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凯里,现代澳大利亚文学的领军人物,被誉为“澳大利亚最有才华、最有趣的作家之一”。
他凭借《奥斯卡与露辛达》(1988)和《凯利帮真史》(2001)两次获得布克奖,是世界上仅有的两次获得布克奖殊荣的三位作家之一。多年来,彼得·凯里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眼泪的化学》
作者:彼得·凯里 译者:顾真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2月
一部以博物馆为背景的小说,兼具寓言式小说和科幻小说的特征。讲述了伦敦某博物馆女钟表学家凯瑟琳怀着情夫猝亡的心理巨痛,奉命对一尊奇巧神秘的古代机械装置“天鹅”进行修复。
“我们都以为,机器没有知觉,灵魂无关化学,时间永不休竭……”
女钟表学家凯瑟琳在伦敦一家小博物馆工作。与她相爱了13年的地下情人马修骤然去世后,濒临崩溃的凯瑟琳开始修复一架制作于一百多年前的机械玩偶“天鹅”。与玩偶一同交到她手中的是定制者亨利·布兰德林的笔记:为帮身患重病的儿子珀西打起精神,英国绅士亨利在1854年来到德国黑森林,寻找善做玩偶的能工巧匠。怀着再也不能见到爱人的创痛,读着另一个人不知能否再见到爱子的惶惧,凯瑟琳似乎在亨利的笔记里找到了些许慰藉 ……
别误会,这并不是一个有关治愈和温情的故事。
1 推理与谜团
悬疑只是手段,真相没有谜底
这本书有悬疑色彩。故事线乍看很简单,亨利和凯瑟琳交替叙述着机械玩偶的制作与修复。亨利初识工匠桑泊和神童喀尔时的典型英国式误会,德国民间童话的黑化,圣经、神话意象的大量使用,都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影子,引得推理爱好者踌躇满志。
到了小说的后半部分,推理难度却骤然降低,作家一再过于明显地暗示桑泊制作天鹅别有目的,而凯瑟琳的新助手阿曼达对天鹅箱壳的狂热研究更为这一点做了注脚。以至于最后天鹅的秘密“真相大白”时,读者多少会疑惑于它的平淡。可是还有更多未解的谜团:桑泊等人的下落,亨利儿子的生死,阿曼达与“天鹅”的渊源……
这并不是一个在最后揭晓“凶手是谁”的传统悬疑故事。恰恰相反,要读到最后一页,才会懵懵懂懂地发觉“尸体”究竟在哪儿。囫囵吞枣的读者不得不回想那些看似无关的细节——比如在小说后半部分频繁提及的漏油事件。
小说看似有魔幻甚至穿越色彩,时间定位却极其精确。只是有关历史背景的关键线索都以闲笔道出。需要透过看似无用的闲聊、恍若迷乱的记述、近乎疯狂的谵妄、跨越时空的奇事,找出草蛇灰线的历史脉络。
凯瑟琳的情人马修死于2010年4月21日。她后来才知道,墨西哥湾漏油事件就发生在马修去世的前一天。海洋污染的画面铺天盖地,在痛苦中自我封闭的凯瑟琳也终于不能无视。
亨利的记述开始于1854年。作家明写黑森林有如世外桃源的气氛,却暗暗以曲笔勾勒了时代背景:亨利的家族因蒸汽机和铁路发家;桑泊在英国学习时追随的发明家显然以计算机先驱查尔斯·巴贝奇为原型;神童喀尔的父亲死于1844年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而当地人与桑泊的冲突又何尝不是破坏机器运动扭曲的剪影。
看清这些,便知小说真正的主题,是在墨西哥湾漏油事件发生后叩问当年的引擎发明究竟是福是祸,是思索从工业革命到今天人与机器的关系。
参透历史背景或可推知桑泊的结局,分析阿曼达的身世许能知晓珀西的生死。作家始终在以一个谜解开另一个谜,以环环相扣的精妙设置,最终形成不解而解、不结而结的开放式结局。这是高超的写作技巧,却容易令粗心的读者误解,就连很多书评也流露出迷惑不快的情绪。为何采取费力不讨好的写法?因为悬疑只是手段。作家要的是无解留下的迷惘、不甘和随之而来的沉思。
刻在天鹅喙上那句“真相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指的是对自身处境视而不见的桑泊?是对天鹅秘密视而不见的凯瑟琳?还是对环境污染视而不见的我们?真正的尸体,是如凯瑟琳所见被染成“死一般黑”的海洋?还是如阿曼达预言“将全部被这机器杀死”的人类?
留给我们的只是无尽的问号。
2 历史与现实
人与机器关系的双链
结构与内容主题的巧妙呼应,也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
故事在凯瑟琳和亨利的交替叙述中向前推进。前一章名为“凯瑟琳”,后一章就是“亨利”,如此循环往复。看似单调,却是大巧若拙。凯瑟琳的视角是稳定空旷的长镜头,偶有闪回,痛苦呓语是画外音;亨利有些神经质,笔记又时有缺失,他笔下的故事画面像是摇摇晃晃、不时跳帧的手持式摄影。二人的叙述既平行,又互补,身份、情感、心理状态和在现实中的境遇皆遥相呼应,有如螺旋上升的DNA双链。
借着平行结构,一边在回放历史,一边在上演当前。那边厢,发明家嘲讽着因循守旧的大众,而几笔工人起义和村民暴乱,便点明了隐在背景中的反工业革命的呼声;这边厢,工匠没落,灵魂空虚,工业革命的黑色遗产——自然污染和环境恶化——成为人类的困局,天鹅亮相时前来的达官贵人与当年虚荣短视的贵族似乎如出一辙,而阿曼达代表的新卢德主义者虽有智识,其焦灼绝望却也比先辈卢德不差分毫。
有什么能比平行双链结构更适宜突出历史与今天强烈的对照,表现人与机器间爱恨交织的关系变迁?凯瑟琳说,亨利的笔为她打开了时间的虫洞,令她亲眼目睹了那段历史。我们也可以说,作者的妙笔,真切地为我们呈现了这157年间历史是如何螺旋状地上升。
作者通过凯瑟琳面对死亡的痛苦,把人与机器关系的思考又推进了一层。情人生前,凯瑟琳快乐到“没有灵魂”,只觉人有如化学的机器。情人死后,她活得有如行尸走肉,伤心了哭泣,饿了就吃,崩溃了就吸毒,更不由得思索,机器有灵魂吗?人与机器的界限究竟在哪?当凯瑟琳把情人的所有邮件拷入U盘的时候,“感觉就像捧着他的骨灰盒”,一句写尽了当前人对机器的深切依赖。
历史与现实,人与机器关系的双链,最后以阿曼达近乎癫狂的“末世预言”作结。遗少气息浓厚的她,究竟是新卢德主义者,还是最后的贵族,究竟是预言了可怕未来的卡桑德拉,还是一个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的女疯子?对她的判断关系着情节的重要悬念,更关系着小说的主题。而作家只借凯瑟琳上司之口提示我们:“不一定要解谜,(思考)谜题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3 叩问与反思
“真相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
这个看似“我在英国博物馆修文物”的故事,披着眼泪与治愈的外衣,借着设计精巧的悬疑,呈现了一段错综复杂的历史,读罢留在心间的,是真诚的叩问与反思。作家借亨利发出感慨:“历史的真相,我们不讲出来,还有谁能讲呢。”
作者彼得·凯里,澳大利亚作家,生于一九四三年。从事写作四十年,钟爱历史题材。曾两次获得布克奖,《眼泪的化学》是他的第十三部小说。
彼得幼时家中经营汽车行,大学时曾因交通事故辍学,放弃了化学专业的学习。这段特别的经历可看作书中悬疑推理的一条线索,但更多的还是作家对人与机器关系的深刻认知的底色。在有几分“技术恐惧”的晚年,回想幼年时像神童喀尔一样喜欢机械的自己;与书中人类面对暮气沉沉的汽车工业,回望它朝气蓬勃的童年,仿佛奇异地重合在一起。大概很少有人比他更适合探讨这个宏大而复杂的主题。沉郁内敛的彼得·凯里,在叙事技巧和文字功力都已炉火纯青的时候,在这部结构精巧的小说里,藏进了自己一生的观察、感触与思索,这是读者的幸运。
但也由于“文以载道”的目的性较强,某些人物主要服务于象征意义而有些符号化或脸谱化,整部小说的寓言意味也偏重了些。当然,比起乔治·奥威尔来还是非常含蓄的。只是彼得·凯里的语言洗练而有力量,在当代英文小说中确属难得,而在桑泊和阿曼达这样重要配角的塑造上不能读得尽兴,多少有些可惜,这是读者的私心。
在《凯利帮真史》的开头,彼得引用了他最爱的作家福克纳的名言“过去并未死去,它甚至不曾过去”。小说写于2012年,五年过去了。墨西哥湾漏油事件早已被人们淡忘,更为严重的污染事故还在接连发生。主旨句“真相就在眼前,你却视而不见”对否认气候变化的川普政府也出奇地适用。书中对机械玩偶“以自己的意志行动”的恐惧,岂不正是我们对人工智能的担忧。小说的开放性也意味着无限的容量,并指向对现实的无尽思索。
墨西哥湾漏油事件
2010年4月20日,英国石油公司在美国墨西哥湾租用的钻井平台“深水地平线”发生爆炸,导致大量石油泄漏,酿成一场经济和环境惨剧。截至2010年6月1日,泄入墨西哥湾的石油在1700万加仑到2700万加仑之间,这些石油可以盛满25个到40个奥林匹克标准泳池。相关专家指出,污染可能导致墨西哥湾沿岸1000英里长的湿地和海滩被毁,渔业受损,脆弱的物种灭绝。
□叶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