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修为,全凭道字作根基。道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无生而无不生,无有而无不有,无化而无不化。道为天地之本根,宇宙之体要;故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道为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之总枢,且贯串始终,上起鸿蒙未判之先天虚无,下迄亿万世后之后天无穷变化,总不离这个。本不可说,而强为之说,如上;本不可名,而强名之曰道;此实为道家之本体论。原其未始,无形无象;即所谓无极也。
迄其绪初,始立其一。一者,道之所生,万物之所自,即所谓太极也。太极本体,孕合阴阳,迄其判分为二,阴阳始形,即所谓两仪也。阴阳交而三以立,四象以形,万物以生;故曰二生三,两仪生四象,三生万物。阴阳不交,则天地或几乎息矣。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道家修持,重参悟以明道,重择善以守道,力行以修道,贯彻终始以成道。始终不违道者,正在其「秉要执本」也。
六祖以「本来无一物」得衣钵,即在悟见真如本性,亦即悟见道体也。天地于「本来无一物」中生万物,然虽万物森罗,最后却仍归于「本来无一物」。道家本此,因阴阳造化之理,生生不息之功,故亦于「本来无一物」中生万化。而其最后一着所谓「登真」者,即是在与「宇宙之永恒」「天地之真常」合体也。这是「人通于天」「人一于天」之神圣崇高境界,也就是人生之究极境界。在此一超越时空之宇宙境界中,视天地万物与世间万相,皆为虚幻,变化无常,何常是不变不坏不生不灭的本体之「真」!
故视帝王将相之类的富贵功名事业,尽如浮云过目而已。人而欲完成其人生,使成为一超越时空之「超人」「圣人」,与进而入于宇宙天地本体之「真境」的「真人」,其条件全在人的内在本质上之心性修养,而绝非外在事功上之名利成就。心性上修养之完成,尽人可成,以本自具有,不少欠缺分毫,修之即得。去幻弃染,返朴还淳,即尔立超真境。这就是修持上之本体工夫,与人品上之内涵工夫。
欲彻见本体,首须生参悟以明道,此即孔门所谓「道问学」工夫。以下之守道、修道、成道三步,则为「尊德性」工夫。「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全用得着;惟以明道为首。故道家修持,以学问为第一要着。
道家学问,则以身心性命之学为第一要着;而以宇宙天地万物自然之学贯串之。至经世治平之学,乃其末技余功耳。惟虽为末技余功,然其拨乱反正创成之道,纵横捭阖阴符之术,则非儒家之可企及;只是深藏而不欲用之耳。
故道家中完人,类多重内养而轻外修,重道德而轻事功;且无不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谙人事,上下古今,过去未来,文武韬铃,阴阳术数,无不精审;出则可旋转乾坤,隐则可化育天地。言其高明,则巍巍乎峻极于天;言其博大,则洋洋乎浩瀚如海;言其机用,则广广乎神妙莫测;言其权变,则融融乎圆通无碍;以其能得其体要,握其根本,故能肆应咸宜,无所见而不是,无所施而不当也。
在历史上,老庄之流亚,其博大精深之学,极千万世之上,穷千万世之后,无可与方者,固无论矣!即如伊尹、太公、范蠡、张良、诸葛、伯温,与乎希夷、尧夫等,无不住世而不为世缚,居尘而不为尘染;用则可为帝王师,隐则可为万世则。
其综罗百代之才,又岂为常人所可企及。及丹道派中之钟、吕、邱、张……等超世高蹈,卓具仙风道骨之士,其学问之汪洋渊懿,识解之精纯超特,神思之深玄幽远,心光之澄澈圆融,与乎德行之高洁,人品之超迈,又为何如也?良以道家人物,无不从最高明处最远大处最上乘处立足也。
道家之学,大无不赅,小无或遗,举凡宇宙天地之大,品物庶类之繁,以及心性之微,神炁之玄,无不深参细究,而彻达本始。而要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上下古今为一贯,极天人之际,而尽性命之理。虽主以清虚澹泊,冲寂宁静,而自隐以不求人知为务。然若万不得已须出而用世时,则恒能转胜败于无形,翻危亡于事先,旋乾坤于掌上,而治天下于无为也。
故道家中人,恒贵大知而不贵小知,贵大有而不贵小有,贵大成而不贵小成,贵大用而不贵小用。只可为帝王师,而不可为帝王臣!宁默默无闻以终生,而不欲奔竞苟合以干世也。「尧舜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以尧舜汤武之圣王事业,犹视同棋酒,其等而下之者,又有何可争可为哉!
邵康节有诗云:「廓然心境大无伦,尽此规模有几人?我性即天天即我,莫于微处起经纶。」以其为「宇宙人物」,「天地人物」,故能弃富贵功名如粪土,视王侯将相如草芥,终其身不为帝王家用也。惟欲能臻此极境,惟有在「道问学」与「尊德性」二大总纲上做工夫,而尤以学问为然。学问不到,则见理不明,见道不真;如此则自立德不宏,修道不切;欲其有大成大用,实忧忧乎难矣!
今有许多学道修仙者,好以目不阅书,口不问学,耳不闻道,专以断灭知见,全形保命为务。庶不知修道须先明道,不明道,从何起修。未断惑之人,则尤然。否则即活千岁,又有何用?
学道之人,道心重一分,则凡心轻一分;道念重一分,则俗念轻一分。果信道心坚,修道心切,行道心力,即根器钝劣,亦必终能有成。如能以「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之精神,锲持不舍,天下又何事不可成哉!成或不成,只在道心猛利不猛利,真切不真切,恒久不恒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