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
一九四六年六七月间,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的夜晚,时间已近半夜,喧嚣了一天的康家渡早已沉寂下来,很多人已带着劳累和忧虑进入了梦中世界。永不停歇的毗河唱着古老而忧伤的歌,孤寂地奔流着。忽然,从一个院子里传来几声狗的吠叫,接着,附近院子的狗狂吼起来,听着叫人阵阵心惊。唉!不知哪一户人家又要遭棒老二的殃了……
此时,许家大院第一进院落东边,纸火匠许必强土砖草房的寝室里,一盏菜油灯火依然亮着。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寝室里安着一铺老式花床、一个老式木柜——这是纸火匠家里最值钱的家当!这两样值钱的物件陪伴了他十几年后,已经带着破旧相。他现在坐在花床上,看着躺在身边的妻子杨氏和半岁大的女儿唉声叹气。几尺高的木柜静静地立在床的北当头,紧挨在床边,菜油灯就放在上面;灯盏里的菜油快干了——唉!这盏菜油灯再过一会就油尽灯枯了。
泪水一下子涌出他的双眼,无声地在他的瘦脸上流淌。他捏成拳头的双手抖索着,在心里一次次求老天爷为病中的妻子、为这一家人开恩。
躺在床上的杨氏已被伤寒病折磨得皮包骨头了,两眼没有一点光彩,土灰色的脸上留着一道道泪痕……现在的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生命之火就像那盏灯油见底的菜油灯火一样——很快要熄灭了。杨氏现在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迷糊中,她看见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她的第一个男人姓罗,与许必强同村,家在康家渡西边一里多远的地方。
一九三六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她的第一个男人在新都的新场附近遭遇了棒老二,千刀剐的棒老二劫下男人身上几个铜钱后,向男人扣响了炮火……她是第二天才得到男人遭祸事的音信。那一刻,她的眼前,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毗河的流水声听来都是低沉的悲哭。毗河,毗河,滚滚向东的毗河,你见证了两岸多少人间悲剧,也带走了多少人间之爱、人间之情啊!男人走了,把她和两个女娃的希望也带走了。她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却哭不醒惨死的男人。
一个小脚女人咋承受得起房倒屋塌般的灾祸?另外,外面还传来了风言风语,说她是“克星”,是她把男人“克”死的。她想前想后的想,活人好难啊!灾祸差不多要把杨氏逼上绝路,风言风语又把她往绝路上推了几把……男人入土后不久,一天上午,她尖起一双小脚,蹒跚着向南边一里多远的毗河走去。这个苦命女人相信,毗河能明白她的心,毗河能带走她的苦。她要随毗河水而去,随毗河水去见她的男人。快走拢毗河的时候,她猛然想到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一岁,都还小啊……两个娃娃已经失去了爹,如果再没有了娘,咋个活得下去啊!她咋能跳河?她是娘,不能丢下娃娃不管。为了娃娃,再苦再难,她都要活下去。她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到离家一里远的洗脚桥时,她看见,婆家的一个兄弟正一背一抱,带着她两个年幼的女儿向她走来,她两眼一热,泪水又汹涌而出……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杨氏改嫁到了许家大院,与许必强组成了新的家庭。本以为自己和娃娃从此有了新的依靠,哪晓得带来的却是骨肉分离——两个年幼的女儿没有跟着她到许家大院。罗家兄弟说,两个娃娃姓罗,是他们罗家的骨肉,是他们罗家的希望,他们罗家要留下。她心如刀割地答应了。她相信,罗家的人会带好这两个娃娃。再说,许家大院离罗家不远,她常看得见她们。
同许必强结婚的这天,当她从罗家动身时,已经五岁的大女儿跟着撵路,一边跑着,一边哭喊:“妈妈,妈妈……”
她转身抱起大女儿,说:“乖,妈妈去赶场,一会儿就回来……”她一边哄着大女儿,一边给大女儿揩着泪水。她也哭,两娘母都哭成了泪人。
“听话,跟着幺伯回去,回去把妹妹带好,妈妈赶了场就回来,给你们买花生回来。”当她再一次说下哄人的话后,把大女儿递到了罗家兄弟的手里。然后,她转身向西边的许家大院走去。
“妈妈,妈妈……”
走出罗家的那一片竹林,她听见,亲爱的大女儿还在哭喊,那哭喊听着叫人肝肠寸断……女儿,女儿!这天,她是流着泪,几步一回头地走向许家大院。离许家大院不远,拢了严家巷时,她先揩干净脸上的泪水,然后才走进了许家大院,走进了她的新家……
这是啥样子的新家?
这个“新”家同罗家差不多,一样破旧的草房,一样租地主家的田地谋生,还欠着债、拖着两个娃娃,生活到处都是洞洞眼眼。不同的是,“新”家不像罗家单家独户一个院落,而是和另外三户许家人共住许家大院,大院的西边还住着几户许姓人家,人多,闹热,摆个话都多几个人,就是棒老二都不敢轻易到这里来打抢哩!
她走进许家大院后才晓得,许必强的第一个妻子叫刘氏(又一个有姓无名的女人)。刘氏是一九三六年病逝的,丢下了昌贵、昌楷两个年幼的儿子。她填房刚来到许家大院时,昌贵才五岁,昌楷才两岁——唉,又是两个苦命的娃娃!
进了许家的门,就是许家的人,就是昌贵、昌楷的娘。她像亲妈一样拉扯着这两个娃娃。一天三顿的稀饭,她总是给两个娃娃捞上干一点的,自己却喝下一两碗稀汤;逢年过节吃上一回肉,她都要给两个娃娃多拈上几筷子……当然,她也挂念她在罗家的那两个女娃。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想这两个女娃就想得心头阵阵痛楚,这样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杨氏,背对必强,无声泪流……
杨氏满意的是,必强牛高马大不说,还手巧,学会了纸火匠手艺,做一手好纸花,在康家渡街上换回些钱来,为满是洞洞眼眼的生活多了样添补。
一九四一年,她给必强生下了儿子昌燮。生活啊,苦是苦,但总归看得见希望。
可有人作恶,要毁掉这希望。作恶的是日本人。她听必强说,日本人现在都打到四川了,日本人的飞机都轰炸了成都,好多四川人都上了前线,上前线的还有村子里几个许姓男人……
战争啊!
必强会不会上前线去?必强没有上前线去,但必强要参与支援前线。一九四三年的冬天,必强和很多人一起到几十里外的广汉三水去了。那里将建一个打日本人的飞机场……
Part.02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中国为配合美国第58重型轰炸机联队实施“马特霍恩”计划,赶修广汉机场,其地址选在广汉三水镇刘家燕窝一带与合兴乡一部分,东西长3公里,南北宽1.5公里,占地六千多亩;十二月,四川省政府在成都召开紧急会议部署,建设对日作战前线机场。一九四四年一月十八日,广汉机场正式开工……
许必强他们是阴历一九四三年腊月二十几的一天走路到的三水。他走拢机场建设工地,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大世界,又像到了一个战场。工地上人山人海、吼声震天啊!他听说,参加机场建设的人不但有许家大院、康家渡的人,还有城厢、姚家渡、红瓦店、龙王庙、廖家场的人,金堂县所有的乡镇都来了人,还有广汉、中江、三台等县的人。所有的人都是自带碗筷、铺盖来到的这里,来到这里,他们被分成了一个个中队……
他和所有的人都清楚,接下来几个月的劳动苦重不说,还没有一分工钱,但他们谁都没有二话,因为他们都晓得,现在的劳动是为了啥。
每天的劳动从天不见亮就开始了。上万的民工像蚂蚁搬家一样,在六千多亩的土地上来回奔忙。他们赤脚穿着烂衣薄裳,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斗篷,挑着篼篼、端着撮箕、挥着锄头、推着鸡公车,小跑着,把鸭子河的泥沙、连砂石运到工地。然后,又把大块石头一排排垒起,再将黄泥和水调成的泥浆灌进去,垒一层灌一层,再把沙土盖上,用石头捶紧……
石头、泥浆、沙土融在一起垒上足够的层数后,跑道的基础建好了。接下来就是碾压。碾压的工具是石磙,石磙分大小两样,大石磙几千斤重,小石磙都两千来斤。几十人、一二十人组成的人列牛马般地拉着石磙,在跑道上来回碾压。
“嗨咗,嗨咗,嗨咗……”
劳动号子沉重地响起来了,一直传到了鸭子河那边……
每天的劳动到天黑了才收工,有时还打起火把夜战,一直累到深更半夜。收工过后,浓浓的夜色里,数不清的人影走进工棚,走进附近的农家院落,走进了黑神庙——工棚住不下,附近的农家院落、庙宇成了民工的临时住处。
这哪里是劳动,这简直是拼命。不少人磨破了双手,还有不少人伤了脚……可是躺倒床上的时候,他们又往往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许必强听说,新津、邛崃、彭山等地也在拼命赶修对日作战的飞机场。
有一天,他惊讶地看见,有一队学生娃娃到广汉机场工地来了,像大人一样拼命劳动。他不晓得的是,里面有一个娃娃叫流沙河,才十三岁,是城厢街上的人。但他看得清楚的是,这些娃娃都还没有成人。这些娃娃啊!他们竟然一边劳动,一边唱起歌来——
秋风起,
秋风凉,
民族战士上战场……
战士,拼命!参与机场建设的人都是战士,都在拼命。拼命,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为了亲人。全中国的人都是家人,都是亲人啊!
三月,广汉机场基本完工;四月中旬,广汉机场主跑道验收合格;四月二十四日,美国第20航空队第58联队的两驾B-29轰炸机在广汉机场降落,广汉机场正式通航;六月十五日,盟军七十五驾B-29轰炸机从广汉机场、新津机场、邛崃机场、彭山机场起飞,对日本八幡钢铁工业中心进行轰炸……
后来,《纽约时报》专门发表了一篇文章,说这些中国人在没有任何机械化设施的状况下,纯粹用人的劳动力、用手工在半年内建好了全世界最好的军用机场。我们所有的同盟国都应该感谢这些农夫,因为有了这个,整个战局就扭转了,日本的本土钢铁生产基地被彻底摧毁了……
广汉机场一修好,许必强就回到了许家大院,回到了破旧却温暖的家。家啊!啥子时候都是温暖的。有了家,就有了向往,有了奔头。回到家里,他动情地看到,昌贵、昌楷、昌燮三个儿子都好好的,好像还都胖了些,只是他的杨氏却更瘦了。这几个月里,娃娃的妈吃了好多苦——她又要拖扯娃娃,又要忙田里……当然,纸火匠心里还有数的是,这几个月里,他的大嫂、二哥、二嫂、幺嫂也帮衬了他家里,给了他家里温暖……
温暖会给穷苦的生活带来一个个希望。
一九四六年正月,在生下儿子昌燮四年多后,纸火匠和杨氏生下了女儿昌蓉。一家五口变成了一家六口。这个家的负担更重了。但纸火匠不这样想,他想的是,娃娃就是自己的希望哩!他现在有儿又有女,不仅不抱怨,还应该高兴哩!他甚至想,如果天下改变了,他有能力让娃娃过上好日子。他听人说,共产党在中国的北方闹革命,为穷苦人求解放!
哪晓得啊,娃儿的娘在生下昌蓉不久后得了伤寒……
Part.03
我们现在重新回到一九四六年六七月间的这个晚上。
许必强给灯盏添加了些菜油后,那盏菜油灯火总算是没有熄灭,而且更亮了。睡在另外一间屋子的昌贵、昌楷、昌燮已经被父亲喊了过来。三兄弟现在含着泪水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妹妹和坐在床边的父亲。迷糊中的杨氏一下子睁开眼,精神好像好起来了。但她清楚,自己这一回过不了坎了。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必强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好不起来了,你把几个娃娃带好……还有罗家的两个女儿……”
“我……我……都晓得……”必强快要哭出声来。
“呼……呼……你们三弟兄要听爸爸的话……要把妹妹照看好……”
泪水从三个儿子的眼里流出来了,在三张小脸上迁流不断地流淌着。他们一边哭着,一边点头。
“哇、哇、哇……”躺在母亲身边的昌蓉哭吼起来,一双白里透红的小嫩腿不停蹬踢。才半岁的小女娃当然不晓得,天大的不幸就要降临在这家人的头上。她是用哭吼声告诉她的妈妈,她饿啰……
“妈……妈……妈……”
杨氏又迷糊了,迷糊中,她听见三个儿子在哭喊她,又好像是罗家的两个女儿在哭喊她。渐渐的,她啥也听不见了……
突然,寝室里闪闪的亮了很多。是扯火闪了。明晃晃的闪电撕破夜空,把许家大院照得一片白亮,还透过窗户把每一间屋子照得透亮。亮过几道闪电后,沉闷的雷声从毗河方向传了过来。接着,响起猛烈的炸雷声。狂风跟着悲吼起来。暴雨倾盆而下……
第二天一大早,杨氏离开人世间的音信就传开了。整个许家大院都罩在巨大的悲伤中。杨氏走了,四个娃娃还小,昌蓉还是奶娃娃——造孽啊!
悲伤中,有人惊讶地看见,狂风暴雨后,林盘里的好多竹木都东倒西歪了,但许家大院大门口的一片空地里,纸火匠新栽不久的一颗苦楝树却完好无损,依然端端地长在那里……
杨氏走了,许家大院里又多了一个不完整的家!
我们已经知道,许家大院里一共住着四户人家。现在,我们抽点时间说说其他三户家人的情况。其他三户是许必荣、许必达、许必恭三户人家。许必荣、许必达、许必恭是亲兄弟,是穷秀才许秀鏛的儿子。一九二八年,出生于一八八九年的许必荣才三十九岁就离开了人世间,让自己才二十多岁的小脚女人吴良修艰难地拖扯着昌源、昌同、昌会三个娃娃。许必达出生于一八九五年,人老实巴交,活的岁数却长过了他的哥哥弟弟,他和自己的小脚女人吴世琼拖扯着昌祥、昌志、昌明、昌应、昌杰五个娃娃。一九三九年,出生于一八九九年的许必恭才四十岁就离开了人世间,让自己不到三十岁的小脚女人黄氏(又一个有姓无名的女人)拖扯着独子昌和。苦难深重的旧社会啊!好多男子年纪轻轻的就离开了人世间,留下女人独自拖扯娃娃艰难度日。不少女人就是在这样的熬煎里把娃娃拖扯大的!
出生于一九零五年的许必强是许秀鏛幺兄弟许秀钲唯一的一个儿子,是许必荣、许必达、许必恭的堂弟。曾经,他们一口锅里舀饭,是一家人啊!后来,四弟兄长大了,结了婚,分了家,许必荣一家住在许家大院第二进院落的左上角,许必达一家住在许家大院第二进院落东边的厢房里,许必恭一家住在许家大院第二进院落右上角,纸火匠一家住在许家大院第一进院落里。但几弟兄的心、几弟兄的情依然连着。因为几弟兄的心连着,四家人的心都连着。
就说心疼昌蓉吧,在吴良修、吴世琼、黄氏三前后的心里,昌蓉是必强的幺女,也是她们的幺女!现在,幺女没有了“娘”,她们就是“幺女”的娘。她们心里常想着“幺女”,有时都想得心里痛呢!这样的时候,她们就尖起一双小脚,蹒跚着走到必强家里,抱着“幺女”,哄着,亲着,“幺女”就向她们笑哩!
当然,她们也心疼“幺女”的父亲。唉,自从杨氏——她们的幺兄弟媳妇走了后,她们的幺兄弟成天愁眉苦脸的,人都瘦了好几圈。
毫无疑问,妻子的离世对许必强的打击是沉重的。可是,他现在顾不上悲伤,他要拖扯几个娃娃,生活的很多难事让他焦头烂额。首先,咋个让才半岁的昌蓉活下去就是一个问题。每天,女儿没有奶吃,他想着法子给女儿喂下温开水,还喂米糊糊。可娃娃消受不了米糊糊,吞都吞不下啊!他眼里包起泪水,难受地看着女儿,却束手无策……
时间一天天过去,昌蓉一天比一天瘦了,原来红嘟嘟的小脸都变黄了;因饿而吼响的哭叫声一天比一天小些了。
可纸火匠照旧毫无办法。看来,这个弱小的生命要随她的母亲而去了。许必强已经痛苦地想好,那一天真的来了的时候,他将用谷草裹着这个娃娃,放进平梁沟边的泥土里……
两三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许家大院第一进院落的大堂屋里,吴良修、吴世琼、黄氏三个小脚女人聚在了一起——三前后商量好,她们要马上为“幺女”寻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