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今年夏天最卖座的两部爆花电影都是与钱相关的故事。
《我不是药神》提出了“穷病”这个无药可解的人生难题,《西虹市首富》用“一夜暴富”的白日梦轻松化解。
「药神」让观众哭得有多惨,「首富」就让观众笑得有多开怀。
大概为生活奔走的人们,都觉得贫穷之苦除了短暂意淫,实在无法纾解。
偏偏最近,各大媒体转发的励志故事中出现了四个字——“感谢贫穷”。
被“花呗”、“借呗”、“还呗”捆绑人生的你,是不是看了一阵刺眼、扎心,甚至想喊一句“WTF”?
事情是这样的,河北一寒门女孩王心仪以707的高分考取了北大中文系。
她曾经写过一篇“感谢贫穷”的文章,现在被媒体挖出来大做文章。
主流媒体用王心仪这个励志典范煲出了一碗“寒门也可出贵子”的鸡汤。
以致于那人人避恐不及的贫穷,在鸡汤文里都成了反衬意志之强大的动人生活细节。
事实上呢,在王心仪的六口之家,两个病号,两个要上学,一个需要照顾的垂髫小儿,全靠家里五亩地和爸爸做零活在支撑。
姥姥因为没钱乳腺癌得不到有效医治;
自己和弟弟因为交通不便上学来回跑一公里当锻炼;
全家没钱买新衣服,妈妈一件校服穿20年,自己穿老气衣服被嘲笑,姐弟穿旧的衣服小弟弟接着穿。
因为贫穷而遭遇的无力和伤自尊,并没有因为王心仪学习好而减少一分。
已逝北大才女张培祥在2005年刊载过的一篇短小说《卖米》,不久前又一次刷爆朋友圈。
文章详细描述了她与母亲两人担着140斤的米去“赶场”的细节。
自家的米,成色好、又干净。母亲想卖一块一,但人家只肯卖一块零八。
单价两分钱、总共3块钱的差别,母亲赌气没肯卖。
于是两人来回走了8里路,将米原封不动地挑回了家。
为了分毫之利承受肉体极限的事,就是穷人的日常。
这种事情十几年前在发生,十几年后依然还会存在。
捉襟见肘的穷日子是看得见的可怕,而贫穷带来的更多的是看不见的无奈与落差。
它让你无知,无知到听见“癌”这个词就以为无力回天;
“小凤雅之死”
它让你无助,无助到求学之路被别人偷天换日从此换了人生;
“罗彩霞事件”
它让你无力,无力到你有知识、有想法、有能力,想要挣脱束缚时再次回到死循环——没钱。
王心仪们寒窗苦读,用可能十倍于旁人的努力终于换得鱼跃龙门。
但在她背后呢,多的是一个个被卡在贫穷的死循环中透不过气来的人。
她感谢的是贫穷吗?她只是在感谢没被贫穷打倒的自己。
相比这些概率越来越低的底层逆袭,去年北京文科状元熊轩昂的一席话就实在得多。
“现在的状元,都是家里又好又厉害的这种。”
他没有把成功归因于自己的天赋,或者自己的努力。
而是坦承自己托了原生家庭的福,在教育资源上走了捷径。
同样还有一篇名为《一个北大既得利益者的自述》的旧文,让我看后,心中余波至今难平。
出身北京中产阶级的岳昕同学(曾向北大申请公开沈阳性侵丑闻的校方处理文件),真诚地剖析了自己身上的北大光环所带有的“原罪”。
北京的户口优势、家庭条件的全方位支撑、有文化的父母带来的教育与熏陶,莫说穷人,大部分的普通人所能想到的完美人生也莫过于此了。
即便同样是北大学生,王心仪以后的人生轨迹与他们还是有所不同。
有钱有闲的天之骄子负责探索世界的无限可能,王心仪们首要解决的或许还是家庭的吃穿住行。
贫穷的烙印,远比我们想象中存在得更加久远。
《西虹市首富》里,暴富的王多鱼们终于有了钱,他们像小丑一样拙劣地模仿着富人的生活。
王思聪同款发型
越穷于是越膨胀,越膨胀却越让人心酸。
叫做上流社会的日子,根本就不是从穷人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
甚至这个世界所有关于美好的标准、关于成功的定义、关于尊严生活的想象,制定权只在非富即贵者之手。
如果这是一场丛林游戏,穷人与富人之间就像一场起点不一、速度不一的龟兔赛跑。
乌龟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追赶,并以他人标准当作镜子照映自己的生活,越照越难看。
偶尔,也会有岳昕这样对自己既得利益者身份保持清醒的人。
关于她的赢家人生,她如此总结道:
面对这些幸运,我无意感谢上天,一是因为我不信神,二是因为社会学的学术训练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社会结构性不公的结果,如果我感谢上天、自得其乐,那简直是又蠢又坏。
但这样的声音总是太少。
反观某报的评论,其中有这样一句话:
“有人说原生家庭的差距阻碍了寒门逆袭,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自身的问题。”
这种高高在上的教育者言,既缺乏对贫穷的想象力,也相当于对那些深陷贫穷无法翻身的人唾弃道:你不努力,你活该。
这句话还有个变种:
“可怜/可怕的是,比你有钱的人比你还努力。”
努力=成功,这个粗暴的逻辑公式无视了每个人先天环境的差异,以及这个差异持续造成的社会鸿沟。
处在长期失衡的社会权力结构中,穷人的“你不努力你活该”和女性的“你不自重你活该”是一回事。
它将社会公平的责任,完全推到了个体或者某个群体身上。
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除了是一个关于家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贫穷的故事。
没有血缘关系的柴田一家,住在东京市中心一座拥挤脏乱的小平房里。
贫穷是道天然的屏障,让他们即使住在市中心,也无法参与都市的骄奢繁华。
母亲初枝、治和信代夫妇、妹妹亚纪、儿子祥太,以及新加入的玲玲组成特殊的六口之家。
一家人全指望着初枝的老年金,甚至常常要靠偷东西来维持生活。
啃老+偷窃,正是为社会所不齿的鼠类蛆虫们。
在他们的生活语境中,你再来看某报中那句——
“最可怕的不是贫穷带来的苦痛,而是深处社会底层却失去了突出重围的决心”。
最可怕的,恰恰就是贫穷带来的苦痛。
这种苦痛,足以剥夺他们除去生存之外的一切人类权利。
治每天天未亮就要去工地搬砖,但因为是临时工,摔伤了连保险赔偿都没有;
信代在洗衣房拼死工作,终于混成了时薪最高的技工,最后还是被裁员。
贫穷让疲于糊口的“家庭”一次次诉诸于非法谋生手段;
贫穷让贡献一切的奶奶死了都得不到体面的丧葬仪式。
贫穷让人得不到应有的社会保障,也得不到生而为人的尊严。
有网友形容这一幕“像是一束手电筒的光照进了鼠窝”
若这一切不是在是枝裕和的镜头里,而是发生在社会新闻里。
我们会同情他们,还是像电影里坐在一家人对面的公检法人员那样:
质问柴田治“你为什么要教孩子偷东西”?
质问信代“你是不是因为不能当母亲才诱拐孩子?”
是不是对公序良俗、社会秩序的信任会明显强于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呢?
想来,贫穷还是有一个作用的。
它将互相依存的人禁锢在狭小的生活空间里,又悬挂在生死存亡的风口浪尖。
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彼此依赖、互相信任。
《小偷家族》这类电影的暖色,因为贫穷的挤压而呈现出最深厚的浓度来。
这与王心仪感谢贫穷的初衷是一个道理。
此文结尾那些“感谢贫穷”的排比,正是现实生活中的是枝裕和式暖色。
感谢贫穷,你让我领悟到真正的快乐与满足。
你让我和玩具、零食、游戏彻底绝缘,却同时让我拥抱到了更美好的世界。
我的童年可能少了动画片,但我可以和妈妈一起去捉虫子回来喂鸡,等着第二天美味的鸡蛋;
我的世界可能没有芭比娃娃,但我可以去香郁的麦田,在大人浇地时偷偷玩水;
我的闲暇时光少了零食的陪伴,但我可以和弟弟作伴,爬上屋后高高的桑葚树,摘下紫红色的果子,倚在树枝上满足地品尝。
王心仪感到快乐与满足的,真的是赤贫带给她的纯粹世界吗?
分明是一个个在赤贫中与她相爱相依的人呀。
这类暖色的存在意义,不是让我们看了对贫穷产生感动,而是对社会进步、权益公平始终持有怀疑。
这个社会需要的不是对着穷人大喊“加油努力”的人,而是在资源分配中肯为他们分毫必争的人。