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蝙蝠侠》第1期,一个不怎么有幽默感的业余杀手登场了。绿发白肤,唇色如血,穿一身紫色的西服,举止疯癫,喜欢用笑气杀人。唯一能让人留下点印象的恐怕就是他那魔性的笑声和能咧到耳朵根的非人类大嘴。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反派应该具有的超能力——不说打个响指毁灭一半宇宙的高级技能,就连喷个火都做不到。跟其他酷炫到分分钟决定人类兴亡的反派相比,真是一弱鸡。
可是70多年后的今天,若要票选“晚上醒来最不愿意在床边看见的反派”,你会选择小丑,还是灭霸?
我选小丑。
《大英百科全书》中,给小丑的定义是一个喜剧表演者:“通常他的职责是给国王、王后以及他们的家庭其他成员和客人提供娱乐......运用自己的智慧并依靠类似于今天小丑所表演的滑稽动作来博得王公贵族的赞誉,特长是插科打诨去做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早在古希腊,就已经有了小丑的出现:“蹲在那里,秃头,驼背,大弯钩鼻子,肚子垫的鼓鼓的,戴着一顶又尖又长的帽子,穿着一套花里胡哨的衣服,唱着下流的歌,用坚果砸向观众,或开着粗鄙的玩笑,嘲讽狄俄尼索斯的纵欲。”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模仿别人的言行举止,甚至可以站在国王的棺椁上手舞足蹈。因此他们常常被称为“傻瓜”、“捣蛋鬼”,随时随地都要做好无故挨耳光的准备。
把别人逗笑,将尊严踩到脚底,这是小丑的生存之道。
等基督教神学统治欧洲大陆的中世纪到来后,弥漫着紧张、教条的文化氛围,封建等级的压迫和基督教义的禁锢使人们的生活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压抑的氛围中。然而越是压抑,欲望便越是容易扭曲。性、贪婪、暴力、酗酒等人性的阴暗面成为了小丑(jesters)喜剧性的主要来源。
作为“恶”的象征,他们以插科打诨的方式来揭露社会的黑暗混乱,毫不意外地受到了人们的欢迎。王公贵族们离不开他,他们是特殊的宫廷仆人,虽然位卑却言重,具有着直谏君王却不用受惩罚的特权(也有想不开的国王把人砍了的情况)。这些“有话语权的傻子”,是每一个走过他面前的人的镜子,用尖酸刻薄的表面映照着人们的荒唐。
欧洲宫廷里的小丑
哪里都少不了他们,宫廷是这样,法庭也是这样。“法庭小丑是一个傻瓜,只有在胡说八道的伪装下,才能说出他的想法。”“几乎没人会因为小丑说真话而惩罚他,人们对小丑有着无限的宽容,虽然这种宽容源于人们相信白痴是神圣的,他们的存在是对邪恶的有效抵抗。”
可笑的是,大部分欧洲的皇室家族都对此言论深信不疑,证据就是他们身边总不缺残疾的侏儒豢养,英国甚至专门为此建立了宫廷小丑制度。但被豢养着的小丑可不会认为他必须因此而感激涕零地献上忠诚,肝脑涂地更是不存在的。他没有主人,是独立的人,只遵从自己的心,听自己的命令。
追求自由,讽刺规则和秩序,这是小丑的处世哲学。
文艺复兴的到来让小丑成为了全社会的明星,社会需要他。“小丑”也真正开始作为一个名词进入语言系统。没错,16世纪之前,蠢蛋、骗子、弄臣、杂技演员等等词汇都可以代指“小丑”,但启蒙之风显然吹散了人们脑袋里的浆糊,他们发现小丑的角色个性如此鲜明,完全值得上独占一个专有名词——Clown。不幸的是,这个词起源于德国,大致意思是粗俗的乡巴佬。
《李尔王》中的小丑:先知般的熊孩子
一个人的名字和他的命运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很多人坚信这个说法。这也是父母为什么要绞尽脑汁为刚出生的孩子取个好名字。想一想吧,“莫扎特”和“二虎子”,哪个名字起来更有音乐神童的范儿?
粗鄙的寓意给这个职业带上了一丝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悲情意味。在意大利戏剧流流派commedia dell'arte中,黑色的半面罩都遮不住那蠢笨浓眉和粗暴小胡子的“乡下人”皮埃罗(Pedrolino),与画着精明白脸、穿着市侩格子衣服的阴险恶魔哈里昆(Harlequin)是绝对不能省略的重要小丑角色。
尤其哈里昆,在有关仙女等魔法生物的剧本里,经常会出现他的身影。深夜里,带领着搜捕人们灵魂的精灵乐队巡逻是他的工作,在新婚夫妻的婚房外面搞破坏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总之,在人们的脑洞中,哈里昆绝对有着魔鬼的血统。
天知道当时的剧作家为什么要如此定位小丑,难道就因为人家有一个乡土味浓厚的名字?
捉弄出轨的妻子,是哈里昆的重要工作
不过,即使是这样,小丑还是受欢迎的。“现代小丑之父”格里马尔迪每次在伦敦剧院登台,都会有大批忠实的看客去捧场。据说摄政时代的伦敦城,每8个人里就有一个是他的忠实粉丝。这位伟大的表演家将皮埃罗和哈里昆的形象进行了有效的整合,使得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小丑“乔伊”是一个涂着白脸,画着粗眉毛、三角形红脸蛋和恶作剧大嘴,穿着彩色衣服的形象,辨识度非常之高,现代的很多小丑形象都是由此脱胎而来。观众们显然也是喜爱的,我们从他比普通中产阶级还要高的工资中就能得知。当时的英国报纸这样评论他:“当之无愧,最受欢迎的英国演员。”
现代小丑的形象来源于英国
在巨大荣耀和可观财富的衬托下,个人的感情已经变得不再重要。狄更斯在《格里马尔迪的回忆录》(格里马尔迪是公认的现代小丑的先祖)里曾记载下了他的名言:“即使我白天再怎么痛哭流涕,夜幕来临时我也能让你笑得不能自已。”在满堂哄笑喝彩声中,没人知道他从小被父亲带到舞台上,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时心里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9岁就担起养家重任的他,看见别的孩子高高兴兴去学校时有什么感受;更没人知道他喝酒嫖妓、关系极差的儿子在先他一步走进坟墓时,得到消息的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嘲讽格里马尔迪的画
没人知道。他呈现给观众的,永远只是一张恶作剧得逞后笑嘻嘻的鬼脸。
格里马尔迪之后,人们发现,动作夸张的小丑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调皮开心。爱伦坡发表的短篇小说《跳蛙》中,自古以来供人捉弄取乐的、身上贴满“傻子”、“侏儒”、“残疾”标签的小丑,也有着不能践踏的尊严底线,会为复仇而杀人;雨果的长篇小说《笑面人》提醒人们,小丑永远恶作剧般的笑脸并不是真实的情绪,很可能那就是一张无奈的伤疤面具。
笑面人
1892年,Ruggero Leoncavallode 的歌剧《Pagliacci》,第一次将小丑的生活剖开给了人们观看。在剧中,马戏团里的小丑Canio虽然经常扮演戴绿帽子的角色,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很爱自己的妻子Nedda。不过他不知道的是,Nedda爱的是隔壁老王Silvio,还想和人家私奔,自己的仆人 Tonio看上去老实蠢笨,其实暗地里也在盘算着怎么占Nedda的便宜。歌剧的最后一幕,小丑Canio并没有默默地吞下苦果,而是选择杀掉了他们。
剧照
从这个歌剧被搬上舞台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虽然剧中的Canio遭遇十分令人同情,但穿着小丑的戏服杀人的剧情还是给小丑的形象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有人评论说:当鲜血溅上衣服,小丑就从“带来欢乐的喜剧形象”转化为双重存在,成为了“独立的杀人个体”。
现在再看那张永远咧着大嘴的脸,人们已经无法得知,夸张笑容的背后,是否有着狰狞的痛苦。
真实与想象的错位,是剧作家为大众营造出“杀人小丑”恐怖感的第一步。愉悦的微笑下,会不会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嗜血面庞?显然,小丑的恐怖不止于此。如果错位带来的是不适,那么沉默带来的则是不安。他的思想和动机,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中。表面上在手舞足蹈吹气球,内心里在想什么?他不说话,你尽情脑补吧。
当然,这时候的小丑形象,还是注重没有脱离格里马尔迪的影子,即“做着让他人开心的工作,自己的的生活却是赤裸裸的悲剧”的固定框架。如1928年电影《Laugh》中,小丑因为爱而不得患上了抑郁症,却每天都要强迫自己开心起来,最后在“脑袋被吊在钢缆上向下滑”的痛苦幻觉中自杀了。但是,“小丑”却已经患上了精神疾病,不在沉默中抑郁,就在爆发中癫狂。
在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中,一座座欢乐喧闹的马戏团在萧条中被迫解散,然而有些空架子却并未被完全拆除。夜色下废弃的马戏团,可以填充进所有人们的恐怖臆想。著名的无声恐怖演员朗·钱尼·圣曾说过:“马戏团里的小丑很有趣,但是午夜开门,你在月光下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小丑,会有什么样的正常反应呢?”或许我们可以用杰克·尼克尔森的那句经典问句来回答:“告诉我,我的朋友,你曾经在苍白的月光下与魔鬼共舞过吗?”
黑暗是人类的恐惧之源,在黑暗中看见怪模怪样的“同类”,恐惧则会加倍。日本机器人科学家森政弘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恐怖谷”理论,即机器人的仿人度越高,带给人的不适感就越强,类似于尸体是从活人而来,但是人类对“它”仍然避之不及一样。
虚拟的类人形象,却和人类有着明显的不同,或是面容上的残缺,或是肢体上的僵硬,都会给人造成无与伦比的恐怖感。同时,“残破”的仿真,还会引发人类对于自身的代入感,就像我们总能从哇哇啼哭的婴儿那里看到生命的美好,却对破损的洋娃娃避之不及。躲避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的本能。
“恐怖谷”理论
现实生活中,小丑的逗人开心的夸张动作,被有些人曲解为“小丑可以无法无天”。平时助人为乐的模范青年,也可能在带上小丑面具后,摇身一变成为杀人狂魔。1980年,约翰·维恩·加西因33起谋杀被判死刑时,他乔装小丑奸杀青少年的罪行也大白于天下。在监狱里,没有其他发挥空间的约翰,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了“小丑”的创作中。
约翰·维恩·加西
随着作品的流出,“杀人小丑”的形象不断的在公众眼中被强化。拜他所赐,好莱坞众多编剧导演灵感大增,恐怖小丑题材的电影拍了一部又一部。2016年,改编自斯蒂芬·金的同名小说《IT》上映后,甚至引发了欧美国家的恐怖小丑恐慌潮。直到今天,你还能找到那个大名鼎鼎的“我恨小丑.Com”网站。
但大概小丑会说:
“Why so seri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