扫墓、踏青的光阴原本也并不固定在寒食一天,于是清明逐渐获得了祭扫、踏青等风气,从节气变为节日。这便是清明节扫墓的滥觞。
关于清明节的传统习俗,其实从古诗词里就可见一斑。而谈到清明诗,我们首先不得不谈的就是最有名的那首《清明》了。
清明时节雨纷繁,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诗中的“断魂”是指哀伤。清明时期的主要活动之一就是让人伤感的祭扫,阴沉的乌云和寒人的微雨则让这种伤感来得更为沉重。然而诗歌至此笔锋一转,却请出一位牧童,指着一个标致的、开满杏花的村子,介绍了一个可以避雨、休憩的酒家,让人读时为之一振。
这首诗语言上自然平实,描绘简单朴素,但却饶有情致,千古传诵。熟识中国古典诗歌的读者可能会知道,绝句(也就是四句话的格律诗。对了,诗歌不是按句号数句子的,五个字或者七个字算一句哦。)中的精华一般都是后两句,称为“警句”。前两句一般用来铺垫背景,后面跟出警句或承或转,在短小的篇幅内打中读者的心。这首诗正有这种“警句”。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首诗是谁写的呢?
看官读到这里,也许已经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抢答键:杜牧!然而,很遗憾,扣十分。事实上,这首诗非但不见于杜牧的外甥裴延翰所编的《樊川文集》,而且也不见于现存的北宋时期的多位苦苦收集杜牧诗文的钻研者所编的杜牧集中。甚至就连那些滥收了大量别的作家的作品,,逮啥都说此为杜牧所作的集子,也没有收录这首作品。
这首诗第一次出现,是在南宋末年谢枋得所编的《重定千家诗》之中,而此时距离杜牧生活的时代已经过了四百多年了。《重定千家诗》是本蒙学读物,是教小孩子学诗的,并不是严谨的学术著作,其中各类差错都不少见,本身可信度就不高。而一首杜牧的好诗在四百多年里经过多位学者用心搜求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一本蒙学书之中,这种概率想来也是微乎其微。所以,从我们今天见到的证据来看,这首诗更有可能是一首南宋的作品,也许因为这个作者的名字与杜牧的有点相似,或者是因为作者的姓名失传了,而被误题为了杜牧所作。
每次讲到这首诗,经常会有人问我杏花村到底是什么地方。今天,有多个地区正在争议“杏花村”的实际所指,其中有的是为了发展旅游产业,有的还是为了卖酒。然而,事实上,“杏花村”或称“杏村”是古代诗歌中很常见的一个意象,一般就是开满杏花的标致村子的意思。比如与杜牧差不多同时期的诗人许浑的《下第归蒲城墅居》就有“薄烟杨柳路,微雨杏花村”的诗句,又如晚唐诗人温庭筠的《与友人别》中又有“晚风杨叶社,寒食杏花村”的诗句,如果“杏花村”一定有所实指,那么我们是不是也一定要在那左近找到杨柳路、杨叶社呢?而且古诗中可不止有杏花村,比如宋代大诗人苏轼还有“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尚记梨花村,依依闻暗香”等诗句,那么是不是我们也要一个个找出这些村子的地址呢?
事实上,由于这首诗的创作光阴及作者均已难以考证,我们也不敢说诗中的“杏花村”就肯定不是一个实指。然而我们读到这首诗时所为之激动的,大概并不是一位诗人在雨中为一个村子或者一个酒家带了多少盐,而是那个想象中,稍远而可及的,开满杏花,可以让人在伤感的奔走中开心地期待一下的标致的山村吧。
提到清明诗,黄庭坚的《清明》也是这方面的一首名作。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垅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有一些参考书说这首诗作于崇宁四年(1105年),是黄庭坚在其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被贬谪到广西的时候,“有感于政治斗争的险恶”而创作的“表现诗人高风亮节”的作品。然而我个人没有找到任何能支持这些说法的文献依据。笔者查阅了学术界对比通行的缉香阁刻本的《山谷全书》,该集记载的此诗的创作光阴为熙宁元年(1068年),这一年作者才24岁,刚刚及进士第,开始自己的宦海生涯,当然也就谈不上对“政治斗争的险恶”有多少亲身的感悟。
诗中的“龙蛇蛰”是用《易·系辞下》上面“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的典故,同时扣应了惊蛰这个节气。当然,惊蛰比清明要早一个多月,到清明打雷时,这“龙蛇”居然还在蛰,也实在是够能睡懒觉的了,一看就不是每天都要赶着写论文的学术民工。
“人乞祭余骄妾妇”是一个出于《孟子·离娄下》的很有名的典故,大意是说齐国有个男的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妾。这个男的每次出门都可以吃到酒肉,回家就跟妻妾吹牛说自己又和某某指示、某某土豪一起聚餐了。但是古人没有互联网和肾机,好朋友想维持联系是要经常互相串门走动的,而这些指示、土豪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人家,于是那个妻子生了疑,去跟踪了那个男的。结果她发现那个男的出门以后根本没人搭理,吃酒肉靠的是“之祭者乞其余”。这个“祭余”是说,古人祭祀时经常带好酒好肉,祭祀完成以后是可以把剩下的东西咪西咪西掉的,这些东西就叫“祭余”,而那个人实际上是个蹭这些东西吃的虚荣的乞丐。连这种人都可以有两个对象,这让贵为单身狗的我每次读到这里都愤慨不已。算了,不提那个,书归正传,这里的“人乞祭余骄妾妇”恰与清明的主题相合,还是对比巧妙的。
“士甘焚逝世不公侯”则是我们一开始时谈到的关于介之推的重口味传说。当然,晋只是一个侯爵国,无论怎么给介子推封赏,也不可能封他做“公侯”的,诗人这里为了韵律进行了明显的夸张。这首诗的一大特性是到处营造比较。作为青年人大胆的艺术尝试,这样很容易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诗中“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逝世不公侯”一句更是成为了名言警句。然而,这首诗部分意象选取得仅仅扣准了节气而与主旨关系不大,前四句整体信息量较小,艺术上并不成熟。全诗最后两句所表达的人无论有没有节操,逝世掉以后都一样的观点,其实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很常见的一种带有抱怨色彩的,故意模仿道家学派之超脱对错、贤愚的论调。作者应用这些观点,并不意味着作者本人就是这样想的。这些只是古人写诗时为了发牢骚而很常用的一个说法而已。这是我们在导语时应该有所认识的。
篇幅关系,我们最后看一首与寒食有关的真正的悼亡诗。我们就来读一下姚飞熊的《哭亡妇龚孺人(二首)》吧。
长御瑶琴抚七丝,谁知弦断即今时。
文园早死应无憾,尚得文君作诔辞。
当年曾共吊朝云,折得花熏蛱蝶裙。
不信明春寒食节,为君伐石志新坟。
“断弦”本是《吕氏春秋》中《本味》篇中所记的俞伯牙与钟子期的知名故事:“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逝世,伯牙破琴绝弦,毕生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太山”就是“泰山”,就是山东那座名山,这个山名在字面上也是大山的意思。自《诗·周南·关雎》以后,世人多以琴瑟比喻某种烧烧烧的关系,而“断弦”则经常被用来指代妻子的逝世亡。“文园”本指“孝文园”,说白了就是汉文帝的墓地。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古籍中有时就称呼他为“文园”。“文园早逝世应无憾,尚得文君作诔辞”这一句用的是《西京杂记》上记的传说,说司马相如有所谓的“消渴”病,又和卓文君啪啪啪太多,最终挂掉了,然后卓文君给他写了一篇诔,也就约等于悼词。“朝云”是苏轼的爱妾,与苏轼三观特别契合,传说她逝世以后,苏轼曾写了这样一幅对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后来有一个叫“朝云墓”的旅游景点,很多人都去游赏,留下了许多凭吊的诗文,而这首诗中的“吊朝云”,大概也是去朝云墓的旅游故事吧。“伐石”就是字面上的敲采岩石的意思。这两首诗最有名的一联就是“文园早逝世应无憾,尚得文君作诔辞”,一般理解为诗人甘愿早逝世,享受对方的哀悼,而不愿做忍受独活的那一个,也就是把爱情看得比生命更重的意思。由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直接表达这个意思的文本为数不多,这一联诗不时会被人拿来引用,而看过全诗的人可能就不是很多了。
当然,清明的风气不限于祭扫,而关于清明的诗词也还有很多,从“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到“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再到当代民间流传的“半园新杏连绵雨,送尽清明百姓家”,清明诗中反映的历史和文化不是一篇短文能谈完的,而限于篇幅,我们只有再找时机持续讨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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