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槐荫书话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动态

我最早知道王尔德的名字，是名记者白夜告诉的。白夜给我谈到他喜欢读的书，说小时候读冰心的《往事》，他微微低头，摆头，闭眼，连连几声“哎呀哎呀”，喜欢得不得了。他是五四运动那一年出生的，在江苏老家，已经在读五四时代作家的作品了。他还给我说到喜欢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王尔德《莎乐美》，说这两部作品的文字多么美。这样，我就按他的指点，买书来读，凡是王尔德著作的中译本，我看到就买，买了就读。

如果以“主义”范围文学作品，我在童年、少年、青年时期读的书，主要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王尔德被称为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只有小众读者。印象中，闻一多早期的创作倾向，邵洵美的一些作品，和唯美主义沾点边，现代作家中，走这条路子的似乎很少。王尔德的小说戏剧，不能说完全没有现实生活的影子，但他绝不是所谓“忠于现实”，他是在创作一个他心目中的现实。有人批评他，说他的作品是现实中不存在的，王尔德回答：“你说得不错，现实中如果存在，我还写他干嘛？”类似的反唇相讥，是他的思维方式，也是他作品的特色。

我读他的戏剧，喜欢人物对话，常常因一句机智、俏皮的台词大笑不已。王尔德作品里的人物锦心绣口，伶牙俐齿，让我从书中看到了19世纪欧洲沙龙里的社交圈子的场面。那个时代，男女出入贵夫人的沙龙，衣香鬓影，光是个有钱有地位的财主还不成，还必须会说，有一片巧舌如簧的嘴不可。

“温德米尔夫人：嗨，昨天晚上，你一直费尽心机在恭维我。
“达林顿勋爵：（微笑）啊，眼下我们钱囊羞涩，唯一能做到的乐事，就是说说恭维话。唯有这个，我们支付得起。”
（《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
“巴锡尔顿夫人：我喜欢谈政治，我一天到晚在谈政治。不过听别人谈政治，我可受不了。我真不理解众议院的这些倒霉的人，怎么忍受得了那些冗长的辩论。
“哥林子爵：他们都根本没有在听。
“巴锡尔顿夫人：真的？
“哥林子爵：（态度非常严肃）当然是的。您知道，听辩论政治是件很危险的事。因为谁留心听了，谁就会被说服。一个人被一场辩论说服，是个完全没头脑的人。”
（《一个理想的丈夫》）

王尔德为他戏剧中的人物创作的台词，肯定有调动观众情绪的剧场效果。我只是拿着书本读，往往读得兴高采烈，心情舒畅。我生活的时代，已没有沙龙，有一些自认为有教养有地位有优越感的人，我也接触过，比照王尔德的作品，满不是那么回事。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只能站在废墟上凭吊。

长篇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是王尔德最富盛名的代表作，也是唯美主义的宣言。在这部作品中，王氏的奇思妙语还是此伏彼起，吸引人一口气读下去。

“眼下人们什么东西的价钱都知道，可是对他们的真价值却不知道。”价格与价值背离，本来是政治经济学的范畴，但在小说中亨利勋爵的笑谈里，就变成了贵族对现实的轻轻批判。
“最好是干脆别结婚，道连。男人结婚是由于疲倦，女人结婚是处于好奇。结果双方都大失所望。”亨利和道连两个朋友在谈恋爱结婚的人生大事，你瞧道连怎样说：“我恐怕不大会结婚的，亨利。我在恋爱中陷得太深了。这是你的格言之一。我要把它贯彻到行动中去，就像我照你所说的去做每一件事那样。”关于恋爱婚姻，在《一个理想的丈夫》里，王尔德还有妙语，他借谢弗利太太之口说：“罗曼史不应该以感情为起点，而应该以科学为起点，财产授予书为结局。”读他的戏剧作品，粗看他是游戏人生，细思量，他又何尝不是在舞台上对金钱万能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

有一句话，可代表王尔顿的美学思想：“理智的表情在哪里露头，美，真正的美就在哪里告终。”这是道连•葛雷的话。王尔德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艺术形象，用小说宣传他的美学。
青年时期，谈到王尔德就让人开心，却从没想过他的作品的社会意义。现在细想，五彩的泡泡，天空的流云，又有什么社会意义？给我们带来的还不是一时的高兴快乐吗？一部小说，能让我们暂时远离枯燥的生活，在几个小时里有好心情，就是不错的小说了哎！

在小说戏剧里，王尔德似乎在游戏人生，读他的童话作品，我却感到他的严肃和对人生的悲悯。他不是童话大家，但在世界童话作家里，他绝对是具有个人特色的一家。他的智慧，他对人生的体察，对儿童心理的洞察，在一篇《少年国王》里就已体现。

王尔德是英国人，死后埋葬在法国巴黎的拉雪玆神父公墓。我去巴黎，曾瞻仰他那紫红色的墓，留影一张。在墓前，我蹲下，心里默默祷祝：我是他的一个中国读者。以他的灵慧，应该在地下有感应。

给我推荐他作品的白夜先生，早就去世了。这位写过许多美文的著名记者，一定在中国新闻史有一席之位。我想念他，不会忘记他。每次去灯市口，经本司胡同时，我都会朝胡同东边望望，那是他住过的地方，老旧的房子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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