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海涛
摘要:尼采认为“理性”源于逻辑的虚构,其内容是错误的积累。
首先,“理性”的基石——逻辑是不可靠的,世人对逻辑的迷信是“理性迷途”的开始;其次,靠逻辑营造起来的整个“理性”的认识体系也是不可靠的,而这一体系所体现出的价值观,特别是基督教的道德体系更是骗人的谎言。在他看来,“肉体”或“生命”才代表着真正的“理性”,才是人类一切价值判断的标准和出发点。他的“非理性”提倡的就是尊重“肉体”,高扬“本能”。尼采哲学曾是是引起争议的话题之一。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它已基本做到了归还其本来面目。在分析、理解尼采哲学时,人们逐渐用哲学的眼光取代了政治的眼光。他的许多哲学范畴,比如“超人”、“权力意志”等等,都得到了比较公允的哲学解释。然而,尼采作为一个非理性主义哲学家的身份是难以改变的。这不仅已成为不同哲学派别所公认的定论,而且尼采也以此自命。毫无疑问,尼采是反“理性”的,但尼采所反的“理性”是什么呢?由于人们哲学观点的不同,对尼采哲学中所涉及的“理性”与“非理性”的实质,有着不同的理解。
尼采哲学有个“非理性”的标签,所以要想弄懂尼采哲学,就必须弄清尼采所说的“理性”、“非理性”究竟指的是什么。“理性”与“非理性”的问题,可以说是理解尼采哲学的前提。然而,长期以来,这一问题并没有得到比较完满的解决。人们尽管对尼采哲学中所涉及的“理性”与“非理性”这两个概念理解不同,但由于大家都使用着同一语词说着不同的意思,所以争论不但毫无结果,反而使问题变得越发扑朔迷离、难以把捉了。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对尼采的误解是惊人的。
“理性”之所以被称为理性,并受人尊崇,是由于它被认为合乎道理,绝对可靠。长期以来,“理性”就是正义、公理的同义词。然而,一批包括尼采在内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却对它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提出了挑战。他们否认它的绝对可靠性和权威性,并把它贬入谬误的一栏。他们认为“理性”本身是错误的,是虚构的,不配以绝对正确的身份自居,已成为不合理的东西了。这就是尼采所说的“理性的迷途”。
作为一个哲学家,尼采另有一套和传统理性主义相反的解释世界意义的道理。正因如此,他以“非理性主义者”自命,称他的哲学是“非理性主义”的。他坚持只有自己的“非理性”才是“大理性”,是“大地的意义”,而传统理性主义的理性则是错误的堆积。总之,他要向世人表明的是:被称作“理性”的东西并不合理,而他的被称作“非理性”的东西才具有真正的合理性。
本文围绕着尼采对“理性”的批判展开,试图解决三个问题:一、他所批判的“理性”是什么?二、他反对“理性”的原因是什么?三、他的非理性主义的实质是什么?通过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搞清楚他所认为的从古到今理性传统失足之处何在以及他的被人们称为“非理性”的东西的真实含义。
一、对理性实质的认识
1.理性的基石
理性在不同的时代所指不同,有时身份、名称也有所变化。在古希腊,理性意味着正义、正当;在欧洲的中世纪,宗教的教义被认为是理性,上帝就是理性的代言人,信仰上帝就是理性的;到了近代,“理性”又成了“唯理主义”哲学派别用以和经验主义哲学派别的“经验”相对抗的一种抽象的思维方式,尽管两个派别在本质上都是理性主义的;随着时代的发展,“理性”又演变发展成了反对宗教迷信,宣扬人性解放的科学精神。但是,无论“理性”这个概念如何演变发展、改头换面,在不同时代有三点是不变的:
(一)无论理性具体所指是什么,在它所处的时代,总是被认为完全合理、绝对正确的。
(二)虽则时代不同,被称为理性的东西总离不开逻辑,并且其自身也表现为一种方法论。
(三)被称为理性的东西总要以一种最高价值的身份出现并形成对它的信仰。
首先,逻辑是理性的前提。从哲学诞生的那一天起,逻辑就诞生了。没有逻辑就没有形而上学。而宗教神学和关于“天国”、“上帝”的一切基督教的知识体系都是在柏拉图的“理念论”的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形成的。可以说,神学也离不开逻辑。到了近代,理性主义更是把逻辑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说宗教神学和逻辑的联系比较间接,那么理性主义和逻辑简直就是混然一体了。逻辑是理性主义者手中的唯一权杖和武器。所以,在尼采看来,逻辑是一切价值体系的基础和前提,一切价值体系和知识体系大厦的营造都离不开逻辑作工具,作框架。
其次,理性不但起源于逻辑,它在本质上就是对逻辑的迷信。尼采认为,正是这种迷信造成了形而上学的虚构,造成了对现象世界的不信任,造成了精神和肉体的分离,造成了精神的实体化和人性的迷失。近代理性主义者对待理性的态度可以说是对逻辑迷信的典型:一、他们不但以逻辑作为思维的唯一出发点,而且把逻辑思维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第二,他们把世界的本质归结为逻辑,认为世界本身具有逻辑性;第三,他们把人视为理性的动物,认为人在本质上也是受逻辑支配的。[1]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所谓理性,对尼采来说,就是逻辑及其虚构的体系。对他来说,狭义的理性就是逻辑本身,而广义的理性就是逻辑虚构的体系,包括所有的价值体系。理性就是实体化为绝对存在的逻辑。
2什么是尼采所反对的理性
尼采作为一个非理性主义者当然不承认逻辑的权威性和绝对可靠性。他否认逻辑是先天自明的真理,并反对那种假定逻辑作为真理来源的做法。[2]由于这个前提, 他对那种由逻辑产生出来的真理不抱任何信任也就不足为奇了。在他看来,逻辑只是一种人为的工具,由它产生的被视为“真理”的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只能是有人运用逻辑进行的主观虚构。也就是说,这种逻辑的真理是有人强加给客观世界的。他说,“在我们看来,世界表现出了逻辑性,因为我们事前使世界逻辑化了。”[3]的确,任何逻辑虚构的真理都不是世界本身的意义,尽管它有时被标榜为客观的。由于自柏拉图以来的所有形而上学体系、宗教体系及其他价值体系都是建立在逻辑虚构之上的,所以尼采把它们统统归结为理性,加以否定。
归纳起来,尼采对理性的批判分为三个层次:
首先,他否定理性的基石——逻辑的绝对可靠性和权威性。他认为逻辑起源于非逻辑,并不是先验的、自明的真理。在他看来,逻辑只具有工具的价值。
第二,他反对理性主义者把世界的本质归结为逻辑。他认为,把世界的本质归结为逻辑是一种人为的虚构。所谓“真实世界”或“理性世界”全系形而上学家们用逻辑虚构出来对抗现实世界的。所以,这里同时具有双重含义:在反对逻辑虚构的同时,又反对逻辑虚构的体系。
第三,他反对逻辑虚构的体系作为人类社会的价值标准,并用它对人类进行精神统治。他认为,对“真实世界”虚构的最高阶段,就是最高道德的设置。他反对用道德的眼光看世界,更反对道德对人性的禁锢。
理性的骨架和根基当然是逻辑,但尼采所要批判的重点是在逻辑的基础之上虚构出来的道德体系。他并不否认逻辑的实用价值。把道德归结为逻辑的虚构,因而和理性联系起来,这正是尼采慧眼独具之处。在尼采看来,道德正是理性错误发展的极致。
3.理性的非理性起源
尼采认为理性从一开头就错了,它不应该从逻辑出发。他指出了逻辑本身是不可靠的,认为由它构造出来的真理的体系也是错误的堆积,从而剥夺了“理性”合理性的权力。而且他还指出逻辑起源于非逻辑就等于说理性起源于非理性。这就等于说理性背后有一个更根本的东西,并把理性赖以安身立命的根基全部拆除了。
尼采说,“逻辑从何而来?当然来自非逻辑,这非逻辑的范围本来必定是极其广阔的”[4]。他认为, 逻辑的产生完全出自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养成的习惯。它在开头并不被看作真理。尼采指出:“逻辑一开始被看作缓解剂、表达方式——不是真理……后来它起了真理的作用”[5]。出于生存的需要,人们必须对所面临的情况迅速作出判断, 以便行动。渐渐地,一种思维的化繁为简的习惯养成了。没有这种习惯,人类就很难生存。因而这就说明了这种习惯形成的原因是非逻辑的、非理性的,完全出自人本身的欲望和生存所迫。[6]这种习惯长期积累, 经过千百年的演变,通过一些形而上学家之手,被精致化为一套系统的逻辑理论,以致于被看作绝对的、自明的真理。它的“出身”则被人所遗忘。
逻辑的非逻辑起源说明了“理性”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假设而不是自在的“存在”,也不是天经地义的真理。逻辑明明是起源于非逻辑的制作,为什么非要把它看作客观存在的真理呢?原来是为了进一步的虚构。
二、对“理性世界”的完全否定和对旧价值体系的彻底摧毁
1.“形而上学”与“理性世界”的虚构
正是借助于逻辑,形而上学家们构造出了“理性世界”。这一“理性世界”的实质是逻辑的。然而,这一逻辑虚构出来的东西却被认为是唯一真实的,“现象世界”反而被认为是它的“摹本”,是不真实的。尼采认为,“逻辑对‘真实世界’的虚构是人类史上最大的谎言”,“‘理性世界’是编造出来的。”[7]
我们知道,真理之所以被认为“真”,是因为它揭示了事物的本质,真理是以客观必然性自居的。传统认为,真理描述的世界就被认为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这一世界是一个合乎理性、合乎逻辑的世界,只有这个世界才是“现象世界”背后的实质。于是一个独立于“现象世界”的“理性世界”作为“实体”存在就形成了。这个世界被认为是“现象世界”的“本体”,“现象”只是这个世界的摹本,是虚假的。
尼采认为,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世界”或“理性的世界”,这类世界全是虚构出来的。他还认为,这个世界之所以表现为逻辑性,是因为我们事前就把这个世界逻辑化了;同样,这个世界之所以对我们呈现为一个“理性世界”,也是因为我们事先就用理性的眼光去看它了。[8]所以尼采反对把这种关于世界本质的“理性”的解释看作真理,他认为它们只是谬误的堆积。在他看来,柏拉图以来的所有真理体系都是对“理性世界”的虚构,或者是对这一虚构的注释,没有一样是真的。
“理性世界”是由逻辑虚构而成的,那么这种虚构是怎样进行的呢?尼采认为,“理性世界”的形成实际上是和形而上学的形成分不开的,“虚构”的活计全是由形而上学家们一手操办的。在尼采那里,“理性世界”、“真正的世界”和“形而上学的世界”都是同义的。
首先,这一虚构是由把概念实体化开始的。这一虚构就是把所有从“个别”中抽象出来的“一般”统统看作是真正的“存在”,看作现象背后的本质性的东西,而把现象世界中和这些“一般”相对的个别的具体事物看作是“非存在”,是“一般”的“摹本”。我们知道,“一般”就是逻辑中的关于某事物的概念。因而,这一虚构是借助同一律进行的,是其他虚构的前提和基础。尼采说,“在我们长期推行了同一化,简单粗糙化之后,我们就成了物、同一物、主体、谓语、行为、客体、宾语、形式的人了”[9]。
其次,就是把这些虚构出来的“实在”用因果律串联起来。具体地讲,就是把这些“存在”进行等级分类,设置一个最高级的存在作为其他存在的原因和目的,如“上帝”、“天国”之类。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秩序俨然、有条有理的“理性世界”就形成了。然而尼采认为,这些最高等级的存在更是最大的编造。它们和现象世界毫无任何对应。他说,“他们正在伪造存在物,把并不存在的东西统一起来”[10]。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所谓“理性的世界”就是把逻辑实体化。长期以来,由于人们已经彻底忘了这个“世界”是怎样形成的,也就养成了一种完全把逻辑的标准看作世界的标准的习惯。可以说,这是十足的机械决定论的世界观。
按照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世界就是一部机器,人只是这部机器中的链条的一环,只是服从于最高存在的傀儡;人已不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已被割裂为“精神”和“肉体”两个部分。因而,尼采认为我们不应该相信这种以反对生命为目的的形而上学和这种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的“理性世界”[11]。
尼采认为,“自然界仅有必然性,没有命令者,也没有服从者,也没有违反者”[12]。只有现象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他反对这种虚构,认为这种虚构是形而上学家们不诚实的表现。他认为这个所谓的“理性世界”是消极的、毫无意义的。他说,“人们对形而上学的世界只是断定一个他在,一个达不到的、不能理解的他在,一个具有消极性的东西,……关于它的知识将是一切知识中最无用处的”[13]。因而,他主张完全取消它。
2.骗人的价值体系
尼采认为,形而上学的虚构是对一切价值体系进行虚构的前提。我们也可以看到,柏拉图以来的所有形而上学以及一切宗教神学体系都是柏拉图的形而上学的再版,都是在他的“理念论”的基础上的进一步虚构。形而上学所设置的最高存在,无论是“上帝”、“天国”还是“善”都是一种价值设置。因而尼采认为,整个理性世界也就表现为一种价值设置,反过来,一切价值体系也都是理性世界的标准,也都是逻辑的虚构,“人们为自己造作一切自己的善与恶。”[14]
形而上学的最大的虚构和最后的虚构便是对价值体系的虚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认为价值体系是理性的,是僵死的理性法则。在尼采那里,“理性的”即意味着“逻辑的”,“逻辑的”即意味着“虚构的”。理性的价值体系本质上是逻辑的,因而被他看作虚构的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前面谈到过,形而上学家们认为,“理性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是现象世界的“本体”,现象世界只是它的“摹本”和影子。按照这个逻辑,在现实社会中,人的行为原则也就应方该完全照搬“理性世界”所设计好的模式,只有这样才是合理的。“理性世界”对人类在行为规范上的要求就是一种道德规范。道德的体系是完全按照“理性的世界”的原形照搬的。传统形而上学是它的理论基础。
形而上学在广义上来说都是一种终极关怀,它在为人们提供一切价值判断的同时,也把人生意义问题作为这种价值判断的最重要的主题。尼采认为,关于人类价值判断最大的形而上学的虚构就是对于道德的虚构,道德实际上就是价值体系的主要内容。所以道德观自然成了尼采在砸毁虚构的价值榜时所要破坏的第一个目标。
尼采的观点是很明确的。他认为,价值观的主要内容就是道德观。对理性的信仰就表现为对道德的信仰。他指出:“辩证法和理性信仰仍然是以道德偏见为基础。”[15]这里,我们必须注意尼采所强调的“理性”与道德的关系。对于尼采来说,道德观是理性的,或者说,道德是理性化的道德。主要因为道德以逻辑为基础,是逻辑虚构的产物。
通过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尼采所提出的反理性和反道德是一回事。他的“非理性”和“非道德”也是一回事;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口号——“反理性”和“反道德”在实质上是一致的。我们不难看出,尼采反理性实际上就是反对理性化的道德,也就是反对逻辑虚构的道德体系。而他对于道德体系的批判却又是通过对基督教的批判完成的。他要批的正是基督的道德观。
三、对基督教和科学的态度
1.关于基督教
基督教本身是一种宗教信仰,按照常理应归为“非理性”的范围。然而,按照尼采的观点,它是一种价值体系,它不但在形成上和形而上学有着血缘关系,而且在内容上也是旧形而上学“理性世界”的翻版。这就是说,基督教无论在起源上还是在内容结构上和传统的“理性”都是一脉相承的。尼采把一切价值体系、一切道德判断都归结为这种“理性”思维的必然结果。基督教既然是一种价值体系,当然也就属于“理性”思维这根藤结出的果实之一。
前面已谈到过,在尼采看来,“理性”与“非理性”有着必然的联系,“理性”不独起源于“非理性”,它发展的结果也还要复归于“非理性”。实际上任何“理性”的体系发展的结果都要形成对这一体系的盲目崇拜。而盲目崇拜是非理性的。宗教就是这样,它一方面对于信仰者来说表现为一盲目的信仰,但它本身在内容上是一种逻辑的虚构,并在结构上表现为典型的逻辑性。所以基督教虽然被认为是非理性的迷信,但却是一种对“理性”体系的迷信。这里,我们必须搞清,信仰和信仰的对象不是一回事。
实际上,任何形而上学都表现为一种终极关怀,作为一种价值体系,它最终必然归结为一种信仰。信仰实际上也是理性发展的必然产物。宗教体系只不过是在这方面表现得比其他价值判断更为明显。
基督教作为一种价值体系,它的形成也是通过逻辑,与形而上学家的虚构不分开。事实上,新柏拉图主义是基督教理论的来源已是毫无异议的定论了。没有柏拉图的“理念”论,基督教理论的制定与完善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教父神学、经院哲学都是柏拉图的“理念论”的极端利用和发展。
基督教是一种价值观,一种道德观。说穿了,基督教对上帝的信仰只是对一种价值体系、对一种道德观念的信仰。因为上帝实际上是一种价值观的代名词或代言人。对于基督徒来说,上帝是道德标准的规定者,是“善”与“恶”的规定者。但上帝又是人虚构的,所以它代表的一切价值观、道德观都是毫无意义的。由此观之,尼采说基督教是虚构的,是完全有道理的。
我们可以看出,宗教神学的虚构和形而上学的虚构是一致的,前者是后者的发展或具体展开。人们对宗教进行了一番虚构之后,就忘记了它的来源,只剩下对它的迷信了,而把它的本来只是逻辑虚构出来的内容看成自明的真理了,从而把它当作一种命令,全盘盲目地接受下来,毫不怀疑。但是,我们一旦证明根本没有什么上帝,就象尼采那样宣布“上帝死了”,那么上帝代表的一切价值观和判断标准、道德标准就土崩瓦解了。
在尼采看来,基督教是理性虚构的极端,也是理性破产的开始,尼采对基督教的批判集中了最猛烈的火力,他从对这种宗教所代表的一切价值体系的否定上,彻底否定了理性。
2.关于科学
科学的价值观和基督教的价值观是对立的,科学的发展动摇了宗教信仰。但是,尼采认为,科学建立在逻辑之上,仍把追求人自身之外的并不存在的所谓“真实的存在”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而忽视生命自身,因此,尽管它通过否定宗教的形而上学来纠正了理性的一次迷误,但它本身仍未解决理性的真正归宿。对于尼采来说,科学和逻辑一样,属于工具的范围,对科学的信仰和对宗教的信仰一样,仍是“理性的迷途”。
文艺复兴以来,欧洲进入了一个文明的新时代。这是一个理性的时代,理性主义者高举“理性”的大旗向宗教信仰宣战,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彻底打破了基督教一统天下的局面,把人们带到了一个理性的、科学的新天地。有了科学,人们才摆脱了蒙昧,才得以解放自己。无疑,现代科学正是建立在理性主义之上的。而现代理性主义的实质可以说就是科学的精神。但尼采对科学的理性仍是否定的。我们知道,尼采反理性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反对把逻辑作为解释世界的出发点,并用它虚构出一个所谓的“真正的世界”。科学尽管否定了宗教虚假的“真正的世界”,但它的知识体系的根基仍是逻辑,和它所否定的基督教的价值体系在出发点上没什么两样,所以它也难免重落窠臼,重新虚构出另一个并不存在的“真正的客观世界”。因此,科学难免受到尼采的批判。
总之,对尼采来说,以往的理性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都是错误的,都是“理性的迷途”,因为它们的出发点错了,不应该是逻辑,科学的理性也不能例外。
另外,尼采认为,科学的理性主义尽管摆脱了对上帝的迷信,但它仍未摆脱对逻辑的迷信,并且它又形成了对自己的迷信。在现代,宗教迷信不是一度曾被对科学的迷信取代了吗?这种迷信只能使理性更加迷误,使人生的意义更加被人遗忘。
四、尼采的“大理性”
1.大地的意义
既然在尼采看来,理性意味着虚构,是敌视生命,忽视人生的,算不得真正的理性,那么,他自己认为的“真正的理性”是什么呢?在尼采看来,“真正的理性”就是人的生命,就是肉体本身。在他看来,一切价值都应该建立在生命之上,一切道德都应是尊重生命的道德,只有生命的法则才是唯一的理性法则,才是大地的意义。
在尼采看来,传统理性的失误就是忽视了自我,忽视了生命,追求自身之外的所谓客观真理。这种追求不但得到的是虚假的东西,而且以牺牲人类生命的健康为代价,所以他要砸碎这种错误的理性体系,重建尊重肉体、高扬生命大旗的新理性。他说过:“肉体是一个大理性……要以肉体为准绳”[16]。这就是说,世界上的一切价值观都是围绕着是肯定生命还是否定生命这一点来设立标准。他认为肉体才是真理的出发点,以逻辑为出发点的真理是欺骗与错误的混合体。
关于道德的解释也是这样,也要以生命为准绳。在尼采看来,尊重生命才是真正的道德,生命法则本身就是道德,违抗生命的原则尽管号称“道德”,实质上是不道德的,也是不应该遵守的。在生命的原则的基础上,保持自我才是起码的道德,自我是道德的立法者,人人都有着自己的道德,不存在所谓的“客观道德”。他说过,“兄弟们哟,在你的思想和感情背后,有一个权力的王,一个不知名的圣哲,——它叫‘自己’,它居住于你的肉体,它便是你的肉体”。他还说过,“我的兄弟,当你有一种道德,且是你自己的道德时,那你便不与他人共有……,让你的道德崇高得难以命名,假使你必须说到它,也别以呐呐而言为可耻”[17]。肉体指的就是血肉之躯,代表着人的生命和本能。
总之,在尼采看来,世上万物的意义都是肉体赋予的,并且,一切解释都应以肉体为出发点,世界上的万物唯有肉体对人类来说是可信的东西,如果舍肉体而去依靠其他,无疑是舍本逐末,所以他把内体称作大地的意义。如果非要把他的关于生命的学说称为道德的话,那么也是一种尊重生命、提倡本能的道德。他说过:“我爱它是一种地上的道德,它里面没有小聪明和通常理性”[18]。
2.生命的劲歌
归根到底,尼采的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也是人生哲学。他的哲学的主题是“人”,因而他的哲学也可完全被称为“人学”。他的哲学尽管有许多范畴,但它们有着内在的联系。贯穿他的整个哲学的一条线就是他的尊重生命的原则。这就是他所说的“肉体的准绳”,亦即常常被人称为“非理性”的东西。他正是本着着这一原则评价人类的行为的,也是这样要求人类的。
在尼采的笔下,人应该具有的最大的特性就是创造性,这是生命之为生命的标志,也是生命健康的标志和生命发展的条件。在尼采看来,任何阻碍创造力的因素都是恶,都是不道德的。旧道德压制人的创造力,所以尼采反对它,并认为破坏这种道德是最大的善。他说过:“最大的恶属于最大的善,这便是创造”[19]。
尼采认为,创造力就是“权力意志”的显现或“酒神精神”的体现。“权力意志”是一种向往主宰一切的创造力。“酒神精神”指的是一种将生命视若蜡烛,在创造的同时也燃尽自己的一种富有悲剧色彩的人生观,体现了尼采在张扬生命本能方面的一种病态的偏执。他认为,具有“酒神精神”的人都是“权力意志”的化身,是创造力极强的人,这种人最富有进取心和创造的欲望。
尼采有一个十分奇特并容易引起误解的提法:他认为“战争”最能体现人的创造力和进取心,是体现生命意志的最佳方式。在他看来,战争能把人从偷懒、委琐、平庸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战争”不是单单指军事意义上的战争,而主要指的是一种为超越平庸而永远自强不息的奋斗状态——超过别人,战胜敌手成为最强者的一种努力。乔治·勃兰兑斯也认为尼采之所以提倡战争,并不是宣扬什么军事侵略,也不是他本人嗜杀成性,而是“仅仅担心如果没有战争,世界上的男子气将会荡然无存”[20]。
尼采认为,最能体现创造性,代表人类希望的族类是“超人”。他们最完善地体现了“酒神精神”,具有最强的权力意志,没有丝毫的现代人类所具有平庸的的通病。在他看来,现实社会中还没有一个人符合“超人”的标准,那怕是最了不起的英雄也不是,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末人”的特性。
在尼采看来,这种具有创造力的人是生命力最强的人,他们是人类的希望。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因为他们的行为原则和生命的法则是同步的。他认为,这种“超人”所做的一切都意味着创造,而现有道德原则反倒是这种创造的障碍了。所以他们的创造行为之一就是首先打破这些道德原则的束缚。这样,他就完全把“超人”看作超越“善”、“恶”之外的人,看作真正道德的立法者。总之,在尼采眼里,这种“超人”所做的一切都代表着新的道德或真正的道德,而原来的道德,反倒是不道德的了。这实际上也是尼采对自己的“非道德”或“反道德”的自我评价。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反道德”是不道德的行为。
对于旧道德的维护者,尼采把他们看作生命力弱的人,他们无力创造,于是他们就用他们那种教人自杀的道德观去对抗那些生命力、创造力强大的人,用僵死的道德原则束缚他们的创造力。尼采把这些人贬为“末人”、“贱氓”、“群畜”。
可以看出,尼采对人类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他完全凭“酒神精神”或“权力意志”的强弱来判定一个人生命力的强弱,并要求人类具备为了创造毫不吝惜地消耗自己生命的本能。
五、结束语
可以看出,尽管尼采的哲学被称为非理性的,并且,有时他自己也自命为“非理性主义者”,这只是说明尼采哲学与以往的传统哲学的不同,而不是说他的哲学是反正义、反对合理性的强盗哲学。恰恰相反,尼采自己则时时宣称唯有他自己的哲学才是唯一合理的,代表着真正的理性。而以往的宣扬迷信外物、否定自我的所谓“理性哲学”则是不理性的,是“理性的迷途”。所以,这里就有了一个谁代表真正理性的问题。
尼采坚持自己的哲学代表了真正的理性,代表了世界的意义——即他所说的“大地的意义”,亦即代表了真正的合理性。他认为,传统理性哲学宣扬一种教人自杀的“理性”,所以尽管它以理性自命,但却是不合理的,是错误的堆积。在他看来,一切皆可怀疑,唯独肉体是绝对可靠的。他的关于世界意义的解释就建立在生命之上,建立在肉体之上,所以不论你称它为理性也罢,非理性也罢,它都是正确的、合理的。
当然,当我们在对传统理性质疑的同时,尼采哲学的所谓“大理性”更应该是我们质疑的对象。这一“大理性”的合理成份有多少,是我们必须搞清楚的。
可以看出,尼采反理性并无政治色彩。他完全是用纯哲学的眼光去看这一问题的,他对理性的批判也并不像有的人认为的那样纯系无端的谩骂。实际上,他在许多方面的确切中了理性的要害。当然,他对理性的全盘否定,以及对人类的歇斯底里的谩骂完全是一种病态的偏执狂的表现,是和“大理性”毫不相称的,同时也使他的哲学的价值大大地打了折扣。试想,一种哲学即使号称深刻无比,指出了社会的通病,但是,如果它在骨子里敌视大众,那么它也不会是一付济世良方。他对肉体、本能的过份张扬已使之变质为完全动物性的东西了。如果按他的观点行事,社会将不复为社会,而变成一个弱肉强食的大战场。因而,尼采尽管指出了传统理性及现代社会的通病,但并没有、也不能给予很好的诊治。他为人类指的路也是错误的。
注释:
[1]参见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页。
[2]参见理查·夏希特(Rcchard Schacht):《尼采》, 伦敦,1983,第13页。
[3][5][9][15]《权力意志》,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40 、658、239、206页。
[4]《快乐的智慧》纽约,1960,第156页。
[7]《偶象的黄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页。
[8]周国平:《尼采与形而上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96页。
[10][11][12][13]见《上帝死了——尼采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8、263页。
[14][16][17][18][19]《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8、23、35、36、140页。
[20]乔治·勃兰兑斯:《尼采》,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 第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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